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力玮道:“刚才你看那幅画时,好像伤心得很,难道和画有关?”
梦家笑道:“实在是这画太好,触动了心事,想来蓬勃的伤心与丰厚的爱意大概都无法言说,才令作者提笔倾诉。那位画家叫‘无为’,不知您认识吗?”
力玮愣了片刻,立刻摇头说:“不认得。”
一直等到梦家离开图书馆很远,背影再也看不见,力玮才收回眼光。
说来也巧,后面几天,但凡梦家在图书馆看书,总能看到力玮,有时两人还能同桌对面相遇,偶而在图书馆外面遇见了,也会说上几句。
他说话间,既不卖弄学识,更不秀自己的特长,只是很认真地跟人聊天,特别是当他得知梦家跟着刘三杰学过绘画,感叹说刘先生不仅西洋油画水平上佳,在中国古代的民间绘画、雕塑上也大有造诣。
从那以后,力玮但凡校园里见到她,总要和梦家聊相关的话题。
这天两人说起北平市国立图书馆找人设计的旗帜,力玮笑道:“颜色确实富丽堂皇,但应该是乾隆品味,如果真想表现出那种端庄大气,恐怕还是要到盛唐纹样中去找,多翻翻古籍、跑几趟敦煌,是个辛苦活儿。”
梦家脱口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唐朝来的,如果她来指导,肯定效率很高!”
真的,杜十良这个小伙伴,她从来没和任何人提及,连林静芬都没和她说过,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向人解释:那个来自唐朝的故人,只隐藏在她童年孤单晦涩的记忆中,无论怎样用语言表达,都难免残缺。
也不知道今天她怎么会提及十良,想来这种痴话肯定会被力玮嘲笑。
哪知道力玮立刻笑道:“真的?那她应该算是通过‘时空旅行’而来的吧?”
梦家大骇,心说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难道力玮就是她要找的那个男人?
她刚问了一句:“你,你,你怎么知道这词儿?”
力玮道:“爱因斯坦1905年就提出了狭义相对论,1916年创立了广义相对论,我在国外读书时,有关他时空旅行的理论已经是同学间经常讨论的话题了。”
梦家差点问“那你也是‘时空旅行’而来的吗?”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得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个话题,至少不能太单刀直入,否则万一不是,吓到人家呢?
哪知道后面几天,梦家总也遇不到力玮,不管是图书馆还是美术课,都不见他的身影。
原来这些天力玮请假,是由于唐老先生病了需要照顾的缘故,医生叮嘱他少食荤腥,唐太太还特意给他做素斋来吃。
等到仆妇们摆出素斋,除了什么口蘑、面筋啦这种吃腻的,还有他们家西山别墅那边的人,从菜园里摘来的新鲜的茄子觅菜白菜之类,味道鲜美异常。
唐老先生问唐太太:“这是咱们家那厨子的手艺?”
唐太太道:“咱家那厨子只擅长做大鱼大肉,这素斋他不行,是我从法门寺那边找来的俗家弟子做的。”
唐老先生奇道:“为什么偏偏是俗家弟子?”
唐太太道:“北平城里有不少素斋本领好的和尚,可是他们和尚也有派别,一派是山西帮,一派是北平帮,所以只好找个俗家来承办了。”
唐老先生听了不由笑出声,又皱起眉毛道:“咱们中国人就是爱拉帮结派,事儿多!”
吃完饭,又有医生上门来给唐先生把脉,北平的阔人有个怪的脾气,是爱贵不爱贱,这位大夫出诊的价格向来比同行高出一截,所以他的生意居然很好,等他把好脉,问了唐老先生几句,就翻开雪亮的铜墨盒,拿起笔来,在那诊病单上开了几句脉象和病由,后面就狂草一顿。
见唐太太送走这大夫,唐力玮才说:“怎么尽找这些江湖郎中,那不是越瞧越坏么?”
唐太太听见他这么说,忙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坏的不灵好的灵!力玮你这是咒老爷子呢!”
唐老先生忙道:“这大夫的方子我都看过,尽是些无功无过的草药。”
父子闲话间说起了最近官场的要闻,唐老先生道:“听说那个顾东篱要回来了!”
众人都知道鼎鼎大名的顾东篱,当年仰仗岳父,他一跃成为外交部新星,后来岳父倒台,妻子病逝,他失去后台后遭人排挤,一度颠沛流离,甚至流亡到了海外,哪知顾东篱时来运转,在海外娶来的续弦,乃是位富可敌国的商贾千金,于是借助新岳父的资本,顾大人终于重新打通一条金光大道,回到了国民政府,继而在欧洲美国各地以外交官的身份纵横捭阖,渐渐成为外交界的翘楚,可谓声誉鹊起。
当年他离开北平市听说颇为狼狈,友朋中勇于伸出援助之手的并不多,所以这次他以中央大员的身份回到北平,不少人都心有余悸,不知这位高官要员会不会旧账重算。
所以唐老先生一想到此事,也是忧心忡忡,他忽然想起顾东篱在法国做外交官那段时间,力玮也正好在巴黎,随口问道:“力玮,你和这位顾大人有过交往?”
