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宇轩砸吧着嘴道:“亲不过姑舅,香不过猪肉,好吃、好吃!”
顾东篱则就着妻子的手吃了好几颗,才道:“我夫人这哪像生手啊,跟大厨也差不多了!”
冯亚娟笑道:“那我多学几样,回头天天烧给你。”
顾东篱笑道:“那我可舍不得。”
沈氏夫妇见他们小两口蜜里调油都不知道避着人,都忍不住低头想笑,连宝诗和梦家两个也不由咧开了嘴。
大概是顾东篱帮忙牵线,没多久沈宇轩就找到了满意的房子。
据说这个新式洋房,不仅每间卧室都有抽水马桶,连热水汀和冷气机都是配备齐全的,之前的主人乃是位驻华使节,因为急着回国,用很便宜的价钱就给处理掉了。
沈家只要稍微再刷刷墙,补补漆,打扫干净就能搬进去。
梦家终于要有自己专用的马桶了!
因为担心搬家后再联系不上十良,她这才接连跑了几趟大眼胡同,都没见到十良,有人说她跟小翠仙出去学艺了,也有人说她去帮人做工。
就在她还为这事儿闷闷不乐的节骨眼,家里又接连发生了几件令人不快的事儿。
那天是冬至,北平下了头场大雪,早上梦家还没起床,先听见院子里有咯吱咯吱踩厚雪的声音,然后才是姐姐和丫头们的笑声,另有仆妇急道:“姑奶奶们别急着玩,叫我把这院子里的雪扫一扫,不然待会脚步把雪夯实冻成了冰疙瘩,那是要摔跤的。”
梦家一听,来不及穿上棉袄,披了衣服就下地奔到窗前,把窗帘掀开朝外一看:白剌剌的一片冰雪世界,刺目得很,宝诗穿着红袄,正在那里蹦得欢呢!
她正看得出神,门“吱嘎”一响,推门进来的大丫环荷姐,见她仍光脚立在地上,惊道:“小心冻着了,快回炕上,我把热乎的衣服给你拿来。”
不一会儿荷姐就拿来预先用熨斗热过的棉裤夹袄,低声道:“等搬了新家,房里开着热水汀,穿件薄衣服就够了。”
梦家等不及吃早饭,穿好衣服就冲出房门,疯狂地在雪地里跑来跑去,这天可真冷,身上刚聚集起的那点儿热气一会就没了,就是穿着厚厚的鞋子,也跟光脚踩在冰上一样。
她这里玩得正尽兴,就听见一个阴阳怪气地声音说:“哎呀,二丫头穿得跟个球一样,又肥又笨。”
好心情顿时沉入水底,她循声望去,原来说话的乃是二叔沈宇昂。
梦家因为云姐的缘故,早就看他不爽,今天真是新仇旧恨都攒到了一起,立刻就冲了过去。
她知道对于嘴贱的人,应对的核心逻辑就是:直抒胸臆!
于是就见她把袄边对他一翻,说:“大冷天不穿这么厚,那不叫冻死嘛!再说了,您是我长辈对吧,可您看看,我这浑身里三层外三层,哪件是您买给亲侄女的?您来亲哥哥家,是空手来的吧,后来您给哥嫂买过一件礼物没有?总之,您住我家的房,吃我家的粮,睡我家的丫头,还笑我家的姑娘,您的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吗!”
丫环仆妇们见了这阵仗,先是一惊,继而便都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再看那位二爷,被挤兑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不敢发火,样子十分可笑。
这时沈太太早来了,她诚心看小叔子出丑,便故意躲在树后不亮相,心想这丫头编得词儿还挺押韵,敢情这是唱上了?
