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袍女子好像也注意到了他们,她从冰场下来滑到茶座,先是朝何茂林打招呼,这才对唐力玮大声笑道:“该叫你唐老师吗?”
唐力玮觉得对方脸有些熟,一时却又喊不上名字。
紫袍女子笑道:“有些人喜欢做聚光灯下的主角,有的人喜欢做一个细心地观察家。” 唐力玮忍不住问:“你是哪种?”
她故意装作深思熟虑,才道:“我是那种喜欢观察‘观察家’的人。”
唐力玮哈哈大笑,想再问对方芳名,那女孩子犹如蝴蝶般,又溜走了。
何茂林笑道:“你们两家一向很熟的,竟然没认出来?”
唐力玮赫然道:“实在想不起来。”
何茂林说:“那我也不讲,你若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吧。”
力玮这才去租了冰鞋,还没下场,这时就见溜冰队中忽然钻出一个穿西装的人。
这样的打扮在人群里看着很突兀,何茂林道:“咦,这人样子好怪。”
唐力玮道:“那是个日本人,我认识,先去找他打个招呼。”
何茂林打趣他道:“中日邦交的节骨眼上,你偏要和日本人交道,也不怕人家说你。”力玮笑道:“说我汉奸么?日本政府是一回事儿,日本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儿,要是谁这么想不开,那就让他自己想不开好了。”
那紫袍女子正是沈梦家,她原先陪着姐姐来玩,结果宝诗遇到了几个女朋友,在冰场上就开始明争暗斗,想办法彰显自己。
她这个姐姐啊,和人交锋就算不赢,也不会叫人家沾到便宜,即使受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反手就能招架;最坏的情况就是遇见高手,这时她也能及时收手,该退步时她显得既谦和又天真,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是败军之将,还以为是小孩子撒娇呢。
梦家早就习惯了宝诗那个小圈子,只说她们太虚伪,谁知宝诗却能讲出一大堆道理,她说:“虚伪是人类社会的润滑剂嘛,假如咱们凡是讨厌的人都不见,于是轿车、饭店、戏楼这些拿来显摆的地方都没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取得成就还有谁来嫉妒眼红?所以啊,尽管人人背后说别人坏话,见面时还得微笑握手,还要共处一室吃酒席,于是商人赚了钱、社会得以进步,岂不是一件乐事?”
这话连沈市长听了都没法反驳,大家都说宝诗口才好。
直到沈家姐儿两个在冰场遇见了她们的小姑姑沈宇秀,气氛才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沈宇秀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那个年轻男人明显是她的情人,两个人即便在公众场合,也没有一点忌讳。
宝诗对妹妹不满道:“我要走了!实在太没脸了,那小子可能还没我大,怎么能跟她好好过日子?”
梦家笑道:“姑父倒是老,咋的,就能跟姑姑好好过了?”
她不觉得姑姑丢了自己的脸,这个时代里,男人可以正大光明娶小老婆,女人难道就该在家里哭哭啼啼地守活寡嘛?
她们不知道,打沈宇秀把这个小情人带出来亮相,身边熟人的劝诫就一直没有断过。
有人还说担心自己儿子被看上,沈宇秀笑说:“你儿子可不行,长相先不说,我可不想管你叫‘妈’,咋的也不能让你高出我一辈儿。”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还有人断言到最后宇秀肯定会吃亏,她反诘说:“我能吃啥亏,骗财骗色?我有色吗?”
“所以呀,骗你的钱。”宇秀笑了:“钱在我手里,也得我肯撒手呀。”
来人不肯放弃,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宇秀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人家不图钱图你个啥?”
“人格魅力,懂不懂?”宇秀的语气十分坚定,“再说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啥老小的?会疼人就行。”
等到梦家向小姑姑问了好,沈宇秀也觉得倦了,这才带着小情郎离开北海公园。
梦家在冰场上独自玩了一会,突然就见何茂林他们入场来玩,她和何茂林一向熟稔,如今唐力玮又任着华光的美术老师,这才过去打了招呼,即使唐大少没想起来她是谁,她也不介意,又自顾去玩了。
等梦家重新回到冰场,几个熟悉的女伴就过来耳语,难免说起何家最近与杜家退婚的新闻,有人说:“何太太想为儿子选一个女人,不仅要市场上最好的货色,而且卖价必须便宜,最好自带妆奁,她真是生意人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起这位何太太,都认为她将来必定不是位好相处的婆婆。
有人道:“我觉得何茂林对杜馨遗真的很痴情,她出国这些年,从没听说过何茂林追求过什么人。”
梦家却不由想起那位时常来自己家打牌的何太太,头发总梳得如漆亮一般,脸上那种傲慢和严厉的神情,很不容易令人亲近。
有他那个妈在,何茂林再好也无非是个焦仲卿罢了。
这时梦家忽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正是何茂林。
他是个身材高且瘦的年轻人,皮肤很白,甚至有点苍白,愈发显得五官干净。
他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吗?”