力玮笑道:“他是外交官,我只是个留学生,怎么会有交往?”
唐老先生失望的“哦”了一声,唐太太道:“算咧,他真要算账的话,也算不过来啊,沈市长和他交情好,到时我们去求沈市长好啦。”
唐老先生瞪了眼妻子,说:“你懂什么!”
再说那位顾先生,年轻时体态偏瘦有些孤寒,这些年官运亨通,于是居养气、移养体,举手抬举间,书生气早已不见,整个人显得仪表堂堂,气度雍容。
他因为公事原因,要在北平待一段时间,一早就派人选址、装修,等到他携妻从欧洲来到北平后,宅子早就布置一新,满城权贵莫不争抢拜访。
可他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刚来没几天,便以私人身份,先行拜访了老友沈宇轩,只是没带新夫人登门。
他来那天,沈家姊妹两个都在,梦家见到风度更加出众的顾叔叔,脑中想起的却是他发妻冯亚娟的音容笑貌,不由感慨:每次见到顾叔叔,他都是新婚。
年轻时他刚入仕途,就有权臣岳父,鼎力相助;
仕途遇到坎坷,需要金钱资助时,天降富豪岳父,不遗余力;
有时候,婚姻竟是两个男人的合作,女人只是媒介罢了。
宴席间,梦家趁着父母与顾东篱交谈时,远远地观察了他。
早年他身上还有着一股蓬勃的少年气,经过多年官场历练,少年气被威严所代替,而且那种气质被拿捏得很微妙,多一分就会显得精明狡黠。
就是因为这份恰到好处,顾东篱那张脸很容易令人产生信任感。
她想,男人长得好真是益处多多,倘若又是个有野心的主,一生当中不知会有多少女人抢着争着要做他的踏脚石,拦也拦不住。
那么,唐力玮会是这种人吗?
梦家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他,虽然这两个男人都称得上容貌出色,但顾东篱即使年轻时,也没有力玮那种敦厚纯真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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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天为了还礼,沈宇轩夫妇又亲自登门顾府。
顾府的气派是偏向西洋路数的,客厅的大理石壁炉、水晶吊灯、奶牛皮地毯以及那做工精美的铜质水晶烛台、厚油人物肖像,悉数从国外运来,处处彰显着华丽的氛围。
沈宇轩虽然了解顾东篱,知道他在生活上一向讲究,只是没想到家里会这样的富丽堂皇。
恐怕即使顾东篱如今的薪俸也难应付如此生活,可见如今的顾太太,实在是发挥了很多作用。
虽然顾君本就有奇才伟略,也确实需要这样的贤内助,就好比司马相如娶了卓文君。
只是在他沈宇轩原先有些书生气的脑筋里,总觉得一个人过于富有,难免会销蚀的斗志和舍身取义的品德。
等到宾主落座,佣人拿着韦奇伍德的茶具来倒咖啡,沈宇轩还没说话,顾东篱忙对佣人说:“怎么用这个?快换青花瓷杯子,用我从杭州买的龙井。”
沈宇轩连忙道谢,沈太太则拿起那英国产的瓷器细看,观之莹润细腻,很是赞赏,还拿给丈夫观赏,沈宇轩叹道:“以瓷器为名的中国人,现在就要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上次顾东篱去沈家,两个旧时好友只顾感叹岁月的流逝,对时事交谈并不多。如今重会,难免说起北平的几家旧识,尤其是那败落的杜家。
顾东篱叹息道:“杜少川也曾想问鼎政界,只是没有走对门路,如今若没有得力的大佬做靠山,想在政界讨口饭吃,岂是那样容易?”
沈宇轩摇头道:“世间皆是势利场,杜家一旦倒台,想要再起,恐怕很难。”
顾东篱笑道:“你们认识那位差点娶了杜家千金的何茂林么?”
沈太太听了,立即道:“不算熟。”
她听出顾东篱似乎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要说,便故意将自己与何家的关系说的较为疏远,好听听他下面的话。
顾东篱果然道:“我太太的远方亲戚与何家有亲谊,前些日子,何家托这房远亲向她的表侄女提亲,结果被内子回绝了,只说是表侄女尚小,婚配为时过早;其实内子和我说,何家虽然财大气粗,但何太太太强势,媳妇将来难免受婆母的气。”
沈宇轩夫妇倒没想到何家行动这样的迅速,沈先生只感叹着人世的无常变幻,沈太太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她思忖那何太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还要和沈家有联姻的打算,几次三番问她梦家的情况,谁知背地里另攀高枝去了!