一直等到沈宇昂落荒而逃,仆妇们这才忍不住笑出声,张妈说:“二小姐嘴皮子真利索,太太不敢说的,全叫你给抖搂出来啦。”
荷姐也笑道:“你们家都是文雅人,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个泼辣货?不过骂得真是痛快。”
只有梦家知道,但凡你动了肝火就会伤身,哪怕骂人一顿,也非常劳神。
所以不论外人听着再痛快,当事人也只是痛而不快。
她告诫自己再不要为这样的人动气,这才一屁股坐在走廊的石墩子上,对荷姐道:“我累死了,你们快给倒热茶,再帮我捶捶腿。”
沈太太这才笑着从大树后面出来,说:“拧你的嘴还差不多!他好歹是你二叔,等着晚上被你父亲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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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没想到当天晚上,挨揍的不是梦家,乃是二叔沈宇昂,原来就为着她喝骂时的那句“睡我家的丫头”,曝光了宇昂之前的荒唐事儿,即便是老太太上场,也掩盖不了老二对云姐的引诱欺骗。
这件事发生后,就连沈家搬新了家,宇昂便再也不肯过去住了,沈先生便在天津给他找了差事,老太太哪怕不舍得这个幺儿,也只能放他过去。
沈家这新房子刚搬过去没多久,一家人的新奇感还没过去,沈太太又和沈先生起了龃龉。
原来梦家的祖母,当年知道自己女儿模样平庸,嫁妆也不多,按道理找个还说得过去的门户,过过小日子即可。可她偏偏心高,又没本事看人,挑了个银样蜡枪头的姑爷,还吹牛说自己的闺女出嫁时有十里红妆。
那户人家看沈先生在北平一路高升,好房子好车,吃穿都是最好的,自然也就信了这话。
如今婚事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老太太这才发现女儿嫁妆的事情要东窗事发,就找儿子商量,不如从儿媳沈太太那里筹谋。
尽管沈先生也觉得不妥,但为了老妈这张脸,又想着自己这些年连娶姨太太的念头都没动过,对妻子也算是极大的恩惠,这件事总归有商量的余地。
哪知道话还没说完,沈太太就回绝了,她冷笑道:“你这个父母官大概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外面的粮油米面什么价都忘了,还脸上贴金装大户呢?咱们这房子可是咬紧牙关才住上的,老太太红口白牙许了这样的一笔嫁妆,那就回东北卖沈家的祖宅田地呀,我也没本事填窟窿!退一步说,就算我林淑慧有钱,我也不出,不是当大嫂的不疼妹妹,而是觉得靠这样的伎俩吸引来的,也不会是什么良人。我要帮了妹妹,才叫推人进火坑!”
一席话闲闲说来,也不像生多大的气,却把沈先生堵得哑口无言,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但卖祖产的话,新姑爷是同乡,老家也是有人的,事情肯定会穿帮,而且老太太有私心,祖产还要留给不争气的老二用。
家里的气氛为此僵了好几天,吃晚饭的时候,不是沈太太说生病,就是老太太说难受,最后还是沈宇秀自己出来说了几句话。
她直接对大哥说:“当初妈许了那么多嫁妆,就知道要出事儿,后来你管嫂子开口,我想梁家到时真有脸收,我反而不嫁了。总之这事儿嫂子没错,我也找人托话给梁家了:就这点嫁妆,看不上就退婚!”
沈宇秀在老太太跟前,难得硬气一回。
梦家原先还怕母亲心软吃亏,现在听宇秀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又不由怜悯起这位姑姑,怕她以后嫁过去受苦。
最终这事儿后来还是由沈先生出面,想办法为新姑爷在部里某了肥差,才算天下太平。
等这些事儿消停了,梦家突然就病了,刚开始只是咳嗽,整个人都没精神。
沈先生逗她,说新家房子多,每个孩子都会有自己的书房,等她病好了,还得给自己的书房起名字,宝诗那间,可是连匾额都做好挂上去了呢。
梦家着急,也不想去翻书什么的了,脱口道:“笔趣阁,我那间就叫这个!”
她肚里墨水少,除了漱芳斋之流,就只剩这个名字了能拿出来唬人了。
现在她最担心的,是自己刚搬新家就病倒,会不会是装修材料用的不好,然后得了白血病?
