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玮正犹疑该去哪里找人,就听见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随即听见杜兴刚的声音有气无力道:“力玮!”
力玮连忙转身,见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子正朝他走来。
“恐怕过些时日,杜府也不存在了。”杜兴刚笑道:“房子已经抵押到银行,那家银行是山西人开的,听说这些钱老板,身上戴万把块钱的翡翠,吃饭盛菜的却都是粗瓷盆,都是暴发户!”
力玮把话题扯开道:“令姐可好?电话里你对说她病了?”
杜兴刚听罢,哈哈大笑数声,道:“没什么事儿,我怕说是自己要见你,你不来,现在我姐姐的面子可比我大多了。”
唐力玮道:“反正我现在也是闲着,有哪里用得到的地儿,请直说。”
杜兴刚翘腿坐到他对面道:“求人办事儿得有面子,我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资格呢?真是墙倒众人推,你能来,就是给兄弟面子。”
力玮听他瞎发了一顿牢骚,只是笑笑。
从他进来也有阵时间,竟然连一个端茶的佣人都不见踪迹,可见杜家真是树倒猢狲散,他正想着,就听见杜兴刚叹道:“听说很多大户人家都想把闺女介绍给你。”
力玮忙道:“恐怕这消息有误,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杜兴刚道:“我知道你心气高,一般的女人不入你眼。”
力玮笑笑,杜兴刚道:“姿色决定一个女人的身价,假如我的姐姐是个绝色的,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
力玮皱了下眉,觉得他的话过于粗鄙,道:“令姐与何家婚约还在吗?”
杜兴刚摇摇头,说:“黄了,全黄了,我那个姐姐你是知道的,别看她性子文静,脾气却很倔,她亲自和何茂林说要把婚约结束。”
他越说越气,把双手一摊,无可奈何道:“这不是把全家人朝死路上逼吗?何家还没有动静呢,自己就先拗断退路。老爷子中风在医院,我还没和他说,怕是说了立马咽气儿。”
力玮道:“那何家的意思呢?”杜兴刚猛然一击掌说:“茂林这孩子倒是实诚。”
这时就听见门厅里发出“吱嘎”一声,就见个小脚的老太太进屋,发髻梳得干干净净,老远就冲唐力玮行了个礼,然后才转向杜兴刚,小心翼翼道:“大少爷,可找到你了,我那工钱,你说好了前天就给我的,老太太岁数大了,全指望这个吃饭看病了。”
当着客人的面,杜兴刚冷不丁被讨债的下人抓了个正着,脸上过不去,又羞又恼,只好说:“去去去,我自己还一身债呢,哪里有闲钱给你?”
老太太眼看是要哭了,说:“大少爷,好歹你小时候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太太在世的时候——”她还没说完,就被杜兴刚打断,暴躁道:“再说,小心我翻脸!”
唐力玮边上看不下去,正想插嘴问是多少钱,就见楼梯声响,款款下来两个女子。
后面那位不就是前些日子北海溜冰场见到的紫袍女郎吗?
