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屏梅心中暗赞他的体贴,两个人闲话间,她说:“最近有个导演要拍戏,想找我写剧本。”
力玮一面开车,一面说:“写什么呢?”
石屏梅道:“《桃花扇》,我知道你出国前,也在大学的剧社里呆过,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
力玮忙道:“不敢当,你实在高估了,我那三脚猫功夫,无非凑个热闹。”
石屏梅见状,忙撒娇道:“哎呀,又不要你出钱出力,无非是听听你的想法嘛。”
力玮摇摇头,只好说:“真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桃花扇》、《梁红玉》这些题材呢,写来写去,总避免不了青楼、忠君、爱国,无论如何冠冕堂皇,都离意-淫好-色不远,实在不怎么有意思。”
石屏梅听罢无语,沉默许久,力玮以为她生气了,刚想再问,就听见她“格格”笑出声,说:“我本来也不中意这个题材,那这本子我不写了。”
力玮连忙说:“我随便讲的,你不用这么在意。”
这时车子正好路过一个路口,力玮停下车,转头面朝石屏梅,认真道:“假如为此令你错失一个好机会,我真是担当不起。”
石屏梅“哎呀”一声,说:“好啦,你放心。”
言罢,又加上意味深长的一句“你也知道,我是很看重你的意见。”
力玮听了,反而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时车子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好几处人纠缠在一起在吵,他正好借机说:“你在车上呆着,我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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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北地春迟,春色还浅,可是搭眼一看,哪怕树枝上上才抽出嫩嫩的绿芽,也觉得生机勃勃,特别是梨花,枝头满是雪白,偶然间风大一点,就能簌簌地扑人一身。
真是再好不过的春天,可梦家的心,却变得一日比一日更加不安。
眼下是公元1935年春天,离卢沟桥的七七事变还有2年多,届时北平会沦陷、上海会发生淞沪会战,祖国的大好河山从此要陷入战火多年。
而她此时对沈家以及周遭环境都有了情感,既喜欢这种慢节奏又有韵味的生活,更眷恋亲人间的温情脉脉,但一想到抗战之残酷,又觉得不寒而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劫难,有人要历经战火纷飞,比如眼下这个时代的同胞;
有人会遇上知识青年下乡,失去接受教育的机会,从而困顿底层一生,比如她以前的祖辈;
有的人会遇上改革开放的发财良机或者下岗失业的困顿,比如她以前的父辈;
而她穿越前的同龄人,会遇上席卷全球的新冠,从而被疫情偷走最美的大学时代或者求学开眼界的良机。
她这个倒霉悲催的,难道要把两代人的苦日子都赶上?
假如有机会,她一定要千方百计地回到21世纪,就把这几年的经历,当作一个绵长绮丽的美梦。
她偶尔也会想起穿越前,室友玩笑间说得有关返回现实的提示——难道真有一个和她同时穿越到民国的男人,找到他,拿出信物,双方确认身份,就能完好无损的回去?
问题是她生活中除了偶尔的家族社交,男人都遇不到几个,交流比较多的几个,也不像同时代的人啊?
这天又是周末,华光组织了男女混合的象棋比赛,梦家作为为数不多的女选手,也一路艰辛地进了决赛。
比赛开始时,围观的同学不少,梦家和一个男生分配成了对家。
但是那男生开始的几步就出了问题,应该属于违规,梦家和他交换了眼神,立即举手,要请裁判过来。
那男生笑笑,显然也知道是自己落子有误。
这时就听见一个声音嘀嘀咕咕地说:“裁判来也没用。”
梦家立即循声望去,辨认发声的乃是不远处的一个身材圆润的女生,看她表情,并不像特意针对梦家或者对她本人有什么意见,乃是完全在阐述一个无可置疑的昭昭天理。
林静芬见梦家朝这边看,也做了个撇嘴不屑的表情,以示对好友的声援。
梦家认出那女生就是唐力丽,她想了片刻,没有说话。
等到裁判过来,果然判定那男选手违规,先行扣了他分数,命令两人重新开局。
没想到唐力丽又有意见了:“女生下棋怎么比得过男生啊?就算男选手因为违规被扣分,人家还是会后来者居上。”
梦家这次不依了,就见她把棋子朝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继而就转头对唐力丽怒目而视,大声道:“你再叨叨?信不信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众人哗然,有人还笑出了声,毕竟观棋不语乃是古训,唐力丽确实理亏。
她看眼梦家,终于撅着嘴走了。
梦家的好心情不复存在,很快就输了这盘棋,那个男生笑得眼都睁不开了。
午饭时,林静芬还想安慰梦家几句,梦家笑说:”我技不如人,认了。就是唐力丽太膈应人,看我怎么收拾她。”
机会很快就来了。
她们女生宿舍的卫生间,分布在每一层楼东西尽头,硬件算得上北平各校里最好的那种,虽然没有装马桶,但也隔了很多单间,里面都是单人蹲坑。
这天晚上临睡前,梦家独自去卫生间,前脚刚拉门进单间,唐力丽后脚就进来,选了她隔壁那一个。
不一会儿,就听见首富之女小声道:“哎,隔壁的同学,手纸有多余的吗?”
