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家一向认为女性更能欣赏女性的纯粹之美，而男人嘛，多数只会从实用角度去解读，因此也就落于下成。
女生们洗好澡，各自拎着装有洗浴用品的篮筐回宿舍，路上也不用担心遇见登徒子，因为在华光，男女生的教学区和生活区都完全隔开的，可谓泾渭分明。
尽管如此，像她们这样的私立学校，对女生们的服装管理上也很严苛，比如不提倡穿高跟鞋，不允许梳长过肩的发型，校服数年来平庸如一日。
即使如此，也锁不住青春少女们跃跃欲试的爱美之心，每天仍有不少人要精细地打扮一番才肯离开宿舍：脸上的□□、嘴唇上的口红是少不了的，其它诸如画眉、高跟尖头皮鞋、烫长发诸如此类，反正校规上怎么写，反着来肯定就没错！
谁叫外面说华光的女生都是“天真加活泼，捣蛋加摩登”，那就验证给他们看！
这天上午头上两节都是英语课，沈梦家上课时总把两只手朝裙腰里一塞，再把身子朝后一靠，眯着眼，看上去有点过于舒坦了。
英语老师忍不住点名道：“沈梦家，你是醉了还是晕了，为什么不把手拿出来写笔记？”
“报告老师，我太冷了，只好自给自足取暖，没办法伸手写字啊。”梦家立即回答。
女生们立即七嘴八舌地附和：“对呀对呀，热水汀怎么还不修好，今年冷得早。”
英语老师也知道热水汀有了故障，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发作。
同桌林静芬小声说：“贴腰上就那么暖和？让我也试试。”见她冲自己伸出两只魔爪，梦家“哼”了一声道：“我腰细！贴不了那么多只爪子。”
她们这里正嘻嘻哈哈，英语老师的发难又来了：“咱们这次的英语测试里，有个同学的作文单项得了零分，因为她的作文就写了一句话。”
大家哄笑一阵，都在猜是谁这么明目张胆地犯懒。
英语老师这才缓缓道：“英语作文的题目是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进行阐述，沈梦家你念念自己的作文都写了什么。”
说完这话，英语老师把一张几乎空白的卷子丢给她，梦家毫无扭捏地起身，拿起那张卷子，清清喉咙，做出演讲的派头，这才念道：“Everything is made in China。”
众人虽都知道她容易犯浑，但也没想到别人洋洋洒洒写了满幅纸，她就来了这样一句。
英语老师冷笑道：“你知道错了吗？”
梦家一愣，立即大叫道：“错了错了，时态错了，应该改为：Everything will be made in China。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中国制造将要遍布世界，于是所到之处，皆为汉家。”
这次真是引发了哄堂大笑，梦家双手一摊，笑道：“我这是神预言，你们偏拿来当笑话听，哎！”
英语老师接下来又重点表扬了林静芬，她特地拿来一个例句：
Those with a lack of purpose fill the void with pleasure。
标准答案乃是“那些缺乏目标的人用快乐来填补空虚”，也有人译作“人生毫无目的，才会用一时的快感来填满空虚的自己”，诸如此类。
林静芬只用了八个字“人无远虑，堕染浅欢”，称得上雅致、简洁的典范。
英语老师夸她道：“翻译得很好，未来可期！”
接下来的数学课简直是人类之光，不是因为内容简单，而是由于她们女生部这位唯一的男老师，口音实在明显，女生们起初还能隐忍装作没听见，后来和他熟了，只要老师转过脸写板书，最调皮的那几个都会带头模仿口音，胆小的则低头暗笑，生生把自己憋出内伤。
比如今天在讲的乃三角函数，tan被数学老师读成“弹吉他”，cot就成了“猴弹吉他”，好好的数学课非要和音乐课暗通款曲。
终于熬完了半天课程，下午都是课外活动，无论师生，都觉得肩上的松弛了不少。
女生们沿着红色的跑道，三五成群的朝食堂过去。
四周草地中埋的水管正在四下喷灌，水柱交错纵横，在阳光照射下如彩虹一般，煞是好看。
稍远一点的地方，高处的树木也有水车定期浇水。
私立学校的豪奢有两个标志，其一是小班上课，其二就是大量的绿植，清风朗月固然无价，花草树木有时却是有价的。
哦，对了，还有校内多不胜数、杂如牛毛的各类课外活动，有那种喜欢出风头和发号施令的人，对此都趋之若鹜，比如林静芬就同时担任了校刊主编、美术学会会长、学生会会长、合作社理事，同学送她外号“苏秦佩六国相印”。
“可我就怕不服众，她们家世都比我好，”，林静芬只敢对梦家倾诉自己的忧虑。
梦家鼓励她说：“你学习好，又聪明，在老师那里还有好人缘，有问题咱们全寝室都会帮你。”
林静芬叹口气：“待会吃晚饭我得赶紧把方案再完善下，否则下午开会时还不知道被批成什么样子。”