而前面那个,脸色发白,正是杜馨遗。
她朝唐力玮打个招呼,这才招手对老仆妇柔声说:“张妈你来,我把工钱结算给你。”
张妈看看杜兴刚的脸色,方才挪步到杜馨遗面前,杜馨遗取出一个红纸包塞到她手里,笑道:“你是杜府的老人了,先前还要说给你养老送终,如今看来也都要落空。”
张妈伸手接过钱,再三道谢,仍旧不忘老东家的规矩,从客厅的角门里出去了。
可叹杜公馆败落如昔,从房子到家具全是银行的抵押,杜家兄妹几个,连一个老妈妈的工钱都紧张。
杜馨遗在楼上听见他哥哥使诈把唐力玮叫来,又大肆在人家面前谈什么“绝色”,觉得很难堪。
她本来还不想出头露面,后见到老仆妇张妈被哥哥呵斥,这才下来解围。
送走了张妈,杜馨遗才想起介绍力玮和梦家两个,力玮完没想到,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就是当年和弟弟大打出手的沈梦家。
于是她那天在溜冰场上伶俐劲儿,和记忆中她斗殴时的利索劲儿重叠起来,力玮嘴角不由浮起了笑意。
力玮刚和梦家问了好,忽听得客厅大门声响,随即传来一阵花香浓郁的脂粉味,就见一前一后两位丽人纷沓至来,后面那位艳丽的女郎穿着滚镶花边的旗袍,身上香水味很浓,前面的那位年纪颇小的是杜馨欣。
她们大概没想到客厅里有人,杜馨欣一进门先对梦家打了招呼,这才拉着身后女郎的手,对大姐嚷道:“快看啊,石屏梅姐姐现在就像电影明星,多漂亮啊,她还说会把我推荐给上海的导演呢!”
梦家前面几次听见“石屏梅”的大名,等见了本尊顿时眼前一亮,觉得和脑海中设想的专栏作家、交际明星一样,乃是位时髦靓丽的都市女郎,只是没想到她和杜家姐妹也是旧识。
杜馨欣这才留意到唐力玮,笑道:“唐大哥给我的印象,总好像是《赤壁怀古》的周公瑾,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虽然你穿的是西装。”
力玮连忙说“过奖”,她又说:“唐大哥,你也出过国,有没有可以介绍的好莱坞导演?哦,我忘了你和姐姐一样在法国,并不在美国。”
她咋咋呼呼的声音在空旷安宁的客厅里显得特别刺耳,杜兴刚不乐道:“疯丫头去哪里了,一天不见影子!当什么演员啊,那种下作事儿也要去做?”
杜馨欣“哼”了一声,立刻转身走开,只丢下一屋的人在身后。
目睹了这场家庭闹剧后,梦家立即和诸人告辞离去,杜馨遗眼中满是歉意,送走客人后才握住石屏梅的手说:“以为你不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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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等到了楼上,杜馨遗招待石屏梅坐下,把一个纸盒子交到她手里,又给她倒了茶,才说:“你看我家这样,也没什么招待你。”
石屏梅笑道:“咱们什么关系,还讲这个虚礼?”
然后她忽然压下声音,笑道:“唐大少是特地来找你呢?”
杜馨遗说:“哪里,我们就是回国时一起乘船。”
石屏梅暗暗观察她的神色,心里若有所思,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说:“我看他对你倒是体贴。”
杜馨遗听了并不理会,只说:“你现在如何?总是听说你现在混的风生水起,好多商界政界的显要都和你熟稔。”
石屏梅托着腮,用手轻轻捻着自己的耳环道:“反正没什么埋怨也没什么期待,恐怕这就是日子,若能遇到合适的男人,名份不名份的我也不在意。”
杜馨遗有些诧异,说:“你连婚姻都不要啦?”
石屏梅莞尔一笑,抿嘴道:“至少我不把婚姻看成有多神圣的东西,这也是外面好多人嚼我舌根儿的源头。”
杜馨遗赞赏道:“真羡慕你这样的勇气。”
石屏梅挥挥手,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有什么可羡慕的,也是被逼出来的嘛。”
两人又聊了一会,石屏梅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说:“你给我打电话问那件婚纱的事儿,我今天来也是为了说这个。”
原来杜兴刚那时嫁姐心切,连婚纱都托人从国外订好了,谁知如今婚事取消,那件价值不菲的昂贵婚纱,杜家自然负担不起。
一说起这事儿,杜馨遗微有些窘促,道:“北平可有什么人家愿意接手呢?”
石屏梅敏感的察觉到她的窘迫,忙道:“不打紧的事儿,把它先挂在我的服装店里,等秋凉了,大把结婚的人,自然有人买它,这是国外时兴的款,说不定我还能赚上一大票呢!”
