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梦家微蹙着眉头,眼神直盯着远处出神儿,宝诗伸手在她面前晃一下,道:“傻丫头,这么好的消息,怎么都不见一丝儿笑?”
梦家“嗯”了一声,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沈太太叹道:“真是个梦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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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华光校庆的音乐剧及时装秀,校方真是花了不少功夫做宣传,活动还没开始,北平和天津本地的报纸就开始声势浩大地进行预热宣传,报纸标题多半为“华光校庆将举行音乐汇演及时装秀、所筹款项概为捐助孤儿”。
校方甚至连广告稿都已备好:“该时装表演,由闺秀名媛担任之,新式服装,旧时衣裳,自春徂冬,四季咸备,新奇别致,饶有兴趣,为北平破天荒之表演。”
才艺表演中,压轴节目乃由一位高二女生担当,据说她们全家刚从上海搬来,对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她选的是琵琶独奏。
据说校长看着稀稀拉拉的节目单,摇头道:“北方人还是太保守,这要在上海,怎么会找不到愿意出风头的女生演出?”
他这话真是说得太早了,校庆当天,还是有女生大大出了“风头”,只是此“风头”不是彼“风头”,此“舞台”并非彼“舞台”罢了。
一切都源自杜馨欣被上海某电影公司退回来的那封信。
这位大姐也真是粗心,估计国文课根本没认真听,平常也鲜有亲自寄信的机会,她那封沉甸甸的信,收信地址竟然写在了最下面,寄信的地址嘛写在了最上面。
那狗爬一样的字,是个人都认不清,也辛苦了邮差还能认明白。
信本来应该退回到原主手里,也不知道哪个人手欠,惦着那厚实的信封,落款又是杜馨欣,人家猜到大约什么东西,竟然擅作主张给拆开了!
里面顿时掉出了许多杜二小姐的写真照,既有紧身的旗袍照,也有穿健美裤做运动女郎状,按照21世纪的观点来说,这些照片都非常普通,但在当时的中学里,震撼程度不亚于丢下一颗手榴弹。
最先发现局面有异的,乃是舞台上正在演出的女生,她们其中眼尖的,发现舞台下东南角的男生们本来安静如鸡,后来就像平静的水面上起了一点涟漪,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公鸡们就没心思看演出了,一个个兴奋地好像椅子上镶满了大头钉,摇头晃脑间不停传阅那些照片,有人大喊“伤风败俗”,也有人指着某处身体特写,故作老练道:“穷人观其型,富人通其庭。这女人真是拉得下脸!”
校方后知后觉,还沉浸在有关盛世年华的氛围里不能自拔。
最后还是沈梦家带着几个女生,带头截下来那叠照片,当时她的小丑妆容还没洗掉,诸人先看见一张惨白的面孔混着鲜红的大鼻子从天而降,继而就听见尖锐的一声“你们这样拆人的信是不对的!”
这时候才有人认出来是沈梦家,男生们都知道她父亲的官衔,有几个没甚背景的学生有些心虚,赶紧把照片胡乱塞到信封里,讪讪道:“又不是我拆的信。”
梦家接过信封,走到几个双手背在身后的男生跟前,板着脸道:“怎么?还要带回家和你亲爹亲兄弟一起看吗?”
那几个人被她大庭广众之下讥笑,刚想反驳,就听见马丽丽冷笑道:“新闻媒体的座位就在前几排,要不要我把人喊过来?”
那几个男生交换了眼神,知道这事儿自己理亏,这才老老实实地交上了照片。
梦家拿到那些写真来到后台,把照片正面朝下集中后,又找了个大信封塞进去封好口子,这才找机会还给杜馨欣。
她说:“你心也忒大了!西部校区的那帮男生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万一传到了媒体手里,或者传到了外头你父兄那里,麻烦就大了。”
杜馨欣脸有些红,把信封接了过去说:“这事儿是我疏忽了。”
边上的马丽丽插口道:“也不能全怪你,私拆信笺是犯罪,我帮你把这人找出来!”
马家是回民,专门做古董买卖,据说连云南那边的军阀、东郊民巷领事馆的外国人,都会专门找老马家买古玩。
马家既然白道□□都有人脉,作为老马家的幺女,马丽丽想查这点事儿,自然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原来那人是西部校区的一个毕业班的男生,家里是破落户,靠寡母求了有钱的阔亲戚,才在华光给他找了个插班读书的机会。
这男生从长辈的闲话间,知道杜家败落了,想着趁乱踩一脚杜馨欣也没甚事儿。
可他不明白,杜家再不行,社交场上还没有被判死刑,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落井下石,况且同性就是同盟,他也没料到女生们那么团结。
那男生为此特意找到杜馨欣,又是道歉,又是哭诉寡母的不易,说接下来倘若被校方批评,恐怕影响升学。
杜馨欣全程都笑眯眯的,等那男生说完,立刻喊来教导主任毛小姐,把这事儿的处置权交给校方,自己则“大度”地放弃了追究。
随后她才对帮忙的诸人表达感谢,又对那个男生笑道:“你要真是个孝顺儿子,就该缝上开裆裤自己出门打酱油,而不是总拿着你老娘做挡箭牌!再说了,我这人睚眦必报,向来觉得所有主观有意伤害我的人,不管事后表现出多么大的歉意,都不值得被原谅。我现在不追究,是为了对得住自己的心!那些忏悔的话,还是留着对你的亲妈、校长说吧!”
