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里正说着女孩子间的知心话,就见马丽丽气喘吁吁从外面走廊跑进来,大声说:“你们快去阶梯教室,快去!看了不吃亏、不上当,保准你神清气爽,像眼睛吃了冰激凌!”
说完这话,马丽丽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急道:“阿弥陀佛,阿门,别愣着快去啊!”
大家都知道那间教室通常是用来演讲或者上大课才用的,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年级大课,难道课程有变?
等她们半信半疑地涌过去,教室后门早就挤满了人,梦家仗着人高马大,拉着林静芬在里面好一阵挤,就见讲台上站着家政老师,边上则坐着三个人,分别是教导主任毛小姐,副校长,还有一个陌生男士,也是女生们兴奋的焦点。
因为他那张脸,实在太过于英俊,但是他有个小毛病就是爱咬嘴唇,就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咬过好几次了。
而且他明显察觉到了自己处于漩涡中心,面颊微红,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才好,整个人都可以用手足无措来形容。
前排女生中,有人叽叽喳喳和同伴悄声议论,也有人托腮盯着他直看,后排女生转头告诉大家道:“那人叫唐力玮,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讲师,这学期被华光聘为兼职美术老师。”
马丽丽激动地拍着胸口道:“没骗你们吧!哎呀,咱们只剩半学期了。”
梦家心说,哎呀,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唐家老大,几年不见,他还是那样腼腆。
家政老师讲完话,三位老师才站起身。
女生们又发出“嚯”的一声,原来唐力玮坐下来时明明是三人中最矮的那个,起身后大家才赫然发觉,他竟然是最高的那一个!
被众人的目光盯牢,唐力玮整张脸都红了,有种新郎官入洞房前被众伴娘刁难的困窘。
毛小姐赶紧加紧流程,问大家有没有问题。
前排有女生举手后提问:“为什么同一位老师任课,给西部校区男生安排的是《西洋美术史》,而给东部校区女生们安排的就是《织物设计》?这分明是歧视,女人就该学织毛衣?”
副校长面露不悦,心说《织物设计》本就属于家政课范畴,不管是织毛衣还是收纳整理都是华光的特色,怎么偏偏今天当众拿出来提问?
见上峰把责备的眼神投向自己,毛小姐也急出了一身汗,她深知这帮女生非富即贵,伶牙俐齿者不少,并不是随便可以搪塞的。
就见唐力玮清了清喉咙,笑道:“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吗?”
他的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见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他才轻声道:“校方安排我来教《织物设计》,当然是因为我很擅长这门课,因为我留法拿到的文凭,出自里昂国立美术专门学校‘织物图案科’,西洋绘画并非我的特长。校方安排我来教大家这个,难道不是偏心女生吗?”
教室里的女生们大笑,副校长也忍不住笑了,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个回答都很满意。
这时又有一位女生踊跃举手,毛小姐还在犹豫该不该让她提问,唐力玮就点头请那女生提问。
这次的问题更是来者不善,就听那女孩子道:“唐老师刚才试讲了一段中国现代美术史,其中好几次提到我国的知名女画家潘玉良时,总用‘潘先生’来称呼她,请问您可以不用‘先生’来称呼有成就的女士吗!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的称呼,女人非要出类拔萃才可以获得?这是歧视,也是否认男女的平权!”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不少人点头表示认可。
副校长的脸色更难看了,毛小姐则饶有兴致地望着唐力玮,心想: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这次看你怎么解答!
唐力玮笑笑,立即道:“我仅说下自己的观点,不代表任何人。首先我也不同意‘优秀的女人才等于普通男人’这种观点,刚才如果冒犯到大家,我表示歉意;其次我们也得承认‘先生’这个词在历史长河中确实适用于男女,有一定的文化渊源;最后我想说的是,什么时候我们不在乎这个词是不是真的适用女性了,女性才真正平权。”
女生们点头称赞,看得出对这个答案欣然接纳。
这时,人群里又有人举手提问,毛小姐担心再出意外,刚说了一句:“提问环节就到此结束吧!”
哪知道女孩子们纷纷起哄道:“最后一个问题,请唐老师回答!”
唐力玮望了眼副校长和毛小姐,见他们颔首同意,这才点了那个女生。
就见那女孩子满脸带笑,大声道:“唐老师,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
众人大笑,起哄叫道:“对啊,有没有女朋友?”
唐力玮的脸更红了,声音比之前低了很多,就听他小声道:“没有。”
毛小姐实在忍不住站出来,大声道:“本校严禁师生恋,你们想追他,也得等自己毕业!”
此言一出,阶梯教室后排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是马丽丽为首的毕业班女生。
毛小姐狠狠瞪了眼她们,像赶猫一样冲着学生们挥舞双手道:“下课啦,下课啦,赶紧去食堂吃饭吧!”
