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未到,就听见里面沸腾的跟口热锅似的,阵阵声浪迎面扑来,简直叫人站不住脚。
一个伙计见梦家神情举止矜贵,便利索上前行个礼道:“您一个人哎,包厢哪间?”
梦家站定,踟蹰片刻才说:“今儿上的什么戏?”
伙计笑道:“杨小楼、钱宝森主演的《英雄会》!贼好的武生戏!”
梦家听见“武生”这两个字,顿时有了劲儿,忙道:“武生戏?”
那伙计知道多少北京的闺阁千金或者名媛太太们,都喜欢捧名角儿,尤其是长相好、扮相俊朗的武生,他估摸着眼前这位也不例外,遂笑道:“可不是,不过包厢都没了,您要看,只能给加座儿。”
梦家摇头道:“我就是来打听个人,也是个唱戏的,是个演武生的姑娘,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那伙计一撇嘴,不耐烦道:“敢情您逗我玩儿呢!我家里打爷爷辈的就在广和楼厮混,周信芳、马连良、雷喜福多少名角都见过,愣是没听说过有女武生,要不您去城南游乐园瞧瞧,坤角都在那里摆台呢。”
梦家闻之面露失落,只好悻悻离去,随姐姐去电影院。
姊妹两个进了电影院直接上二楼,门口的西崽连忙引导她们来到包厢,并掀开绿幔将她们送到里面。
等走进包厢,宝诗打开提包抽出十元钞票,西崽一鞠躬就接去了。
梦家落座前朝楼下看一眼,全是乌压压的人头,远没有楼上清净。
她正出神,就听见隔壁左包厢有人冲这里招呼。姐妹两个循声望去,就见几对青年男女,各个花团锦簇,全是她不认识的时髦人物。
就一会儿功夫,既有人来送吃的,说是给姐儿两个尝鲜,还有人来送鲜花,指明要给宝诗的。
梦家对此早就习惯了,秉承着“吃得狗中粮,方成狗中王,狗粮穿肠过,佛在心头坐”的原则,有吃有玩就行,从不和那些男人在礼节上周旋。
反而是宝诗,很喜欢用下巴点着周围包厢里的时髦男女说:“某某昨天才见过,某某上周一起跳舞吃饭来着。”
梦家接口道:“某某的妹妹我在学校遇到过,她拉着我的手很热情,还问我准备买什么款的轿车,说她自己准备买辆欧洲产的。”
宝诗道:“你怎么回的?” 梦家说:“我说自己不懂这个也很少买,她还不信。”
宝诗不屑道:“笨丫头,她是想试探咱们姐儿几个零用钱呢,就你傻呼呼上来就告诉说了实话。”
梦家撅嘴不乐道:“你们平常说话都这样绕弯子吗?”
她心想:这些名利场上的“聪明人”真讨厌啊!
这时就听到包厢门外一阵人声鼎沸,随即就见隔壁包厢绿幔一掀,涌进来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女郎如众星捧月般款款坐下,她穿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长衫,周围的年轻男子都对她大献殷勤,其中一个梦家觉得眼熟,不由多看几眼,认出来是杜家的二少爷杜兴刚,也就是杜欣馨二哥。
梦家好奇问姐姐:“中间那美女是谁?”
宝诗似乎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屑提,只说:“交际花。”
她们不知,隔壁包厢里几个人,这时也在议论她们。
头一个就是杜兴刚,他抱怨道:“现在当女学生的,几个能念书念得像爷们一样?念了三天书先讲平等自由,就拿我那个大姐来说,法国读了几年书,简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你看这个沈家大小姐,有了名的美女,更不会把寻常男人放眼里。”
边上有人道:“那个年龄小的姑娘,看着真是娇嫩。”
石屏梅本来一直沉默不语,听了他们这番对话,嗔道:“你们就知道嚼舌根儿!连人家小姑娘也不放过。”
杜兴刚笑道:“你吃醋了么?”石屏梅牵牵嘴角,转过头并不理他。
这时影院蓦然间黑了下来,原先还有些吵嚷的电影院霎时安静许多。
电影演了还不到一半儿的时候,宝诗觉得身后的布幔被人打开,回头一看那人,嘴里咕哝几句还是出来了。
又过几分钟,她才悄无声息地回到座位上,有些欲言还休的样子。
梦家小声说:“姐姐约了人?”
