一封落在太阴星上,由青雏衔来的紫阳玉书。
【广寒宫主亲启:天地造物,祖师荫蔽。鄙宗紫阳上人功参造化,将于五年后,我宗金光顶飞升,还请宫主与会,共襄盛典,亦叙我六宗万载相交之情。】
顾灵飞迟疑片刻,静极思动,也该出去走一走了。
便出了极北冰原,也不乘坐青雏,一路慢悠悠地往东汉洲紫阳宗去。
她心想,介时六大仙宗再聚首,别家都有门人弟子再测,独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好生可怜。
四百年过去,青雏已经是金丹期大妖,却到底比不得正经弟子。
她转念却想,虽如此,倒也宁缺毋滥,收下个糊涂弟子,来日少不得要清理门户,贻笑大方。再要是黄显月那样以师欺徒的人物,她不得被气死?
她掐指一算,心中有了计较。
慢悠悠往祖洲去。
她四百年不履凡尘,人间又变了极大的模样。
当今王朝已不是秦、齐、楚三国并立,秦国吞并诸国之后,延续了二百来年,天下战乱四起,早失了民心,而后又有王者兴,战乱四起,而今是一名为鲁的王朝统一了祖洲,不过百多年过去,鲁国也露出颓势,君主渐趋昏庸了。
据说,鲁国的开国之君还是秦国的外孙子呢。
这些事情,顾灵飞入耳即过,天下兴亡五百年,今日姓李明日赵。苍生苦难说不尽,不若世外寻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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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打死这个贱种!”
一个衣着华丽的大家小姐带着帮丫鬟小厮,把个小丫头围在墙角里,看衣物都不是寻常人家,一个个面色凶恶,咬牙切齿。
“打死了这个贱种,你个贱婢生的野种!给我打死了去,我看她还拿什么去勾引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帝后嫡长,是未来鲁国的皇帝,也是京中女子最想出嫁的夫婿,没有之一。
被打的女孩子始终没有说话,只抱着脑袋,让那一脚脚不落在脑袋上。
女孩瘦弱极了,竹竿一样,咬牙忍受着施暴者的虐待。
没有听见惨叫,看着女孩默默忍受的样子,大小姐越发气恼,推开施暴的仆人们,捏住女孩的下巴,逼迫她露出绝色的小脸蛋,和倔强的眼神。
她没有勾引四皇子殿下。
两人年纪都不大,大家小姐在一帮丫鬟的衬托下已经是美貌容颜,而与这清瘦的女孩相比却被比进了尘土里。
大家小姐看着这张狐媚子的脸便是十分气恼,咬牙切齿道:“大姐姐,妹妹最近学写字,总是写不好,向来是纸张笔墨不够好的缘故。你生来一身美人皮,想来没有比这更好的纸张了,便成全妹妹练字的愿望吧。”
十七八岁的年级,本还算得上美貌,可配上这幅嘴脸,再美的容貌也是丑的。
瘦弱女孩听见这话,倔强的眼神瞬间露出了恐惧,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二妹妹,不要,不要,我求你,不要……”
这二人,竟然是姐妹。
“给我按住她!堵上嘴!不许再叫!”大家小姐一松手,终于看见了她的求饶,眼里露出得意的快感。
瘦弱女孩越发挣扎,一日未见水米的她哪里敌得过健壮的丫鬟仆妇。
很快,大家小姐大笑着扬长而去,墙角,瘦弱女孩脸上已是一片模糊血肉。
她眼里露出痛苦之色,额头全身冷汗,咬着袖角,原地挣扎,她已经疼得一抽一抽了。
“疼不疼?”
女孩抬头,看见一位衣着华丽,面色冷情的女性站在一旁。
她好似在这看了很久,气息缥缈,恍若仙人。
她是看见仙人了吗?
“为、什么、不、救、我?”女孩呼吸急促,好半天才问出这句话。
每说出一个字都会牵扯她脸上不完整的肌肤,血淋淋一片,整张脸已经看不见半点好皮肉。
为什么要看着她被欺负,为什么不救她?
她被毁容了,脸上没有一块好肉,以后再也好不了了。
“在她放手的时候,你有机会,扑上去,咬破她的喉管,她就不会再伤害你了。”
仙人没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安慰她,宽抚她,清冷的话语如同雪上加霜般让她胆寒。
“不!”她几乎是立刻便否定了。
“没有玉石俱焚的勇气,便该有未雨绸缪的智慧。她是从今日才开始嫉恨你的吗?你是从今日才知道她的嫉恨的吗?”
