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饭和午饭时都没见张妈,临到晚上才看见张妈出现。
梦家本能地将这几天的事情联贯起来,问她:“张妈你去哪里啦,云姐还好么?”
张妈听了这话,双眼顿时变得通红,背转身去掀起腰上的大围襟来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着,说:“没喽,这人说没就没喽,哎!”
梦家半信半疑道:“什么没了?”张妈慌忙说:“小孩子家,乱问什么?”
后来梦家就存了心,果然没多久,就听见张妈在母亲面前说:“这丫头胆子太大,找个江湖郎中买了药,也不告诉别人,昨天下午自己在家就昂着脖子灌下去,谁知道开始只是疼,后来满地打滚,流了好多血,等她家里人把大夫请过来,早就不行了,打下来一个小男孩,都有人形了。她家里人只剩一个哥哥嫂子,也都凉薄得很,不顶用。”
沈太太抽下鼻子,叹口气说:“这丫头命真苦,都怪我,不该让她去后院伺候。”
张妈不敢接嘴,沈太太又道:“回头你帮我多给她坟前烧些纸钱,毕竟主仆一场。”
沈太太顿了顿,又说:“果然是个小子,真留下来的话,不就是沈家的大孙子了么?”
言毕,沈太太忽然一笑,表情像只猫,颇有些阴森的意味在里面,梦家在外面看了,猛然就觉得脊背上从脖子顺着一路朝下,冷飕飕的。
这天晚上,梦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容易入了梦乡,就见一个小女孩,头发又细又软,浑身灿烂美丽煞是可爱,一会儿好像是个小男孩,可他的脸却看不清楚,等到后来,竟然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张面孔。
梦家吓得大喊“救命”,猛然从梦中惊醒,身边仍然是无边的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闪动,不知是黎明还是半夜。
没过几天,厨子上了盘新菜,祖母和母亲对其中一盘赞不绝口,连声说:“鲜、嫩、香!”父亲也赞道:“小童子鸡也没这么好吃,这是什么鸟儿啊?”
母亲说:“斑鸠。”梦家吓了一跳!
她想这该不会就是书房外柏树上的那只斑鸠吧?餐桌上的这只爆炒斑鸠和那只每天歌唱的斑鸠距离太近了。
于是那餐饭梦家就只吃了点素菜。
周日早晨刚醒来,因为不用上学,梦家连忙赶到书房,却没听到那只斑鸠执着歌唱。她想:完了,餐桌上的斑鸠难道真的来自她家的树上?
正当梦家陷入悲哀之际,那熟悉的叫声终于从窗外传来。
不过这次怎么听,都像那句话:“三姑毒——毒!”
照德升妈的说法,老赵家好几代都吃的是国子监的饭,德升的爷爷更是为新科状元打过状元及第的旗,还伺候过光绪爷的师傅,也就是状元翁同龢。
可惜世易时移,德升本该伺候文魁星的命,估摸着将来也就是一厨子。
眼看又到了新鲜大白菜上市的时节,德升妈也赶忙囤好些白菜,和邻居商量着一起拾掇腌制。
这天中午,院子里堆满了大白菜,有人负责去井口挑水,有人则在那里忙着洗菜。因为院子不大,大家只好轮流挨个忙活,德升妈估摸着轮到自己家还有一会儿,就先在屋里忙活针线。
十良约好了和德升妈一起做风菜,所以她伺候好生病的母亲睡下,就拿着针线找邻居学做手工,顺便听她吹牛。
闲话间德升妈说起自己坐月子间的笑话,她道:“我刚生下德升没几天,婆婆无非来烧了几顿饭,整天就嚷嚷着让我报恩,我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给她磕了三个大响头:你老人家这么等不及,媳妇就先报了恩,省得您总惦记。”
十良抿嘴直笑,说:“婶这张嘴到哪里都不吃亏。”
德升妈笑道:“我都把亏吃了,那些坏人吃什么呢,对吧?”