宝诗只好说:“我要和朋友去喝个咖啡,你一个人看完电影,乖乖回去好不好?”
梦家立刻道:“没问题。”
宝诗有些愧疚,又道:“待会我叫朋友开车送你回去。”
梦家忙道:“不用,我和你朋友也不熟,不要麻烦人家了。”
大姐走后,梦家也无心再看电影,觉得不如提早先走。
这间电影院大堂里,伫立着两个铜刻的高烛台,差不多有一人高,上面用红玻璃制成红烛模样,里面安了大功率的灯泡,把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梦家蓦然从暗处出来,遇到这样的强光觉得有些刺目,难免停顿片刻。
就在此时,一个人从她身边大步走过,步履跟带了风似的,宝玥连忙握牢身边的楼梯扶手,那人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忽然就回头去看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道:“哎呀,二小姐怎么落单了,我送您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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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来者自我介绍,说他叫郭品超,刚才和杜二少爷他们一个包厢,梦家想不起社交圈里有这号人物,况且她本来和杜二少他们也不熟悉,只能礼貌地朝他点点头。
哪知道那人简直牛皮糖一般黏上来,说什么“都说沈家大小姐漂亮,我看二小姐的风度也不差。”
梦家顿时瞪圆了眼,诧异得很。
沈家大姐因为太美,很多人不敢追退而求其次,或者想曲线救国,也都是有的,甚至有人说“二小姐是大小姐的平替”,梦家知道了从来也不生气。
但把这种事当面做出来、话当面说出来,就TM的太惹人嫌了!
小郭絮絮叨叨,尽说些尬话,一直追到电影院外头,还嚷嚷着要叫辆黄包车送她回去。
梦家悲哀地想:这个时候就很能体现出来家用小轿车的实用性了。
老天爷好像听见了她的话,突然间一阵引擎声轰鸣,就见杜欣馨开着辆鲜红的小巧跑车,旋风一般停在梦家面前,随即那车中女郎就朝梦家努嘴,道:“美女,上车!”
梦家眼疾手快,立刻拉开车门跳进车厢,郭品超刚说了一句“我也是沈小姐的朋友”,竟然有拉车门入座的打算。
杜馨欣才不给他这机会,“嗖”得一声,车子犹如炮弹般开走了。
两个人大笑,杜馨欣摆了摆手说:“有的男人,对他笑笑都不可以,因为他们会自作多情,一直脑补到你为他生儿育女。”
梦家问她:“对了,馨遗姐姐是不是快从法国留学回来了?”
杜馨欣道:“对呀,她都读完博士了,等她回国后我会开派对,到时和你姐姐来我家喝酒、跳舞好不好!”
梦家笑道:“咱们中学生能喝酒吗?”
杜馨欣不以为然道:“等过了年,咱们不就快毕业了吗!你肯定是要读大学吧?”
梦家点点头,问她接下来准备报哪所大学。
杜馨欣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她大笑道:“看我像读书的料嘛?我呢,唱歌不行,跳舞也不行,但我胆子大、人机灵,也豁得出去,当个女明星最合适不过!刚才我还在老师那里,学唱歌和表演呢。”
原来人家是认认真真地准备做女演员的,而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仅会哗众取宠!