真这样的话才是倒了千古大霉。
沈太太经不起她闹腾,送她去了最好的儿童医院检查,原来是白喉。
奈何梦家不肯住院,沈太太便叫了德国大夫上门给她打血清,一直等她沉沉睡去才松口气。
梦家床上躺了五天,才算度过了最凶险的几天,起床后胃口大开,嚷嚷着要学李逵吃肉喝酒。
沈太太笑笑,便亲自下厨给她准备了一碗虾片汤:用一只大海碗,碗底和碗壁贴着一层薄薄的大对虾切片,碗底撒上葱姜丝和香菜末,然后倒上一些白兰地,端起一锅烧得嘟嘟滚烫的老母鸡汤,“哗”地朝碗里浇进去,虾片满碗翻腾,立马就都熟了。
整间屋子都弥漫开白兰地和虾片的混合香味。
梦家咕咚咕咚喝下一整碗,于是肉和酒就都有了。
她养病这段时间,顾东篱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没有空手来,有一次还拿了冯亚娟专门做的蜈蚣风筝给她。
那风筝做的很讲究,乃是用染了色的绢糊的,还特地用药店那种称麝香冰片的小称来量蜈蚣两边的鸡毛,因为鸡毛必须左右一样重,否则上天就会打滚,而放蜈蚣则用的是胡琴老弦,一旦它飞上蓝天,就在那里摇尾摆动,简直跟真的一样。
梦家轻抚着这件艺术品,想像着那位兰心蕙质的冯女士坐在灯下认真制作的神情,朝顾东篱谢了又谢。
见梦家心情一直低落,为逗她笑,顾东篱特意请了个唱话匣子的人来逗趣,那人先是把狗听留声机的那种大喇叭安在话匣子上,然后装上百代公司的唱片。
只是今天的这个唱片早该退休了,金刚钻针头磨擦出吱吱的声音,嘶嘶啦啦地唱起来了,有时像猫叫,有时像破锣。
大伙儿笑得很凶,顾东篱赶紧赏那人钱打发他走,道:“您这机器可是有年头了!”一直等那人走出屋子,梦家还趴在窗台上去看他的背影,顾东篱奇道:“你想什么呢?”
梦家道:“不知道这人今天赚的钱,够不够吃饱。”
顾东篱不由哈哈大笑,点了下她的脑门,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估计说得就是你。”
言罢他咂摸下意思,又自嘲道:“说得也是我。”
因为下午还有时间,顾东篱说:“反正今天我也没事儿,不如下午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城南游艺园’消磨。”
孩子们都说好,沈太太道:“大冷天,都在家里暖和,实在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你。”
沈宇轩道:“今天我也不想去部里了,乐得在家,晚上咱们一道吃羊肉火锅!”
下午太阳已经出来了,但还是很冷,汽车刚从沈家出来,还没转弯儿的时候,梦家小声地请顾东篱帮个忙,让车子去大眼胡同走一趟,她想找个朋友。
原来她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去见下杜十良。
顾东篱立即交代了司机,车子很快就朝城南开过去。
汽车很快就到了大眼胡同附近,只见路口堵了一队人,竟然堵车了。
司机下去看了看,回来后说:“前面是送丧的,晦气!”