她瞄眼十良,忙笑道:“我嘴不吃亏,心眼实诚啊,将来谁要是嫁了德升,我肯定疼她就像对自己姑娘。”
十良笑笑:“那肯定的,德升向来好眼光,将来铁定寻一个好媳妇给您,好嫂子给我。”
德升妈心想:这孩子不声不响就把话推开了,真是个小机灵鬼。
恰好梦家这时来找十良,邻人说十良正在德升家。
梦家找过去,就见这家门口有一盆夹竹花,上面是落满灰土,进了屋则见里面堆满东西,比如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藤箱,简直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德升妈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炕中间一张矮桌上堆满了活计和针线盒子,正在教十良纳鞋底,就听她口中道:“顶针不是你这种用法,否则你狠命一戳,针尖虽刺进布头,针尾巴也会顶进你肉里。”
两个人见了她,齐声道:“快把门帘子放下来,冷!”
梦家这才看清屋角有个白铁皮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
德升妈跳下炕,动作麻利地从桌子上拎起个茶壶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梦家注意到那桌子上的漆都成了鱼鳞斑,杯子里面则有一层厚厚的茶垢。
她正踟蹰要不要喝这茶,十良跳下来,接过那茶杯递到她手里,低声说:“你先拿来暖暖手,待会到我家去给你再倒干净的。”
梦家接了茶杯,脱口道:“德升呢?”
十良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他去隔壁街上抓人家的信鸽回来烧汤啦。”
梦家信以为真,德升妈连忙道:“你听她胡说呢,德升去换洋火啦。”她又瞄眼梦家,说:“听说你都要读中学了吧,我估摸着小学毕业搁在以前就是秀才,初中是举人,高中大约就是状元了。现在的姑娘,真厉害!”
娘儿几个正瞎扯,就听见外面一个陌生的女人喊了一嗓子“哎吆,小翠仙你别急啊。”
接下啦就是铁皮罐子被丢出来的“咣当”一声,十良反应最快,立刻掀帘子小跑出来,就见她的母亲双颊通红,正气喘吁吁地扒拉着门框,瞪着门外的一个妖娆的胖妇人。
那胖妇人被丢了东西,恼羞成怒道:“咋啦,你一个下九流,还以为自己圣女呀?再说了,你那东西又不是大米白面舀一瓢少一瓢的,拿出来卖钱不行吗?”
德升妈连忙从邻居洗菜的井水里借了半桶,利索地朝那老鸨子泼了个满身,大骂道:“老比狗,想卖自己去,再啰嗦一句我呼死你!”
几个杂院邻居听闻动静都赶了过来,有人道:“咱们别客气了,人家脸都伸过来了,不抡圆了多对不起人家!”
梦家个小挤不到前头,只觉得那老鸨子的大屁股蛋落到眼里,一股扇它的豪情油然而生,于是她也悄悄撸起了袖子,准备上去混战。
奈何老鸨子被井水冻得直哆嗦,根本无心恋战,很快就走了,十良安抚了母亲好一阵,这事儿才算消停。
等娘几个又回到德升家,闲话间就听见门帘子响,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从外面钻进来。
这男孩长了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腮帮子肉鼓鼓的,一双黑眼珠十分敏捷,看上去就像年画上的那些胖娃娃,透着一股喜气。
德升妈说:“哎,爷们儿回来的真是时候,老娘们儿都把仗打完了!”
小男孩笑道:“您老人家又欺负谁了?”