梦家抿嘴笑道：“哪有这样当领导干部的？不把自己累死才怪！给你个办法，下午就叫三个部门各自拿出一套方案，下周大家开会讨论，谁得好就用谁的，如何？”
林静芬恍然大悟道：“喔，这个主意好！”
她默默地想，这所学校的学生非富既贵，梦家已经是最不拿千金小姐架子的，但那种眼界见识，毕竟还是比自己高。
等她们在食堂用好餐，人还没出来，就见身边的同学流沙一般，哗哗啦啦直朝外跑，梦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见状立即拉住其中的一个，笑嘻嘻道：“出什么事儿了？”
那女生笑道：“校体育馆的游泳池那边，听说连西部校区的男生都过去了。”
喔，除了校庆或者毕业典礼这种事儿，梦家还想不起来华光会有什么理由能把东、西校区都给集中到一起。
于是她拉着林静芬一路小跑，等她们吭哧吭哧跑到体育馆，户外游泳池早就里外三层人了。
梦家立即找了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示意静芬和自己一起爬上来俯视：
吓，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原来泳池边上有人贴了张大字的海报，名曰“倡议书”。
梦家用手搭凉棚，勉强把那海报上的字读了一通，大意就是：公开场所游泳乃从西方传来，男女混浴，有碍风化，坦露身体，无益观瞻。为提倡“洁身自爱，从我做起”，我们建议女士来此游泳，要穿长衣长裤，如无充分准备，不如就此放弃。
这玩意，令梦家有种看讣告的感觉。。。。。
相信女生们多数有类似感想，因为大部分女孩子都在那里交头接耳，面露不满。
而男生们的表情则丰富地多，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目露赞许。
有女生不满道：“什么意思啊，要我们当落汤鸡吗，这是校方的意思？”
有人指着落款给大家看：东部校区学生会卫生部。
东部校区就是女生校区，这份海报原来出自内奸！
这时就听见“哒哒哒”的高跟鞋响，乃那种鞋钉与水泥地亲密撞击后的声音，在校园里显得特别刺耳。
学生们还以为是老师来了，纷纷安静下来，也有人让出甬道，好方便来人走近，梦家的位置比较高，早就发现来者并非老师，乃是她们高三同学，“话题女王”杜欣馨是也！
梦家此刻就好比《红楼梦》的读者，知道马上就要到了“晴雯撕扇”的环节，除了“撕得再响些”，不宜有其它期望。
果然，杜欣馨刚出场就受到了夹道欢迎的待遇，男生女生默默对她行注目礼，有人鄙夷，有人贪婪。
主要是她这条紧身的裤子实在曲线毕露，别说学校，就连外头的大街上，也没几个人敢这样穿。
杜欣馨一路昂首挺胸，走到那张海报纸下面，抬头只瞄一眼，抬手就把它“哗啦”给撕了下来，她还顺势将之团成球丢在地上，最后又用高跟鞋跟踩几下。
那架势，好像要碾死一只虫子似的。
女生们阵阵的欢呼中，就听杜欣馨笑道：“大清朝都灭了20多年了，还有人写这种玩意儿？”
有男生冷笑说：“你们女生真可笑，听见男子说‘看女子游泳好比看大姑娘洗澡’，你们觉得被怠慢、会生气，现在让你们穿得保守些，又生气，你们到底想要男生怎么办啊？”
“对呀，对呀，”，不少男生跟着起哄大笑。
“怎么办？女生希望你们做个绅士，做不成绅士，至少做个体面人，否则将来就别说是华光中学的毕业生！”
说这话的，乃是东部校区的教导主任毛小姐，男生们见老师出面，毕竟不敢当众顶撞，这才纷纷散去。
最后，毛小姐严肃地对杜欣馨说：“别走，跟我来趟办公室。”
杜欣馨转身，对几个熟悉的女同学做了鬼脸，这才跟在毛小姐身后，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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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华光的校庆活动就在年底，加上元旦，自然少不了女生毕业班的添砖加瓦，校方甚至为此策划了音乐剧、慈善时装表演，点名要求参加的女生，其父母长辈在北平名利场上，都有一席之地。
但具体到角色的分配，那就是一场混战。
在女生们口中，绰号“煤气罐精”的黄志清，人如其名，但她偏偏想演女王，鉴于她的姑父在南京卫生部掌握着实权，最后也就得偿所愿。
有人对梦家抱怨，恭维她生得高挑，按说更适合这个角色。
这样挑拨离间的话，梦家再狂妄也不会接口，忙道：“我唱歌是开口跪，音乐老师安排演哑女，也算慧眼识人。”
她觉得没必要巴结黄，但更没必要竖敌，那就少说几句，免得话传话引发误会。
音乐老师还说届时会有不少报纸过来拍照报道，请女生们回家务必要备好时装表演的服饰，有谁想进行才艺演出，也可速速报名。
梦家却知道，那时候的报纸拍出来的人物特写，由于技术所限，看上去不是鬼就是通缉犯，不比后世的初代身份证照片强多少，她宁可不上报纸。