估计唐力丽并不知道隔壁是谁,梦家便捏着嗓子小声道:“分你两张。”
隔壁那人喜不自胜道:“太感谢了!”
一阵悉悉索索后,唐力丽就见左侧隔板的最下面伸进来一只手,手里捏着几张纸。
她刚把纸拿到,还没来得及致谢,又听见之前的女声叹口气,幽幽道:“如果你的隔壁仅有这一只手呢?”
卫生间顿时陷入异常的安静,梦家收回自己的手,强忍住笑意。
按照她的设想,唐力丽发现自己恶作剧,无非是两个人吵一架,动手的话她也不怕,一架泯恩仇嘛。
哪知道,片刻后,首富之女竟然被吓哭了,大声嚎叫了起来!
梦家怕她出事儿,赶紧推开隔间门,带着自己的完整体出现在唐力丽眼前,后者红着眼睛看她一眼,哭声更大,立刻就转身跑掉了。
梦家这才知道闯祸了。
这天晚上直到第二日,梦家等了许久,既不见老师来拿人,也不见唐家出面找她算账,她去找唐力丽想道歉,对方好像有点怕似的,远远地见到梦家就躲很远,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梦家一度还打算写信致歉,想想白纸黑字容易落人把柄,反正对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索性等安心等债主上门好了。
她想通了,也就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又过几日,梦家和同学放学回宿舍,老远就见舍监牵着一条狗守在门口,身边堆了不少的食物,既有带包装的零食点心,也有熟食水果之类,来往女生无不侧目而视。
梦家拉住一个刚从宿舍出来的女生道:“同学,出什么事儿了?闹贼了嘛?”
那女生笑道:“学校说女生宿舍最近老鼠太多,还有人被老鼠咬伤,舍监趁着大家上课,查出来不少零食,所以校方今天偷袭,安排了只狗子守在门口,凡是带食物进门的,都会被狗子发现并拦下来。”
梦家“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校方应该反省下食堂的菜为什么那么难吃!如果大家都吃饱了,谁愿意带东西到宿舍里啊。”
几个人因为心中坦荡,说说笑笑中就朝宿舍门过去,那守门狗看到有人来,跑到她们身边边嗅来嗅去,梦家还想问问舍监能不能摸摸这家伙,突然间,那狗子就在她面前趴下了,还一直转身回望舍监。
梦家大声说:“哎,这是什么意思?栽赃陷害嘛!”
林静芬她们几个都抿着嘴笑,马丽丽道:“你反省一下,是不是把食堂的大饼放口袋里了?”
梦家白她一眼,对舍监说:“我书包在教室,口袋里也没东西。”
她一边说,还一边地装模作样,想翻口袋自证清白。
然后她就摸到了长裤口袋里有鼓鼓的、布制的东西,梦家正疑惑,忽然间就想起昨晚洗完澡,因为忘记带干净袜子,又不想穿脏的,分别把两只袜子塞到两个裤口袋里。
结果等她回宿舍洗衣服时,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想到这里,梦家说话已经有些期期艾艾了,尤其是看到旁边已经围了那么多人看热闹,连唐力丽都夹杂其中。
她的脸就变红了,心想坦白从宽的话,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舍监老师警觉地盯着她放在裤口袋里的手,厉声道:“那是什么?”
恍惚间,梦家仿佛看到唐力丽和那只狗子都对她露出了洋洋得意的笑。
尽管母亲常对她说,大家闺秀的显著特征就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可梦家还是做了一个决定——跑!