“并不是,而你什么都没做。”
仙人反问,“你自己都放弃了反抗,为什么还要我来救。”
女孩沉默无言,仙人说得很对,与其被二妹妹一直欺负下去,还不如反抗。可她一个不得父母喜欢的庶女,能够做什么呢?就连家中的仆役都看不起她。
女孩没有答话,再抬头仙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在她手边留下了一个玉盒。
女孩挣扎着替自己上药,挣扎着爬回了自己的小屋。
她明明也是这府里老爷的亲生女儿,就因为她的姨娘抢在太太之前生下了她这个庶长女,嫡母就叫人打死了她的姨娘,对她不闻不问,要不是老太太三五不时还会过问一句,她早死了。
嫡出的二妹妹到底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就算是闹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禁足了一年不能出门,这府邸里还是随便她来去,而后风风光光地嫁入四皇子府邸为正妃。
而瘦弱女孩脸上到底是留下了伤疤,就算是大司马的长女也只能远嫁落魄举子,靠着她娘家谋取了一封县令的差事。
婚后,她也有过一段快乐的时间,夫妻相得,琴瑟和鸣,不过那太短暂了,如同梦幻泡影,风一吹,就破了。
不到一年,婆婆嫌弃她没能生下孩子,抬举了夫君的表妹为贵妾,贵妾早早地生下庶长子,又生下了庶长女。后来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将表妹贵妾的气焰打压下去,夫君又迷上了花魁,她彻底心灰意冷,一房一房的姨娘抬进来,她只一心做好这个大度的贤良妻子。
可后来,四皇子登上大宝,夫君一再逼迫她向做皇后的妹妹求官,不惜放纵贵妾欺压于她,先是夺了管家之权,又抱走她一双儿女,打死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仆从。
她一辈子就这么硬气了一会,没想到,你们一点点大的孩子,那是家中的嫡子啊,就这么被妾室给磋磨得没了命,她也被气死了。
悲剧还没有结束。
她的女儿与她容貌相似,那畜生不知何处晓得了皇帝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将她十三岁的女儿就送进了吃人的皇宫,换来了官升三级,牧守一方。
而她可怜的女儿,就在皇宫里,被皇后明着拉拢,暗地里下了药,容貌越发娇艳,却在生下孩子后血崩而死。那孩子也被皇后抱去,成了替皇后拉拢大臣的工具。
“啊啊啊啊!”这个孩子的死去,彻底击垮了她的所有心气,只觉得为什么活着就这么苦啊。
一阵难以抗拒的拉扯之后,再睁眼又是那处墙角。
仙人还是那般仙姿出尘,眼中似无一物,额间明月皎洁。
“就算我能救你这一次,以后还能一直救你吗?”
“在家身为庶女,被嫡妹仆役欺压,以后就算嫁得得意夫君,他也会纳妾,生出一大队庶子庶女,你要替他操劳一辈子,还不能有半点怨气,你的女儿,你的孙女还要重复你的凄惨命运。”
“嫁了夫婿,怕他上进忘了糟糠妻,怕他不上儿女进衣食无着落。生得好儿女,怕他难养成,养成女儿却是更忧孙。
“身在红尘,你这一身都逃不开。”
女孩猛然跪倒在地。
“求仙人救我出苦海!”
顾灵飞点了点头,手不知在何处一拉扯,手上多出一枚白玉飞梭。
“它会为你引路。”
“红尘多苦,不若求仙去。”
第63章 潘幼薇
收徒是顾灵飞一时起念, 人选却不是随便挑选的。
真论起来,这个女孩大有来历,正是七代广寒仙子转世之身, 身负广寒宫因果,注定世世凄苦, 情劫之中打滚, 直到破劫而出, 再归正道。
顾灵飞来此祖洲一行, 正是为了点化她, 脱离红尘,种下寻仙之念。
至于灵根?
她已探查过,上上品水灵根, 好生教导,元婴有望,做她门下大弟子, 来日再立为广寒宫九代广寒仙子, 再将广寒宫道统交付, 她便可功成身退了。
退去哪?
自然是飞升了。
此话说来虽还太早,顾灵飞未来的路, 却也大致如此了。
毕竟, 她实在无法想象,改变这一万年未变的事实, 会得有多大波澜。
她还穿着那身青鸾色对襟道袍, 头上所戴莲花冠的换了白玉朝天冠, 手拿一柄新炼制的拂尘, 一路走, 一路游玩, 衣不染成,没有饥渴寒暑之忧,没有病痛劳累之苦,偶尔施粥济药,偶尔扶危济困,眼看这世俗纷纭,虽也遇见不长眼的轻浮客,却也为这一路增添了些别样滋味,这般行来,到底还是有趣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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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里,一辆马车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在原地的则是一只渗血的麻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嫣然是装了一个人在内。
远处的野狗闻着了味道,匆匆而来,对着那只麻布口袋留下贪婪的涎液。
“去去去!”拂尘轻轻打在渗血麻布袋子上,轻微的灵气撵走了野狗。
顾灵飞伸手弹指震碎了麻布口袋,露出其内灰衣窄袖盘发的健壮中年女子。
“醒来!”顾灵飞略施法力,解开提前设在此人身上的法力。
片刻之间,已然没了呼吸的人突然喘了气,额上创口虽任在流血,中年女子却是撑着身子爬起,她行医经年,心中自己被赵家的妇人毒杀,额上伤口不过是小事,关键是身中的鸩酒之毒,本是无解,她能够活命,必然是面前的顾道长救了她。
“多谢顾道长活命之恩。”潘幼薇施礼。
顾灵飞坦然受了这一道礼数,将潘幼薇扶起后,问她:“县令虽是小官,却是出生当地郡望,更有同族在京殪崋中出任高官,牵扯进赵家后宅隐私,嫡子蒸母,鲁国之内必然无你容身之处。你以后是个什么打算?”