就为了这一席话,马丽丽觉得很有必要结交杜馨欣这个朋友,她豪爽地拍了拍胸脯说:“以后你的电影上映了,我包全场捧你场!”
闹剧结束,梦家回到宿舍,没进大门就闻到一股浓香,进了前厅才看到靠门的地方摆着好大一只花篮,可惜这个送花的人虽出手阔绰,却似乎并不内行,花又多又杂,把空气也弄得浓浊,闻了并不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她们学校是默许人送花到宿舍的,反正只要不把吃的带回来就行,零食怕养老鼠。
梦家抬脚刚要上楼,宿管的老师就从传达室露出笑脸,说:“沈小姐,花篮是送你的。”
原来这个丢脸的玩意儿是自己的,梦家默默地把花篮拎到二楼,找了个拐角的地方放到了地上,随即从花篮里掏出一张纸,落款乃是“姜才年”,心里不由一阵冷笑。
那人是西部校区的男子足球队的,身材特别好,长得也不错,在女生里呼声很高,梦家最初确实和他暧昧过一阵,只是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哪知道后来小姜同学脚踏两只船,被其她女生捉了个现行,梦家从不对他人随便抱有期待,因此很快也就把这事儿给抛到了脑后。
也不知道现在,姜才年是被其她人甩了,还是发现沈梦家升级为市长千金,这才假装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又跑回来献殷勤。
梦家还正想着怎么处理花篮,林静芬告诉她道:“前面有个姓姜的,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宿舍,估计待会还会找你。”
梦家“哎吆”一声,心说这人还真是难缠。
她在男欢女爱上向来推崇两情相悦,最不喜欢的就是“追求”这几个字,以前有人表达过好感,她的回复通常就是:知道了。
林静芬问这什么意思,梦家笑道:“意思就是‘你可以继续追,也可以不追,随便’”!
林静芬又问这“随便”二字作何解释,梦家才说:“随便就是你喜欢归你喜欢,只要别影响我就好,我不会因为一个男生表达了好感,就不尊重他,或者去消费这份喜欢。但也求他别来打扰人!”
现在姜才年又是送花,又是电话纠缠,明显都犯了她的忌讳。
果然,那厮的夺命连环call很快就来了,电话里热忱地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通废话,梦家礼貌地回复了几个“嗯”,对方虽察觉出冷淡,仍不屈不挠道:“礼拜日朝你家打电话,为什么人明明在,总是不回呢?”
梦家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姜才年笑嘻嘻道:“我守在你家门口,看到了你那俩红色的小汽车,说明没出门嘛!你家里都忙什么呢?”
梦家突然有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冲动,脱口道:“我家里坐月子呢!”
那边一愣,明显是被吓住了。
大概是这事儿实在影响她的心情,周末回家没一会儿,梦家就郑重其事地对沈太太说:“母亲我决定了,以后要做独身主义者,不结婚了!”
沈太太一愣,但鉴于多年来两军对垒、兵不厌诈的经验,佯装十分欣喜:“那太好了!”
梦家狐疑道:“我不结婚啊,你还觉得好?”沈太太道:“不仅觉得好,还要谢谢你。”
这下梦家更好奇了:“什么意思?”
沈太太解释道:“你结婚我就得给你陪嫁。你不结婚了,我就避免财产损失。”
梦家原本在罗汉床上躺着,听闻此言一个骨碌爬起来问:“都有什么嫁妆?展开说说?”
沈太太开始给她罗列诸如此类,无外乎房子、车子、黄金还有首饰。
梦家难以置信道:“这么多?”
沈太太诱敌深入道:“嫁妆嘛,当然多多益善!”
梦家从小就是真金白银的狂热爱好者,此刻立马暴露出真实嘴脸,脸上堆满虚假笑容,谄媚地搂住沈太太的肩膀撒娇:“真的吗?”
沈太太白她一眼,心说:还给老娘斗,哼!
梦家沉默片刻,才道:“嫁妆多,压力也大,而且有的丑话我要说前头,我最不喜欢济贫,要是男方是个穷酸,或者家里不如咱们,他再有才我也不会救济,你们到时候谁也别来劝。”
沈太太诧异道:“也不能这么说,很多普通人家的男孩子,一开始虽然穷,但很有潜质。”
梦家冷笑道:“这类人就等着老丈人的钱下锅呢,混得好了,将来赏给妻子一碗饭已算宽宏大量,混得不好,那就一辈子靠娘家人提携。他们觉得自己有本事,娶老婆出根几把就万事大吉!反正我宁可当尼姑也不给这类人当银行。”
沈太太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几把”是什么意思,立刻啐道:“你一个姑娘家,说话也太粗鲁!”