后又说起他们在美国那位老同学、当今的国舅爷宋某人,顾东篱道:“他还记得你,时常向我说起,将来你家女儿办婚礼,子文必将亲至,咱们权当同学聚会一场。”
沈宇轩听了,反而不以为然,一个是他和宋某人并不投缘,二来他一直醉心书画古玩,对于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往的官场、商场都甚觉无趣。
今天即使当着顾东篱的面,他也不掩饰,说:“还记得读书那阵,偷空去英国旅游,在伦敦知道了清帝逊位的消息,但却并无民主革命胜利的喜悦,还特意和同学跑到白金汉宫门口那两只狮子前烧纸,权当它是北平旧物,只问‘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果然,稍后袁世凯窃国成帝,战事频繁;如今转瞬二十余载,北平现今生活稳定、教育发达,正是人著述做学问的好时期,可惜我的辰光,都要消耗在案牍公文上,再没有余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沈太太笑道:“做好父母官,岂不是能造福的人更多,将来做学问,有的是时间呢。”
顾东篱也劝道:“你现在声望高涨,不如乘机一展宏图,将来就算激流勇退,也算有过一段仕途佳话,官场大权落到你手里,总比落到那种蝇营狗苟之徒手中要强百倍?”
他停顿一下,又道:“无为无求、与世无争虽然可敬,然有为无求不更高洁?”
一席话,说得沈宇轩频频点头,道:“也只好拿这个安慰自己。”
其实此番沈氏夫妇的拜访,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担负了北平财界、商界的嘱托,邀请顾东篱夫妇参加一个专为他们举办的欢迎晚宴,以尽北平的地主之谊。
沈宇轩思虑再三才道:“今天还有个打算,是众人推举我前来邀你,参加一个欢迎活动。”
顾东篱“嘿嘿”一笑,说:“我当年离开北平时,人人都以为顾东篱仕途终结,如今又成北平诸佬的座上客,真是可笑!”
沈宇轩听罢颇有些失落,心想假如顾东篱回绝,自己颜面尽失,但是从顾东篱的角度而言,确实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正费劲思索,就听一个女人的婉转声音道:“我一听到有‘晚宴’,就赶紧跑过来啦!”
随即见一个少妇出现在客厅,浑身的珠光宝气,几乎照亮了整个屋子,此人正是顾夫人,但见她身材婀娜、笑容可掬,穿着最时髦的宝蓝色长旗袍,衣服镶着窄窄的月白线香滚,与旗袍形成鲜明对比。
待她走近后,沈太太细心打量上下,发现顾夫人除了颈间贵重的南洋珍珠项链,连那旗袍的纽扣都是用菱形宝石和珐琅作装饰的,端的是华贵逼人啊。
顾夫人先是极为热络的冲大家打个招呼,又向沈太太说自己最近水土不服生了病,所以才来得迟了。
随即她便问丈夫说:“达令,我听说北平的朋友要为你办晚宴?”
顾东篱心里很不情愿这个所谓的欢迎活动,奈何碍于沈宇轩的面子,又不好名言拒绝,今见夫人提及,只好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顾夫人手一拍,大笑道:“说起办晚宴,再没有人比我更拿手了,不如在咱们家里开一个盛大的PARTY,名单由沈先生、沈太太拟定,费用全部我们出,岂不热闹?”
这个擅长社交的贵妇,轻松的一句话,反客为主,既帮丈夫挡去赴宴的诸多不快,又帮沈宇轩化解尴尬,把主动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上,所费的无非是些钱而已。
顾东篱用欣赏的目光看眼太太,道:“那又要辛苦你了!”
沈宇轩则对这个长袖善舞的女人不由刮目相看。
“不过,”,顾东篱说:“倒不一定非要用什么‘欢迎’的字眼来举办这个晚宴,我不想这样出风头,想想可有其它因由?”
于是大家都绞尽脑汁思索,顾夫人忽然拍手笑道:“达令,你记得单克伟么,他很快就要从南京来北平出差。”
沈宇轩知道单克伟其人,他的父亲在国民革命中立过汗马功劳,更参与过黄埔军校的筹办管理,连委员长都让其几分,如今这单克伟才30出头,从政才干还没有完全显现,但可以预见将来的前途必然远大。
顾东篱明白夫人的意思,笑道:“好主意!专门为我接风,未免太过招摇,不如以我的名义欢迎单君,顺便再举办个慈善捐赠专为黄河水患筹款,年轻人还有假面舞会,单君也年轻,喜欢时髦东西,这样岂不热闹?”
此言一出,众皆以为妥当。此时佣人过来换上新茶,顾夫人对佣人说:“换好茶,你们就午休去吧。”
见沈氏夫妇面露诧异,顾东篱解释说:“刚搬来那几天,内子问,北平的佣人也应该有下午茶呢,我们在法国时府邸的佣人就有,于是他们就有了下午茶;后来内子又问:为什么佣人没有午休时间呢,我们在法国时府邸的佣人就有,于是佣人们就有了午休。”
言罢,顾东篱指着顾太太,用及其怜爱的口吻笑说:“《圣经》里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顾太太听罢,莞尔一笑,嗔道:“不许笑我!”
沈氏夫妇对于他们夫妻之间这种公然调笑很是纳罕,只好眼观鼻,鼻观口,权当没看见。
后说起南京国民政府里官场的现状,大家都觉得风气不好,沈宇轩对此感慨颇深,两人相对叹气。
顾夫人看看客厅的落地钟,才说:“达令,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哎,给我做衣服的石小姐要来了,她是这北平城里顶时髦的女人,没有之一!所以我要斗胆走开一下,沈太太,不如你和我一起去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