华光有很多人说杜馨欣胸大无脑,可梦家觉得不是:杜馨欣比许多同龄人都成熟,认准了一件事就奋力去找机会,就算她有苦恼,那也应该是“如何做一名货真价实女明星的苦恼”,属于事业的苦恼。
至于世人吐槽她的所谓“风流爱玩”,梦家觉得也并没有必要指责什么,普通女人都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杜家二小姐长得美、又机灵,好比有了□□,那可不就挨个开锁、挨个玩儿呗。
男人能做花花公子,女人有本钱的话,当花花小姐也未尝不可!
再说沈宝诗看电影中途丢下妹妹,改去六国饭店跳舞,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她从小就是不认输的性子,比如小时候很流行那种打手背游戏,她即使败给了别人,也会很冲动地去打游戏伙伴。
反正她就是那种完全不会取悦别人、为所欲为的人,遇到喜欢的人乐不可支,见到不喜欢的直接拉下脸,从不把情商当回事。
因为知道自己美嘛,宝诗向来骄纵得理直气壮,人缘当然也不咋样。
哪知道一向情场得意的的她,今天竟然也翻船了!
而刘玉章身边的女子,看上去无论如何都比不得她,只是听说父兄都在上海海关任要职,财源滚滚犹如江水,即便在上海滩,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可见天下的男子,面对升官发财时,有多么的经不起引诱,情爱无非是小小的浪漫点缀。
宝诗想,遗忘的诺言和过时的衣服一样,都是最不合时宜的东西,最好永远不要再提。
所以尽管刘玉章变节,她最好只字不提,谁也不能从自己嘴里听到任何描述。可她毕竟年轻,掩饰情绪的伎俩还不够老道,接下来几天,连佣人都晓得这几天大小姐心情不好,最好不要惹她生气。
这天下午沈太太又在家里打麻将,宝诗最讨厌中年妇女济济一堂的聚会,因此不等到人来齐,就立刻找借口溜了出去。
几个来打牌的太太们和沈家都是老熟人了,边打牌边聊天,说着就讲到了儿女们的婚事上。大家都说宝诗将来必定嫁的好。
沈太太道:“孩子们看人不准,终归要父母帮忙才可靠,但宝诗脾气又大,等她自己有了主意,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分明是赞成也得赞成,不赞成也没法子。”
话音刚落,一个穿浅蓝镜面缎短旗袍的胖太太笑道:“我大哥家那女孩子也是这样,你要是问她吧,总要说做一辈子姑娘,可一旦谈了恋爱,那就什么都忘了,只要结婚!”
众人听罢大笑。
这时的小客厅牌局正是热闹,牌友里有人是纺织厂董事长的妻子何太太,只见她冲胖太太使个眼色,对方立刻摸出一张牌朝桌上丢,说“红中!”
一位瘦太太看见这张牌,顿时有些雀跃,却被何太太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就听见沈太太一声笑,喜道:“糊了!就等这张牌。”
洗牌的档口,有人看见梦家进来,忙招呼说:“二小姐好久不见,快来把你母亲换下来,不然我们口袋里的钱都要没了!”
梦家默默走到母亲身后,沈太太说:“你桥牌打的最好,可惜麻将是要看运气的,你站身后帮我看牌吧!”
梦家嘟嘴道:“人家还有事儿呢。”
沈太太一面抹牌,一面教育女儿说:“恐怕你要去参加那个什么学生聚会,可是最近大学生们在闹事,搞什么活动要求抗日,你还是消停会儿。”
何太太接口说:“打不打日本人是南京政府的事儿,学生们起什么哄?也不知道那些警察会不会抓人。”
梦家道:“有本事去东北抓日本人,抓学生算什么本事?”
沈太太回头瞪眼女儿,胖太太连忙道:“我只求佛祖千万不要开仗。”
瘦太太插嘴说:“我才不相信会有什么战争,除非炸弹落在我前面,不过我也不信日本人到嘴的东西还能吐出来?哼,我本来就不喜欢东洋人,我喜欢美国人。”
何太太打趣道:“你喜欢的美国人仅限于克拉克盖博!”