说话间他已经进了门,又是跺脚又是哈气的,半天才注意屋里有个陌生人,梦家连忙冲他点头示好,他笑笑,转身对德升妈道:“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票子找不到,今天的肉只买了一点点,晚上将就吃些饺子吧。”
德升妈啐道:“兔崽子,什么票子找不到,明明是你把钱拿去乱花没法赎吧?好好一个怀表没了,害全家连个辰光都不知道。”
德升“嘿嘿”一笑,算是承认,因为屋里有外人,被他妈这么一说有些下不来台,就反诘道:“十块八块钱,看得磨盘那样大?我这几日病了,也没有钱买药看大夫哩。”
德升妈瘪嘴说:“那点小病,饿几顿就好了。”
趁着他们娘儿两个贫嘴的功夫,十良手里已经帮德升妈叠好了各类衣服,摆得整整齐齐。
她从炕边儿的小玻璃窗朝外望了一眼,说:“快了。”
德升妈愁眉苦脸道:“这么一大堆菜,要洗到猴年马月啊!水已是刺骨的凉了,手一伸进去,冻得骨头生疼。”
不一会,就轮到他们两家人了,几个人先是七手八脚把白菜摊开,再把水倒好,德升缩手缩脚,几乎是用手拈着菜叶,德升妈一看就不顺眼,呵斥说:“放利索点!你这样缩手缩脚的,要洗到什么时候!”
德升振振有词道:“这东西有什么吃头?您要是拿来一生猪头,叫我烧通条、烫猪毛,凡事有个盼头,我做得也有劲啊!”
再看十良,她手上的袖子早挽到了胳膊弯,一双小手在冰冷的井水中上下翻飞,从胳膊到手都已经变得通红,仿佛有热气从那里冒出来。
梦家看了跃跃欲试,十良忙阻止道:“这不是你做的事,赶快家去吧,我们待会洗好菜,还要晾干,今天就不好和你一起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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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二天梦家又来了,昨天洗好的白菜已经都摊在地上,或挂在绳子上,说是要等到淋干了水干透,才能腌上。
十良指着院子里的大水缸,道:“等将来做好了,我送你一碟尝尝。”
梦家忽然道:“十良,你要不要到我家里来?你要肯,回头我求奶奶,这样咱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十良静静等她把话说完,道:“那就是去做你们家的丫头啦!”
梦家有些难为情,其实她的本意只是为了好让她们天天能见,但是也明白不可能以同样的身份相处。
见十良不语,梦家以为她生气,玩笑说:“我来做丫头也没事。”
十良笑道:“尽管你是千金小姐,我也舍不得和你换,不过你主意蛮好,能赚钱帮我妈,还能天天在一起。”
等到梦家为这事求了老太太,老太太又把这意思讲给沈宇轩,沈父觉得主意倒是不错。
可沈太太知道了梦家的打算,坚决表示了反对:“现在不是旧时了,咱们不养家生子,更不行陪房丫头,你这份心思还是断了的好。”
梦家听了,心里顿时心里拔凉,可自己明明在十良哪里夸下海口,将来再见面,怎么解释呢?自己的此番辜负,实在是不堪多言。
于是接下来一段日子,为着内心的愧疚,梦家便不再去大眼胡同找十良,连约好的日子,她也故意赖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遇见了人家。
那天她正在家,就见张妈蹑手蹑脚过来,把她唤道一边,低声说:“刚才大眼胡同家的丫头来找你啦,我说你不在家,她就走了,留了一盆子风菜给你。”
梦家蹙眉道:“没说别的吗?”张妈努力回想了下,说:“没。”
到了晚上,沈太太听说厨房里有风菜,高兴道:“好东西,赶明叫厨子用香干丁、荸荠丁、咸肉丁、虾米、花生米,抟成宝塔形,再放上酱油、醋和糖,之后推倒、拌匀,是极好的下酒小菜。”
沈先生笑道:“你这是吃风菜呢,还是吃那些肉丁花生米呢?”
沈太太撇嘴道:“这和凤姐的茄子是一个理,亏你还读了那么多书!”
沈先生哈哈大笑,忽然想起什么,兴奋地对孩子们道:“说起读书,我倒想起来,明天有个饱读诗书又很有趣的人要来咱家作客,是你们最喜欢的顾叔叔哎!”