梦家没见过这种事儿,就从后座站起身,想透过司机和顾东篱肩膀间的那块空隙看个究竟:
就见一副白辣辣的棺材板摆在辆四轮车上,被几个壮汉托着朝前缓行,那地上的雪花乱滚,只留下两道很宽的车辙都印冻雪上,棺材后面跟着的,有大人,有孩子,仔细倾听,还能听见哭声。
司机见梦家起身,道:“很可怜,好像就是隔壁大眼胡同里一个唱戏的女人,女儿才十来岁,一下子就没了妈。”
梦家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些不信似的,可又不敢多问,生怕是真的。
顾东篱心细,见她这样,忙问是怎么了,梦家这才带着哭腔,说:“我要下去。”顾东篱虽然有疑问,见她满面焦急,只好自己先下来,又把梦家接过来,牵着她手走近那送丧的队伍。
梦家顾不得寒风凛冽,哆哆嗦嗦地挤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去看那每一个和自己个头身形差不多的孩子,果然——就见十良披麻戴孝,整个人有些呆呆的,嘴巴微微张着,脸上并没有涕泪横流。
梦家这些时日心里累积的愧疚和不安,瞬间都化成深切的自责。
这时,就见一个穿蓝色夹袄的人缩着脖子过来,说:“这个小孩,你是她亲戚还是怎滴?”顾东篱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了蓝夹袄和梦家中间,说:“什么事儿?”
那人在他裤带子中间挂着的旧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元银币,又是些零碎铜子票,说:“小翠仙一文钱都没留下,今儿这棺材板,也是邻里街坊帮出钱给凑的,就我手里这些!可那还不够,棺材铺、杠房,都赊着呢。”
顾东篱听了,说:“到时你们去王府井十五号顾府,账单奉上,我自然会付钱。”
蓝夹袄一听,顿时笑逐颜开,道:“十良总是遇上好人。”
话音一落,十良立刻朝顾东篱跪下,不声不响,在雪地上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头。
梦家连忙拽她起来,这才发觉十良两腮都没有了,只有两根颧骨高撑起来,幸好两只眼睛仍然亮晶晶的。
这时前面的拥堵已经慢慢疏散,送丧的队伍开始缓慢蠕动起来,梦家拉着她的手舍不得丢,仿佛这手一松,就再也见不着,十良道:“快回车上去吧,地上冷。”
见梦家不语,十良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梦家急道:“去哪儿?”十良说:“兴许是唐山,也许去天津,反正不能在北平呆着,万一被我那个赌徒爹寻到,一定把我卖了换钱,我娘临死前嘱咐的,不管怎么地,越早逃越好。”
梦家从来没体会过这样撕心裂肺的情绪,伸手去按十良的肩膀,没想到对方那样孱弱不堪,被她手上的力道一压,竟然趔趄着朝后退了几步。
梦家忙扶稳她,哭道:“那你跟谁去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十良咧嘴道:“跟大杂院的胡师傅,他愿意教我武生戏。”
梦家道:“到时你成了全北平最红的女武生,我就好找你了。”
十良把一只手扣在她的手背上笑说:“你放心,我命硬,谁叫我是活了一千多年的老神仙呢!”
队伍已经开始前行,两个人再没有横亘在路中央的道理,梦家不肯回去,朝前又撵了十良好远路,边哭边喊:“老神仙,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
十良回头冲她道:“我叫卢秋水,是你从大唐来的故人!”
梦家耳边北风呼呼,十良话落在她耳中,她赶紧“哎”了一声,像是回答对方,更像是提醒自己记牢。
也不知什么时候,顾东篱把她抱回了车,朝那个孩子们的游乐圣地重新驶去。
可无论这天下午的游乐场再有趣,这天晚上的羊肉火锅再好吃,梦家的童年都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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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第15章
民国最好的十年,囊概括了梦家的少女时期,对此她非常珍惜,她要把每时每刻都用来做喜欢的事情,反正又不用刷题,升学考试竞争也不激烈,日子随心所欲,真是惬意。
她现在就读的高中叫“北平华光中学”,硬件已算上佳,只是卫浴方面要求不能太高,她记得西门青多年后读大学的时候,单间淋浴房也不是处处都有,生活水平的进化是漫长且艰难的。
这种浴室格局也有好处,使得她每次淋浴完,都有机会尽兴观摩“大浴女”:尽管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各有各的韵致,有人骨架小巧但曲线玲珑,有人高挑修长则飘逸灵动很有古风,还有人即使腿短腰长,但饱满圆润,肤如凝脂,就像一副雷诺阿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