潘幼薇正是伤心恐惧之时,闻言喃喃道:“我自幼从医,专治小儿妇人之疾,一生治病救人,不知让多少妇人平安生产,多少幼儿脱离早夭之命。”
“我想过会不会死在寻药的深山财狼口中,也想过会不会被旅途盗匪截杀,可从来不知道我会是死在自己的病人手里。”
“打算?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了。”
潘幼薇是当地极有名气的医者,可面对赵家这样的鲁国大族,她这点名气也没了用处。
顾灵飞道,“行医救不了天下人,人心坏了,你的医药也没用了。”
闻言潘幼薇更是心寒,人心坏到这个地步,她又如何去救治世人?
抬头看见顾灵飞一双皎洁明眸,正笑盈盈地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说出什么,潘幼薇福至心灵,跪倒在地,“请道长教我!”
面前的道长容貌不过二十许,潘幼薇初见面之时便未曾将她当做晚辈,如今跪倒在地毫不迟疑。
“我也不知道啊。”
顾灵飞叹了口气,声音沉稳,“几百年前这人间喧嚣,几百年后这人间还是喧嚣如此。身在红尘之中,就会被红尘羁绊,你问我如何去救?我也不知道啊。”
“或许来日会有圣明君主,提三尺剑削平四方,可那时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再重复一次今日的鲁国之时罢了。当初,鲁国君主奠定基业,也是励精图治,心怀天下,传位到当今皇帝手中,却也昏聩了。”
“行医救不了天下人啊,潘大夫。”
“凡人朝生暮死,百年匆匆,你想要救天下人,你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去救天下人?”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自己……”潘幼薇喃喃自语,心中痛极了,“是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她心中顿觉人间苦难,活着真难,心灰意冷,有了自绝之心。
顾灵飞眼看着她越发钻牛角尖,往那死处去想,一抬拂尘重重打在她头上。
“痴儿!还不悟!”
“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①
“红尘苦难,千万年都是如此!人人都在红尘争渡,你救不了天下人,那便先救自己!”
“一阴一阳谓之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②
“这世间善恶交织,有白日阳光灿烂,便有月夜涵养众生以生息,难道太阳高悬天际,众生向阳而生,便可以抛弃夜晚的月亮了吗?”
“你一味秉善去恶,追求净相,大道之行,阴阳相济,善恶之分,终有同流之时!”
“天地运行,从来如此!你一无用之身,怎么能强逆天地!”
“痴儿!你还不悟!”
顾灵飞冷面立于一旁,厉声呵斥,一言一语,皆是振聋发聩。
潘幼薇闻听此般言语,如同一盆暖汤浇在了头上,浑身一个机灵,眼中若有无数光芒绽放!
“求道长教我,弟子愿意追随老师修行。”
潘幼薇跪伏在地,浑然不觉此地脏乱,诚心恳求,万分真挚。
她已经被顾灵飞讲的前所未闻的道路震得心神失守,这番话语是她从不曾听说过的天地至理,往日所经历的诸般世事,无一不印证了这番道理。
闻听大道,她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地阴阳,本就是如此,可她一孱弱之身,又该如何是好?
“可。”顾灵飞如此道,“我救不了天下脱离苦难,救一救你还是可以的。”
“弟子拜见老师。”
潘幼薇再度拜见,这下彻底定了师徒名分。
顾灵飞轻轻点在她眉间,一点月白印记好似天然,闪烁着宝石色的光辉。
“起来吧。”顾灵飞伸手,让潘幼薇借着力气站起,在她拂去衣上灰尘之时,突然问,“以后还行医吗?”
潘幼薇手一顿,悄悄去看顾灵飞脸色,顾灵飞却是背对她而立,已然向前走去,只看见那一身青鸾色对襟道袍的出尘风姿与飘扬的拂尘丝绪。
“要行医!”
潘幼薇咬牙说了实话,心道,才拜师总不好欺瞒师长,便是老师要逐她出门户她也认了。
“呵,”顾灵飞一声轻笑,叹道,“痴儿啊。”
潘幼薇既说了实话,心中坠坠不安,生怕新拜的老师就此发怒,听见这声音也不知师父是喜是怒,一时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上。
“还不跟上?又不是黄口小儿了,还要我拉着你走吗?”顾灵飞并不停步,催促一番。
潘幼薇估摸着顾灵飞不曾生气,赶忙跟上,“老师不生气嘛?”
“有何可生气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愿意这般做那就去做,只不要祸及师门,都随你。”顾灵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