梦家笑道:“宝诗先走了,你怎么不下场滑冰?”
何茂林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待会还得回去,不然我妈找不到,又要急了。”
梦家点下头,心想这儿子什么都做不得主。
她这样想着,脸上就露出些微不以为然的表情。
何茂林一直盯着她看,估计是察觉出这种表情后的含义,忽然道:“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其实你们虽然什么都没说,那种眼神就像打过来的一记耳光,这比责备还令人难过!”
这突出其来的一句话,夹杂着不少愤懑。
梦家问:“难道是大家伙冤枉了你?明明是你们家最先提出解除婚约的啊?”
“不是,”何茂林急道:“你们简直是高估我,这门婚事之所以解除,最先是杜馨遗提出来的,母亲顺水推舟而已。”
说到这里,何茂林脸上露出苦恼神情。
梦家同情地看他一眼,想假如何茂林真的有足够的勇气,想挽回杜馨遗的心,恐怕也不见得是难事儿。
可是,再看何茂林脸上的表情,梦家敏锐地察觉到他是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儿,那样做的后果在他心里已被掂量权衡。
何茂林这时又恢复了平静,似乎很为前面的失态难为情,他说:“我今儿找你,是想请二小姐帮个忙,我认识的女孩子不多,你是最面善的一个。”
随即就见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笺递过去,梦家接过那信,见里面乃是两张芽黄的琉璃洋信笺,印着红丝格,格里钢笔写的字儿无非寥寥数语,见那信上的笔迹清秀,梦家道:“这是杜姐姐的信?”
何茂林点点头,说:“我再三追问婚约的事儿,她就写了这信给我,我有种感觉,这信是她一时冲动,不暇细择才仓促落笔的。”
梦家把信还给他,问:“那你还想怎样?”
何茂林苦笑一声,道:“我恨自己这样任人摆布,假如她能回心转意,其实,其实我倒愿意一搏!”
梦家叹口气,说:“何大哥,我哪里能帮得到忙,您就说吧。”
何茂林听罢,小心翼翼道:“我只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梦家道:“这个不难,我可以去看看她,顺便帮你带个话。”
何茂林听了,露出喜悦表情道:“梦家你真是古道热肠!”
梦家笑道:“你且放心,我去杜家拜访,有什么消息,一定先告诉你!”
何茂林道:“我只叹自己什么都做不得主,平日里唯有熟读佛经,希望来生不再沉沦于六道轮回中去。”
他们这里正低声会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道:“茂林!原来在这里与人讲佛经?”
说话的正是唐力玮,他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紫袍女郎,原来她正与何茂林讲话,见状他连忙追了过来。
哪知道梦家因为与何茂林的聊天,心情正不佳,不想再和三分熟的人周旋客套,见了力玮来,她便踩着冰刀迅速地飞走了。
只留下力玮一脸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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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杜家的宅子在金鱼胡同,门口的石柱上缠绕着很厚的长春藤,一看就是老宅,平常这胡同全都让各式汽车塞满,尤其是大门口,往常总横着两条板凳,有人坐在那里说说笑笑。
现在可没有了,大门口连门房都没有一个,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破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
这天梦家坐车来杜家,仲春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处处暖意融融,可站在杜宅外朝里一看,偌大的庭院,那种冷清迹象就好像一座死宅,不见一点儿活气。
梦家望着这里,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触:天下总有不散的宴席,虽说自己家里现在正是鼎盛,但将来未必能避免这样的情形。
她想起小时候和杜家姐妹一起玩的日子仿佛还在目前,转眼之间繁华绮丽消失殆尽,人生就是这样的容易过去,不由人悲戚。
好在这个想法,也就只转瞬的念头,等到梦家走进去,也就忘记了。
杜兴刚这时正在客厅和人说话,他身上穿着纺绸衣衫,咬着半截雪茄烟说的正尽兴,似乎在谈公债投资之类的话题,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她来才起身招呼道:“二小姐,多时不见。”
梦家冲他打个招呼,这才对杜兴刚说:“来看杜姐姐,之前通过电话,她说下午会在家。”
杜兴刚撸下袍袖道:“刚才大夫正在给她看病,你来得正好。”
很快,梦家就来到杜馨遗的卧室,原以为她生了病,屋里必然也就是个病房的样子。
谁知里面收拾的清爽利索,杜馨遗也没在床上躺着,她披着件淡青秋罗长衫,正独自抱肘站在落地大窗前,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样子。
她听见脚步声转身回头——就见她手握一柄镶了汉白玉烟嘴的香烟,正在吞云吐雾,烟雾中恰能露出狭长细致的眼睛,由于她个子很高,一般男人与她站在一起时就显得很有压迫感,梦家更是必须仰视才能看清楚她的脸。
杜馨遗邀梦家一起坐在窗前,端来糖盒子请她吃零食,笑道:“上次见你,还是好几年前呢,转眼就成大姑娘了,我记得你和杜馨欣同龄。”
梦家因为没见到杜二小姐,少不得问候一声,杜馨遗道:“她不喜欢读书,一心想做电影明星,现在老爷子病了,我也管不住她,就由她去吧。”
她说话的态度里,既无留恋过去的伤感,也没有忧虑明天,只是那样懒懒的、淡淡的,仿佛身边诸事都与己无干。
梦家只好问:“杜老先生的病,现在如何?”杜馨遗眯起眼,长吐一口烟圈,摇头道:“看他受罪却无能为力,非常难受,恨不能床上生病的是自己。”
说完此话,杜馨遗忽然吁口气,低声道:“希望这段日子早些过去,真是糟糕透了。”
言罢,她好像很为自己的埋怨不好意思似的,朝梦家微微一笑,说:“我最烦人抱怨,可是自己竟然也不能免俗,真是抱歉。”
从梦家进门到现在,只有这句话,才算真正透露些许她的内心想法,梦家从中敏锐的察觉到杜馨遗对她的保留态度——没有意想到的倾诉和哀叹,也许对杜家小姐而言,世态炎凉引起的疏远固然令人难受,刻意打着探视的名义来看笑话才更刻薄。
所以她这样的心灰意懒,梦家倒觉得能够理解,只是不知如何启齿何茂林交付她的任务。
杜馨遗问梦家:“你姐姐可都还好?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梦家道:“大姐今年夏天大学毕业,大家平常都挺喜欢热闹的,常一起看电影、下馆子、看戏什么的,杜姐姐你呢?”