身后传来阵阵爆笑,还夹杂着狗子的吠叫,梦家撒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图书馆附近。
她看四周无人,这才找了个垃圾桶,把袜子丢了进去。
反正离下午开课还早,待会宿舍里的同学都要午睡,她届时再悄没声地回去就行。
她摸了下上衣口袋,图书证还在,与其在校园里游荡,不如到图书馆里翻翻小说杂志。
等她进大门,才发现一楼大厅正在举办什么“中国当代新生画家展”,其中既有水墨、水粉作品,也有西洋油画。
梦家跟着刘三杰学了几年的油画,虽然画画只有三脚猫功夫,鉴赏能力好歹还是有几分的。
她无事可做,便沿着走廊简单浏览片刻,其中一幅名为“我的家”的画作,立刻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画上的内容有点抽象,非要辨认清楚得话,依稀可见的乃是几棵根茎相连的大树在冰河里相卧相依,然而最感人至深的应该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沉郁,简直可以用磅礴大气、犹如深海来形容。
梦家起初只是被那幅画上渲染出的气质所吸引,继而才留意到其中斑驳的色块,它们横七竖八,斑斑点点,囊括了棕、金、绿、红、蓝等诸多色泽,于是整幅画就像秋天里被雨水和落叶覆盖的城市,不,准确点说,更像她以前居住过的北京。
只有那时那刻的北京,才会既有这样宽阔笔直的大街,也有窄窄的胡同,还有那些穿着黄外套、蓝制服的小哥们穿插其中,不断地把奶茶和烧烤,酸辣粉和石锅拌饭,一波波地送到她的手中。
尽管在地理概念上它和眼下的旧北平是同一个地方,但在时间维度里,沈梦家也许永远失去了泛着烟火气的新北京。
她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也是再难遇见的未来。
终于,悲戚之情几多叠加,梦家眼中不由泛起了泪花。
泪眼朦胧中,她留意到这幅画的右下角,签着画家的署名:无名。
好熟悉的名字,她穿越时不就正好在“无名”的画展上吗?
难道眼下这幅作品就是那位旷世画家青年时代的大作,还是命运终于提供了回去的通道?
这时,就听见一个低沉又好听的男声道:“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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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梦家抬头一看,原来是唐力玮。
他刚要说话,边上有人喊“唐老师”。力玮忙对她笑道:“我出去两分钟就来,麻烦在这里等一下!”
他笑起来真好看,两只眼睛亮亮的,梦家的心不由快速地跳动了起来。
见他出门离去,一种悻悻的感觉又涌上她心头。
接下来梦家就不断盯着从门外进来的人,看了好久,每一个都不是他。
终于,他推门而入,直朝她走过来,梦家的心突然又雀跃了起来。
就听他问:“边上有位子,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梦家这才开始找椅子,力玮也四处找。
等力玮找到两把椅子,这才轻轻拎过来,放在她面前时明显有些小心翼翼,梦家受他感染,也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余光瞥过去,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右手指头上明显有茧子,那是常年握画笔所致。
她刚想坐下来,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学校,他们两个至少表面上是师生,她不能这样大大咧咧。
况且,今天唐力玮找上来,恐怕也不是要和她叙旧。
于是,之前的色令智昏,终被诚惶诚恐所代替。
见她站在那里垂着头,力玮笑道:“前几次见你,都想多说几句,你怎么总溜得那么快?”
梦家坦诚道:“我见了有老师属性的人就怕,几乎成了本能。”
力玮大笑,示意她坐下来,图书馆前台几个女职员听见声音,已经回头朝他们这里看了好几眼。
梦家这才坐在椅子边。
就听力玮缓缓道:“今天我找你,并非以老师或者力丽家长的身份,而是以故交的身份和沈小姐聊几句。”
梦家心说:果然,唐家派代表找我算账来了。
她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说:“既然如此,您就别喊我‘沈小姐’,叫我梦家好了。”
就听力玮道:“我们唐家的亲子关系里,对女孩子一向是忽视的,家庭教育里,对女孩灌输的理念向来都比很多人家要落后。所以力丽的一些行径和言行,有些简直能用荒诞形容,这些既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汗颜,更多的却是怜惜。毕竟,外人只羡慕她打小生在锦绣堆,却没人了解,她并非备受娇宠的千金,那些外人臆想中的娇惯宠爱,都和舍妹无缘,有时简直连一些小康之家的女孩子都比不上。说这些,并不是要指责谁,也不是要为舍妹开脱,只是想令梦家明白,舍妹的言行并无恶意,何况她对您也有歉意,否则也不至于憋了好几天,才把整件事告诉我这个大哥,连家中的父母都不敢倾诉。”
力玮那种慢吞吞的声音,称得上温和又有力,把话说得诚恳又委婉。
若非大家小时候一起玩过,他必然是不会这样自曝家丑的。
梦家心想,以唐太太那种性格,估计眼前这位没有血缘的长子,日子都不好过,更别说姨太太的女儿了!
之前她还奇怪力丽毕竟家境富裕,何以身上竟有种狗狗祟祟的气质,说得话、做的事,都异常小家子气。
今天听了力玮一席话,她才终于明白这一切的源头。
于是梦家心虚且愧疚,简直不敢看力玮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该作揖还是磕头才能表达歉意。
力玮见她脸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也有些发烧。他很少对女孩子说重话,刚才那几句,说之前还怕梦家会恼。
最后还是梦家先开口,向力玮保证会找力丽亲口道歉。
见她说上课要走,力玮忽然道:“我想问一个唐突的问题,如果你觉得无礼,也可以不理。”
梦家“嗯”了一声,示意他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