杜馨遗释然,难为情道:“不好意思得很。”
她想起前些日子杜兴刚说要钱发佣人们的响,自己就把的一些首饰拿给他变卖,谁知他拿了钱又拿去投机买公债,结果仍然一败涂地。
那首饰是母亲给她的一套念想,也是嫁妆,这件事着实令她对杜兴刚丧失了最后的信任与信心。
她不由感慨道:“做男人真好。”
听她的话音里仍然残留着懊恼的情绪,石屏梅摇摇头说:“我倒不觉得,世界上能做大事的男人少得很,多数都是嘴上挂着大事夸夸其谈而已,能够肩上扛事才是真汉子,假如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也不见得比男子差。”
这时就听见楼下有人喊,大概是力玮要走的样子。
杜馨遗忙和石屏梅一道下来,就见力玮把帽子拿在手里,正准备离去的样子。
杜馨遗道:“回去代问伯父伯母和力群、力丽好,我回国后也没去瞧他们。”
力玮刚要说话,杜兴刚忽然插口道:“力玮先别急着走,我忽然想起桩事儿要求你帮忙。”
杜馨遗听了,警觉地看着兄长,怕他嘴里又要胡嚼什么荒唐的话。
就听杜兴刚说:“我想朝广东贩来一轮船的红糖倒卖,不然接下来我们这房子一旦没收,连租房的地儿都没有。可惜手上钱不多,不知道你能帮衬多少?”
他好像预料到姐姐会干涉似的,一说完就立刻指着她道:“这事儿你别管!”
杜馨遗明白他趁着自己下楼的当口才提借钱,就是为了让力玮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她脱口道:“你怎么没钱?我不是把妈生前给我的首饰都拿出来了么?”
杜兴刚先是双手一摊,说:“当了!”
然后才做出苦楚的表情,对众人说:“你们都得救救我,现在这个家,只有我还能赚钱,剩下来的全是老弱妇孺。”
他又睃眼石屏梅,说:“我知道大姐有朋友认识山西银行的杨伯伯,还想请你托人去说情,能不能缓几天再收咱们的房子,不然咱们难道住到街上去?”
山西银行的杨先生这里只有石屏梅熟稔,她知道杜兴刚这是以自己姊妹要挟,要她出力。石屏梅心里弥漫着鄙薄之情,目光一旦碰到他,轻蔑之状难以尽述。
力玮见杜馨遗面容难堪,忙出来解围道:“我虽没什么大钱,一点私人的积蓄总是有的。”
“别给他!”杜馨遗忽然吼出这一嗓子,倒把现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杜馨遗紧走几步来到杜兴刚前面,转身对着唐、石的方向,朗声说:“这钱谁也不许借!就算将来被赶出来没地方住,我领着妹妹住地下室,况且我还有手有脚,哪怕当小学老师,一个月也有二十块大洋,养活咱们几口人没问题!只劝你别想再去做投机倒把的勾当,不要把别人对你的好心当成福气,更别妄想拿我的名义去管人要这借那!”
杜兴刚听了姐姐的话,脸气得通红,想了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话:“不投资也行,先请你朋友帮咱们去疏通下山西银行的人。”
这话就是冲着石屏梅言语的,她忍不住脱口道:“说情是另外一件事,难道我不去说情,你就继续胡乱借钱瞎投资不成?”
她看一眼杜馨遗,见她垂着眼,又道:“杜兴刚,我劝你也趁早打了这个借鸡生蛋的妄想,你自己也是混过这势力圈的人,知道但凡这名利场的人,行事只为一个‘利’,无非是有的图现利、有的图长远!你掂量下自己,又有什么处给人家?我去求人,那冷屁股可是都贴到我脸上,我看的是自己和馨遗的交情,你算老几?”