杜馨遗摇头道:“我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假如做人非得有点啥残疾,我宁可当哑巴,省得废话、错话、假话。”
此时正午刚过,她们两个从落地窗户朝外看,就见远处那暖阳中的闪亮屋顶、人的轮廓,碧绿的青草树木,恰好像一副油画般生动艳丽,而近处,葡萄架也冒出了新芽,还有几只鸟儿在那里飞来忙去,杜馨遗指着它们笑道:“唉,对白头翁真是又爱又恨,每年都要吃掉我很多葡萄。”
梦家雀跃道:“杜姐姐也喜欢养花种草呢?”杜馨遗先是点点头,忽然就压低了声音,道:“可惜这颗葡萄树我也看不了几眼啦!”
刹那间,梦家忽然很为自己目前的幸福感到愧疚,同时也更能体会到她的失落和伤感,遂低声道:“杜姐姐与何茂林是不是已经取消婚约了?”
杜馨遗眉毛一挑,笑道:“已经传得这么快啦?”
梦家道:“外面都说是何家先提出来的,我却知道何家无非是要面子不肯讲实话。”
杜馨遗很惊异,好像在问:“你怎么知道?”
梦家低声道:“何茂林寻机会把实情都说了,他放心不下杜姐姐,更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坚决。”
杜馨遗一笑,道:“我这样的一个家、这样的一家子人,实在不忍心连累他,更不想把自己作为一桩交易的砝码。”
梦家露出敬佩的眼光,道:“那杜老先生和你二弟有什么意见?”
杜馨遗站起身,把手里的香烟尾巴丢到烟灰缸,又用一枚镇纸把它捻灭,才说:“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我只要把父亲养老送终就够了。”
梦家想,其实何家的生意都在老爷子、老太太身上,何茂林并没有一点发言权,就何茂林此人而言,性子过于怯懦,即使杜馨遗真嫁过去,未必有好日子过,所以照梦家来看,杜馨遗此举可谓明智。
杜馨遗见梦家若有所思,笑道:“你也看到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要紧的话,并不敢亲自来问,还要托你这个小妹妹来探听,唉。”
最后的一个“唉”,言有尽而意无穷,就为这句话,梦家大着胆子道:“说句实话,我觉得杜姐姐此举才真是智慧。”
此言一出,杜馨遗眼睛一亮——她目前的处境虽然很糟,但它至少不会再有欺骗和虚伪,她最怕谁来劝什么大好姻缘之类的话,因此她欣慰道:“二小姐,你真是难得一个明白人!”
她们两个在这里叙旧时,唐力玮也来到了杜家。
杜馨遗和唐力玮以前同在法国读书,不过无非点头之交,真正走近还是今年春天的时候,杜馨遗要去市区发电报,因为错过校车正举手无措,唐力玮恰好路过就开车送她到城里电报局。
等到他们学业结束一起回国,漫漫旅途中唐力玮才察觉杜馨遗节俭克己得很,联想到杜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他猜测必定是经济上捉襟见肘所致,便小心翼翼地、以不着痕迹的方式帮扶她一二。
杜馨遗之前依仗着家庭的富足,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如今家中骤变潦倒,竟然还有人施之以桃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然她本不是那等善长社交的女子,只是言谈举止间对唐力玮亲密不少,俨然将他视为亲切友人。
今天是力玮回国以后第一次到杜家拜访,等进了杜公馆,才发现外面看着甚为气派的房子,里面确实纷乱许多,花园里杂草丛生,客厅里东西凌乱,直到他进来沿途也没见个仆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