她猜二丫头估计在学校又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并没有直接去问,乃是用循循善诱的口吻道:“希望你遇到的不愉快,都不要影响你对恋爱的态度,我也向来不反对你在中学恋爱,因为恋爱中的辨人识物,是女人从小到大都要学习钻研的本领,就像珠宝服装搭配那样。只要不去做那种罗曼蒂克的傻事儿,维护好名声就行,所谓‘片花丛中过,枝叶不沾身’,这也是大本事!”
梦家笑嘻嘻地望着她,说:“所以呢,您的结论是?”
沈太太笑道:“我的结论就是:女孩子嘛,犯错要趁早,别光说不练!”
梦家万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一番道理,比八十年以后很多当母亲的都前卫不少。
她又是佩服又是感慨,立即大喊一声道:“哎呀我的亲妈呀,我都要喊你姥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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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歇两天
第19章
沈宇轩刚升任副市长,立刻就换掉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刘秘书,选了个新人做自己的跟班,沈太太奇道:“刘秘书难道不好?他跟了你好久了吧?”
沈先生叹口气,又摇摇头,说:“也怪舍不得的,不过就是因为跟了我好久,他自己也心浮气躁,哎,不说了。”
梦家插口道:“刘先生一年到头跟着父亲,无论他在父亲面前说话有没有分量,人家也会说他是沈家的亲信。他对于外面,就可借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一直留在身边,确实有尾大不掉的弊端。”
这些话说到了沈宇轩的心坎,他颇为惊奇道:“好丫头,你没做官,这里头的诀窍,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
梦家笑道:“古言道得好,王道不外乎人情,这些事我虽没有亲自经历,猜也猜出一半。”沈先生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二女儿,说:“真该让你去做沈市长的助理。”
梦家笑道:“那父亲可请不起,我的薪水可是很高的!”
沈宇轩笑笑,说:“别说,你真的去做官儿,不见得比我差;你们的父亲性本爱丘山,也不知道怎么落到官场里讨生活了。”
他想了想,又问梦家毕业后,想去哪家大学读什么专业,按照他的设想,女儿家当然留在父母身边最好,但如果梦家想去其他城市甚至国外,他也愿意栽培,反正不能再像以前对长女那样娇纵,结果就是宝诗什么都没学到,眼看都大学要毕业了,也无非精通吃喝玩乐而已。
梦家脱口道:“大学嘛,哪个专业最赚钱我就学什么吧?要不就在本市选个大学,报考金融相关的专业,说不定毕业后还要靠您提拔。”
她做西门青的时候,学的是纯理科,但是经济新闻和娱乐八卦也常看,过去多少有实权的商人或者官僚都喜欢提拔女婿,觉得让女儿养在深闺、安享荣华富贵即可。而女婿们靠了老丈人的第一桶金,有不少飞黄腾达的,比如台湾的富豪郭某某,香港的华人首富李某某,还有内地曾经执掌地产之牛耳的爱爬山的王某——岳父大人曾经是他们的提款机、提权机,等到岳父没了,自己翅膀也硬了,才会暴露升官发财换老婆的梦想。
有本事的人,还是栽培提拔自己亲闺女比较可靠,打小出生在富贵乡里的女孩子们,更不要妄想丈夫能像父亲那样,一辈子把自己呵护在温暖的羽翼里。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自己最可靠。
天气越来越冷,离本学期的期末考试尚有半个月,华光的图书馆就成了学生们备考时最抢手的地方,每天一早只要没课,就有人排队去图书馆抢位置,梦家同班有位广东籍的同学,管这个叫“霸位”!
学生们不仅抢位置,也抢指定的参考书,只要大门一开,他们随即蜂拥而入,有人常以此自豪,谓“我辈读书须争先,绝不可后人,方显精神”。
梦家去抢了几次,立即就想放弃:“这样正襟危坐地苦读,实在没意思。”
要不是后来她在图书馆角落里翻到不少言情小说,差点放弃了图书馆。
那些言情小说最早都是报纸上专栏连载的,比较知名的比如张恨水写的,她早就应读尽读了,像《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之类,她现在选择不多,这才发现一个悲催的事实:
首先,真是TM的难看,那时候的言情作家貌似喜欢创作be,比如《写作记》里女主和男主青梅竹马,男主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是女主希望男主搞事业学成归国再说。最后男主在法国死了——没有最虐,只有更虐,虐死读者不偿命。
其次,旧观念吓死人。比如《三嫁记》里女主被包办婚姻嫁给了醉汉,醉汉死后被转卖给工人,工人逼迫女主做工,看女主体弱驱离婚。女主再嫁一烟鬼,捡柴供养丈夫,别人让她卖自己唯一值钱的玉佩,她坚决不肯,说:“要是我丈夫死了,我可以用玉佩卖来的钱埋葬他。”
这是什么剧情,简直就是民国《娘道》剧本!
最后,有的女作家本人也是雷人情种,比如一位叫白薇的美女作家,苦恋她那位叫“杨骚”的情郎,奈何情郎不肯专心恋她一个,离开前对她说:“我要去经验过一百女个人,然后疲惫残伤,憔悴得像一株从病室里搬出来的杨柳,永远倒在你怀中!你等着,三年后我一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