连沈太太都在边上抿嘴笑,说:“这老顾,最会讨孩子的喜欢。”
所谓的老顾,其实今年也才二十三岁,他大名叫顾东篱,打小就有神童之名,虽然和沈宇轩同为哥大同学,年纪却比沈小很多。
据说这人不仅外表出众,性格也开朗活泼,加上口才和英文都极好,刚毕业不久就回政府当了个三等文秘,没想到被一位实权者的独生女青睐,大有非他不嫁的意图。
老父亲无奈之下只得应允,新婚不到个把月,顾东篱就调离闲散部门,安插到了外交部,没几天就遇见好几桩棘手的外交事故,竟然都被他处理得严丝合缝、极为圆满。
如此一来,不仅老丈人脸上有光,连原先等着看笑话的政敌,也不由感慨一声“自古英雄出少年”。
哪知道第二天前来的,不仅有顾东篱本人,还有他的太太冯亚娟。
梦家仗着年龄小,使劲把两位来客看了个够:
尽管沈宇轩之前常把“老顾是美男”挂在嘴上,梦家总认为那是男人间的商业吹捧,可信度不大,今天见了本尊,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老顾”,是她穿越以来见过的男人里,长得最好、风度最佳的一位。
有这样的一位美男在,他身边的新婚妻子冯亚娟就显得相当平庸,但两口子间那种你侬我侬的情份,明显不是装出来的,尤其是妻子看丈夫时,双眼真是满溢爱慕。
宝诗趁着大人没注意,打趣妹妹道:“以前你看到顾叔叔都冲过去要他抱,还说长大要嫁给他,这次怎么不说话啦?”
这估计是穿越发生之前的蠢话,梦家撇嘴说:“我怎么能嫁给他啊!”
哪知道两个小姑娘的对话竟然被顾东篱听到了,他跑过来俯身盯着梦家,做出苦恼的样子询问道:“为什么不能啊!”
梦家这才留意他的头发乃是那种细软浓密的类型,而他的眼睛才是点睛之笔,看人时不仅会发光,而且还会放钩子!
这男人不仅很懂得散发魅力,而且晓得如何收控自如。
梦家顿时被他看得浑身僵住,心说:你以为小屁孩就能随便撩嘛!
想到这里,她脱口道:“为什么不能嫁?因为好事儿不能都叫您一个人得了。”
众人听了爆笑,冯亚娟笑得尤其响亮,她指着丈夫的额头说:“自恋鬼,也有人能让你吃瘪。”
两个男人闲聊间,沈宇轩问起他在政界遇到的一些刁难和难堪,顾东篱不以为然道:“吓,人生在世,有时笑笑人家,有时又被人家笑笑,何必太在意?”
梦家心想:豁达。
后来沈宇轩又抱怨升职后虚头八脑的事情太多,顾东篱笑道:“政府的公务嘛,虚活不能干实,实活也不能干虚,你得学会用□□打败官僚主义!否则件件都往实里干,嫂夫人肯定要心疼你!”
梦家心说:厉害,这人一听就是当大官的料!
男人说话的时候,冯亚娟正在跟着沈太太学做肉丸子,后者原本还担心她说下厨就是为了好玩,哪知道这位贵小姐倒是一板一眼,她还对沈太太道:“外子吃饭口味刁钻,连我家积年的老厨子都不入他的眼,但他总说沈太太最懂饮□□髓,所以这次我是特意来府上学艺。”
一句话,把沈太太哄得真是个心花怒放。
等到午饭时,因为满桌都是家常菜,沈宇轩还有些歉意,冯亚娟忙道:“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海菜不佳,不如蔬笋,小菜做的好比大菜更不容易。”
这时厨子才把一盘肉丸子端来,诸人把它蘸上花椒盐,再一口咬开脆香的外壳,哎吆,肉馅雪白细嫩,味道相当地道。
沈太太赞道:“这东西是老北平的代表菜,看着容易,做好吃了也难,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