众人大笑,胖太太又说:“沈太太,慈善医院什么时候开张啊,到时宝诗会去做代表剪彩么?”
就听见沈太太咕哝一句,继而才道:“哪里轮得到她哎!虽然医院里有我的股份,毕竟还有董事会在那里,谁来做代表剪彩,应该董事会指定。”
她声音有些阴阳怪气,瘦太太却没有听出来,不识趣道:“我听说石屏梅被选为了‘青年代表’。”
何太太好奇道:“她也算青年?笑话,这女人的孩子都三岁了!”
沈太太耸下肩不予置评,胖太太察言观色,知道她不满,乘机说:“她原先出身也不错,可惜家道中落,为替父还债才嫁人,婆家并没有把这个明媒正娶的媳妇当回事儿,所以孩子刚三岁就离婚了;说起来这女人也真够狠心,孩子也不要,一个人就在北平来开架势混。”
梦家心想:“这女人倒是厉害。”
瘦太太受了鼓舞,忙补充道:“这女人前阵儿和唐家少爷走得很近,这次真做代表,说不定就是唐家帮的忙。”
沈太太本来要打出去一张牌,听见这话立刻停下来,把牌攥在手里悬在半空,盯着瘦太太问:“唐家的哪个?”
瘦太太连忙说:“唐力玮啊,唐家大少爷,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那个。”
言罢,她又添了句说:“就是和杜馨遗一起从法国回来的,学艺术的。”
杜馨遗是杜家长女,也是何家未来的儿媳,只是最近杜家财务上出了些差错,传闻家业难保。众人估摸着杜家把女儿从欧洲叫回来,也是存着把亲事速速敲定的原因。
一旦联姻成功,何家不可能不出援手。
所以听瘦太太提及“杜馨遗”的名字,牌桌上的其他人、包括梦家在内,不由都把眼睛转向了何太太,看她做何反应。
这何太太也真沉得住气,只管盯住眼前的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像不知道“杜馨遗”是谁似的。
梦家对杜馨遗一向印象极好,见她婚事不保,不由心里一沉,其她几个人互相使个眼色,便继续热热闹闹的打牌。
宝诗回家时,打牌的客人早走了。
夕阳西下,沈公馆的花园里景致宜人,原先准备在小餐厅吃饭的沈太太就叫佣人把晚饭送到园子里的雅座。
因为仅有几个女眷用餐,厨子准备的都是些清爽可口的小菜,梦家平常都是嚷着开饭的,今天却只顾捧着茶杯慢慢地呷茶。
沈太太深以为罕事,问:“二丫头今儿这是怎么了?”
梦家不耐烦道:“没事儿。” 宝诗则道:“吃饭别墨迹,待会天就黑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梦家道:“天黑了还有电灯,没电灯还有月亮,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菜塞进鼻子去啊。”
宝诗刚要把这话顶回去,沈太太忙说:“你们这要是唱上了《梅龙镇》,就没完没了,快吃饭吧,我有事给大家宣布。”
看得出来,今天的沈太太特意打扮了一下,身上穿的是黑色雁翎绉的长袍,最妙的是沿衣服四周,钉着一匝红丝瓣盘的花边,愈发显得俏皮。
见女儿盯着自己的衣服看了好几眼,沈太太撑不住也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们的父亲,要升任北平市副市长了!他分管教育和财政,现在还在南京开会,这是大前天电话里放出来的消息。”
宝诗听了见这消息,只恨这信儿来得太晚,刘玉章眼皮子太浅竟然来不及等到这喜讯!
梦家听见这则消息,立刻想到的就是这几天在社交场上她们姐儿两个受到的追捧,她感慨地想,《诗经》里面那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卫姜美人,开篇就是强调她的出身——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一个女人要在势利的天平上被重视,多数和她自己无干,还不是靠她身边和身后的男人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