石屏梅话说得犀利泼辣,杜馨遗在边上脸一直红到耳根。
力玮看在眼里,连忙过去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慰藉。
杜兴刚本来还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到了这会儿,他拿手指着杜馨遗,说:“叫你帮个忙,跟割块肉似的。”
随即他又对力玮道:“要不我把杜馨遗抵给你做小老婆?那样说不定能拿的钱更多!”
唐力玮斥他道:“好了,别闹了!”
杜兴刚笑笑,又对边上蓄势待发的石屏梅说:“你可别叫唤啊,你当初无非也是被人抵给人家做小老婆的。”
谁知石屏梅反而笑了,只是她脸红的厉害,眼中带着怒气道:“我不和你计较,你是个倒了霉的家伙,我犯不着乘机损你,收拾你的人在后面呢。馨遗,就此别过!”
说完这几句话,她迅速转身“蹬蹬蹬”就朝客厅大门外走去,力玮和杜馨遗见了,连忙一起跑出客厅追她。
直到快到公馆门口,才算把她追上。
借着微弱的月光,杜馨遗看清楚好友眼角隐有泪痕,十分过意不去,遂道:“实在对不住你,我只能说他是个混蛋,请你万万不要记在心里,以免影响了我们的友谊。”
力玮也对石屏梅道:“他是穷极了急着寻条生路,你是个女中豪杰,别和那人一般见识。”石屏梅深吸一口气,把嗓子眼儿里的哭腔收回去,强笑道:“有你们这话,我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唐力玮见两个女人都是泪花闪烁的样子,提议道:“反正都出来,不如一起吃个饭?”杜馨遗忙道:“待会我要去医院看父亲,就不用算我了。”
石屏梅道:“也是,你要去安抚下老人,别叫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杜馨遗点点头,指指着对方拎着的盒子,石屏梅朝她摆摆手,说:“放心!”
等到石屏梅上了唐力玮的车,才说:“麻烦送我到东城的杨行长那里去。”
力玮奇道:“你不是不去了吗?”
石屏梅红着眼睛说:“杜兴刚都骂到我脸上了呀,难道当着他的面我还说去?刚才我那是让他,打鼠还忌伤着玉瓶儿呢,为了馨遗的缘故,总要去走一趟。”
力玮笑说:“一起去,唐家和杨家也有些交情。”石屏梅瞥他一眼,笑道:“那等事儿成了,到时可不许与我抢功哦。”
力玮“嘿嘿”一笑,说:“怎么会?”
“哪谁知道,”,石屏梅轻轻一笑,说:“谁不知道唐家大公子最怜香惜玉,何况馨遗是你的红颜知己,千金难搏美人笑嘛。”
说完这句话,她暗自留心唐力玮的反应。
力玮果然急道:“这是哪里的传言,馨遗和我是老同学,如今她家遇见这事儿,总归要帮。”
石屏梅听罢,暗松口气,忙道:“她家倒了势,旁人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好,你真是君子。”唐力玮朝她手边的纸盒子努嘴道:“那是馨遗拜托你转手卖的宝贝么?”
石屏梅点头道:“对,是两盒普洱茶,有些年份的,看有没有识货的人。”
唐力玮说:“你估摸着是什么价?”石屏梅想想,伸出五根指头,说:“500块就可以。”
力玮点点头,道:“回头我给你1000块钱,算是我买下了。”
石屏梅“哎呀”一声,说:“你真是好人,唐大少。”
她刚想把茶叶盒子拿过来,唐力玮忙道:“东西还是你拿着吧,我们家爱喝绿茶和花茶,没人喝普洱,辱没了这样的好东西。”
石屏梅才不理他,只管转身把茶叶放到轿车后排,微嗔说:“我才不要呢,你要真想送我东西,就另寻了我喜欢的来送。”
前面石屏梅还是泪眼婆娑,转瞬间就谈笑自若,尤其现在,那付低首含笑间的娇俏动人,真是别有风韵。
力玮心中不由弥漫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连忙定定神说:“也是,对了,将来见到馨遗,别说是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