一直等到学生们哄然离去,毛小姐才叹了口气,对唐力玮道:“你别事事都顺着这帮人,否则非掉坑里不可,这帮孩子们可比咱们读书那会儿精多了。”
唐力玮怎么会不知道,上午他在西部校区给男生上课,也被男生们刁难了一记,有个调皮的男生刚上课就要请假,问他请假缘由,那个男生理直气壮道:“例假!女人会流血,男人会遗精,都是同样重要的东西,我也应该能请假!”
唐力玮顶着“才俊”的名声回国,唐家又正是财富声望不断攀升的好时节,外人说起来,不知多羡慕这个唐家大少爷。
哪知回国后,事情并不如先前设想的那般:继母的提防,父亲的不理解,没人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小妹心态上还是个无忧的孩子,至于弟弟,两人之间也很疏离,除了日常生活中的寒暄闲聊,简直没有多余的话可以说。
总之,他父亲那种帮巨商大贾认为他清高自负,政客显要觉得他书生气重,而弟弟唐力群这类年轻人,又会觉得大哥对社会的认识太过温和不够犀利。
而他的那副好皮囊儿,无论在名利场还是情场,也并不会为他带来多少益处,反而平添烦恼,因为不管他出去干什么,都会承受更多的关注,有时候被盯得不自在了,他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放,走路姿势都会变得很奇怪。
这件事令他很不自在,后来除了必要的外出,索性就呆在家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即使他迫不得已出来社交,他也挺害怕那些第一次见了自己就追着要电话的异性,那种很懂得套路、千方百计要撩他的女孩子,他不大喜欢。
唐力玮想拒绝她们,可他的修养和个姓,又告诉自己不能这样高冷无礼,但聊天的话,他通常又不知道和她们说什么,聊天时常又会陷入尴尬。
在留学生圈里和北平社交圈,也有不少美貌非凡家世又好的女孩子,她们的姿态通常很高傲,他和这种处处需要男人追捧的倨傲性格也处不来。
反正学艺术久了,好看得人儿见多了,他现在并不会把容貌当成头等大事儿。
他只是希望遇到的那一个人,不要仅因为皮囊才对他产生深入了解的想法,因为这样通常吸引到的是那种喜欢享乐的人。
这个礼拜日上午,唐力玮接到老同学徐怀璋电话相约,他道:“要是去俱乐部什么的,我可不去。”
徐怀璋说:“知道你不喜欢,我也不会喊你去;先来我家,然后咱们一起去北海滑冰,很多漂亮女孩子都会去!”
徐家和唐家不同,徐怀璋的父亲徐绍力是靠开澡堂子起家的,后来又凭帮派势力开起戏园子和赌场,所以尽管家业兴旺,却也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内蹦跶,始终都是不入流的。
正如此,徐绍力一早就在儿子身上下功夫,要他留学深造,好在通往上流社会的铜墙铁壁上凿开一条大路。
徐怀璋不负父亲的殷切期待,留学回国后,靠着家里的资助开了个外贸公司,来往的友人里也不乏文人墨客或者身份矜贵之人,唐力玮就算其中的一个。
所以今天唐力玮上门,徐绍力还是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
就见这个徐老爷,手里虽然提着根金箍手杖,走路却是大步流星,看样子年岁顶多四十来岁。
因说起唐力玮的父亲秋天恙病看了好多医生才好,徐老爷道:“我倒有个法子教给贤侄儿,我认识个画辰州符的,法子很灵。他只要对病人画一道符,就能够把病移在树上去,或移到石头上去。”
徐怀璋毕竟是留过洋的,见父亲在同学面前这样大放厥词,很有些赫颜,忙道:“这是天桥芦席棚内说相声带卖药的角色!让人家唐老爷知道,未免笑话了。”
徐老爷冷笑一声道:“你小时候生病,都是我请这位道长帮忙治好的!不是他来帮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石头缝里呢!”
唐力玮见他父子明显要顶撞起来,忙道:“我母亲也很信这个,家父更不会笑话老伯。”
徐父满意地点点头。
徐怀璋不想和老父多说,就建议力玮到小客厅和自己聊天。
那里虽说是小客厅,也是装饰的秀艳夺目,和大客厅一样都用红木雕花家具,中间一张大理石圆桌,上面陈设着一套博古细瓷杯碟。
徐怀璋亲自为唐力玮倒了茶,才说:“杜家的事儿,知道了么?”
唐力玮点头说:“略微知道,杜馨遗和我一起坐船回国的。”
徐怀璋打趣他说:“你真有本事,杜馨遗眼睛长在头顶上,对我们这些男同学从来都不正眼看,没想到和你这样相好。”
唐力玮笑道:“什么‘相好’?她是有未婚夫的。”
徐怀璋瘪嘴,说:“黄了!我有小道消息,杜家彻底完蛋了!估计连房子都保不住,老爷子中风躺在床上,杜兴刚急得抓瞎到处借钱,这当口,钱是那样好借的?”