音乐老师见报名才艺的人不多，怂恿梦家道：“沈同学，你不是一直在和刘三杰学画画，要不要现场画一幅，或者写几个字？”
梦家忙道：“我学得是西洋油画，画一副至少得半年，不适合上台。”
音乐老师又去鼓动马丽丽，她笑道：“我吃瓜子是绝活，一次能磕两个，行吗？”
众人大笑，梦家说：“就算你愿意，上哪儿给你找个超级放大镜搁在嘴边呢？”
音乐老师知道这帮孩子不愿抛头露面，只能算了。
等她走远了，才有人小声道：“才艺好比打麻将，是用来自娱自乐的，谁没事儿上台表演打麻将啊？”
她们正在排练室里叽叽喳喳，就有个邻班女生过来敲敲梦家手臂，小声找她商量说：“我被安排了小丑的角色，但是那衣服是男式的，裤子都拖地上了，你个子高，咱们要不要换换？”
梦家立即同意了，马丽丽知道后撇嘴说：“她就是觉得小丑扮相不好看，怕被自己的达令看到了笑话，这才撒谎找人换。”
梦家笑道：“小丑善长插科打诨，很适合我，丑就丑吧！”
马丽丽拍了下她肩膀，看着黄志清那边方向，笑道：“就是，演了女王未必是就是真女王，演了小丑自然又不是真小丑。”
黄志清即使排练，手上也戴着比她眼珠子都大的宝石戒指，脚下的高跟鞋更是赶上了高跷，听说她课余的时候，常去清华、燕京闲逛，说是想看看梦想中的学府长什么样子。
女生们背后都在笑，哪里是什么梦中学府，她分明就是猎夫去了，毕竟“北大老，师大穷，燕京清华可通融”这句话，也不是市面上最近才流行的。
今天排练的间隙，黄志清又在那里说什么清华园的荷花池，好像那地方是她家后花园。
马丽丽看不惯她，故意对其她女生笑道：“我有个熟人在师范女校读书，后来她去了趟燕京大学理学院，整个人都激动地不行了。”
大家笑道：“怎么了？”
马丽丽起身，做出在人海中艰难跋涉的慢动作，只见她脸带兴奋，“挣扎”着说：“乌泱乌泱全是男人，操场上，食堂里，大礼堂，潮水一般！”
她一边做出渴望神色，一边挥舞着手，“嘶哑”着嗓子道：“男人，我要清华的男人！”
黄志清脸色煞白，本想忿忿起身离去，奈何高跟鞋不给力，怕被它撂倒在地丢脸，故此也只能板着脸坐在那里强撑。
梦家则抱着马丽丽的肩膀，笑得蛋疼，哪怕她并没有那个器官。
即便是周末，学校的晚餐也很简单，并没有什么大餐，华光采取住校制度，要两周才能放她们回家一次。
因为每到无法回家的周末，关灯后的主题基本就是精神会餐。
由于沈家出了名的会吃，梦家常常是演讲主角，像今天的上半场，她先谈了“麒麟大桂鱼枇杷虾鸡绒粟米白炒响螺冰糖圆菜八宝葫芦鸭”，后来又开始说“油爆虾自制熏鱼白切鸡红烧肉焙冬笋丁河鲫鱼塞肉皮蛋”。
一席话下来，说得大家嘴里都冒酸水，马丽丽突然喊了一声，恨恨道：“沈梦家，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给大家吃！”
大家拍手称赞，突然就有人提到了前几天游泳馆里出现的那张海报，有女生道：“这件事倒成全了杜欣馨，她撕海报就是为了出风头，好在男生跟前显摆自己衣服和身材，你们看看她那衣服，屁股绷得像开花馒头。”
马丽丽脱口道：“她至少有那个胆子上去撕，你怎么不去呢？”
梦家忍不住道：“那倡议书谁写的？怕不是傻子吧？”
林静芬难得插了句话：“唐力丽，北平首富家的三小姐。”
马丽丽大叫：“又是她？唐家也是大户，怎么就养出了这样的闺女！”
梦家叹口气，尽管她们两个也算打小认识，学校里真是毫无交集。
女人之间彼此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同类，她和唐力丽三观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也不明白，唐力丽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家里不缺钱，也见过世面，怎么满脑子都是些守旧迂腐的观念？
马丽丽小声道：“我跟你们说，她并不是唐太太的嫡出，她是姨太太养的。”
喔，众人总算找到了个充分满足八卦之心的答案，哪怕没那么科学。
好容易熬到了周末回家休息，宝诗知道妹妹喜欢看电影，提早就定下了包厢带她出去。
晚饭刚结束，姐儿两个就乘着沈太太的专座朝城西过去。
车子经过一家戏园子时，梦家突发奇想要过去看，宝诗无可奈何道：“车子就停路口，你赶紧过去看两眼。”
梦家知道这里有一家叫“广和楼”的，凡是来京的名家，特别是武生戏，都要在这里过堂才能走红。
果然，走了没几步，就见胡同西口临街的地方搭起一个牌楼，两边竖起高一丈有余的方柱子，上面分别写着“吉祥新戏”和“风雨无阻”，正面端放一铁板刻花大聚宝盆，上书“广和楼”，下书“盛世元音”四个大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