唐力玮听了,感慨说:“回头我去她家探视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
其实若论起同窗,杜馨遗和徐怀璋反而关系更近,听唐力玮这样表态,徐怀璋连忙说:“我也和你去吧,只是你知道我们家,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在镜子里的,我能拿出来的不多。”
唐力玮原没指望徐怀璋能出什么力气,他这么说反而愈发显得诚意不足,不过力玮是个厚道人,尽管心里明白,也并不肯道破。
徐怀璋又提议道:“听说杜老爷中风在家,我们去时若扑空了就不好,不如先电话问问?”
唐力玮道:“杜老爷子这种病本就是昏迷不清的,若是去了他不知道咱们是谁,就让他不知道罢了,我们的心尽了就是。”
这时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随即小客厅的门被人推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门前,就见她穿着水红的旗袍,两只涂满鲜红蔻丹的纤手扒在门框上,露出手腕上耀眼的福禄寿翡翠镯子,整个人鲜艳得像一幅年画,倒也热闹动人。
唐力玮看她年纪很轻,原以为是徐怀璋的表妹之类的女眷,可是那种打扮和神态又是那样的俗艳。
徐怀璋看见她,道:“翠云,你不陪我爹,来这里做什么?”
唐力玮恍然大悟,看样子这个翠云应该是徐老爷的侍妾之类的人物。
徐怀璋既然不介绍她,可见此人身份并不高,自己就不必再多话了。
果然,翠云听了这话,不慌不忙从衣服搭扣上取下手绢在手里玩,说:“你以为我愿意见你啊,还不是老爷子请你们出去。”
她眼波流转,看到坐在一边的唐力玮,见他是个俊朗的后生,不由露出笑容,说:“这位先生好相貌,难道是个电影明星?”
唐力玮见她留意自己,微微朝她点头致意,徐怀璋冲她招手笑说:“是我留学时的同学,翠云你走近点,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翠云朝前走几步,忽然又站住,娇笑道:“我们离得也不远,有话可以说,何必还要凑那么近?”
徐怀璋道:“我中气不足,你离我近些,我就省力多了。”
他们这几句话,调笑的意味更甚,唐力玮觉得很稀罕,当着客人的面,徐怀璋竟然和父亲的侍妾这样明目张胆。
翠云看眼唐力玮,隧道:“这位唐先生,我问你,你和怀璋平常出去玩儿,都玩什么呢?难道那些千金小姐们,也和你们一道?”
徐怀璋未等老同学开口,就道:“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我们也就是随便取个乐子而已。”
翠云撒娇道:“随便这句话,大可研究,你们随便到什么程度呢?”
徐怀璋嬉笑道:“我这同学很老实的,随便的意思,也不过是一处跳舞、吃饭、看戏、郊游之类。”
翠云听了,嘴巴撅老高,道:“怪不得,外面有不要钱的粉头陪着,自然就不着家了!你这个同学,家里也是那样有钱,敞开来花钱吗?”
她问这句话时,并不是对着唐力玮,而是面朝着徐怀璋,所以唐力玮并不好答话,徐怀璋笑道:“我这同学家里是开钱庄的,可比我们家有钱多了!不多说了,你去回复老爷,说我们待会就过去,否则你这样墨迹惹恼了他,小心他不疼你。”
翠云冷笑一声,说:“新开茅厕三天香,我有这么快就被他腻歪么?你们老的不是东西,小的也不是东西,就知道欺负我。”
她当着客人面这样毫不忌讳的说话,唐力玮非常尴尬,徐怀璋也有些难堪,连忙推搡着把翠云哄出去,脸都有些红了,只说:“姨太太不懂事,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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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北平的初春仍旧冷得很,徐怀璋和唐力玮中午出发时,正是一天里阳光最充沛的时候,温度却很低。
这是北平典型的晴冷天气,又没有风,特别适合户外活动。
他们两个到了北海公园门口,才发现何茂林也到了。
何茂林身体一向孱弱,素来不喜社交,大学毕业后就回家帮助父母打理工厂,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加之如今刚解除婚约,心情正是不爽利的时候,这才约了几个熟人出来一起玩。
他们三人见面,随即来到漪澜堂溜冰场,就见北海的水面此真像一面大镜子一般,全部结成了冰。
靠石栏附近的一片冰上,早聚集着两三百人,在冰上溜来溜去,其中还有一部化装溜冰的,有的扮着前清的大老爷,有的扮着西洋小丑,有的穿一身黑皮袄扮大狗熊。
徐怀璋来到这种场合自然跃跃欲试,刚要提议下场,就见身边的人都望着溜冰场出神,原来人堆里有个穿紫色长袍的女子,溜法十分好看:她只管向前冲,若遇着人则将身一闪,那长袍波动的形势,可谓摇曳生姿。
何茂林走到力玮身后,轻轻地拍一下,笑道:“你都看出神了。”
不一会儿,徐怀璋也加入了溜冰的队伍,唐力玮与何茂林则在避风处找了个茶座坐下。
力玮是那种很容易被情绪感染的人,看到诸人在冰场的翩然之姿,许多感想在脑中风驰电掣而过。最后他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被那位紫袍女子吸引,尤其是她衣袂被微风掀动时,那蓬松的头发也随风颠之倒之,越发增了不少的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