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她用不容回绝的殷勤口吻向沈太太发出邀请,沈太太只得答应,两人手挽着手,亲热地离开客厅。
  顾夫人带着沈太太七兜八转,来到一间大屋子,窗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及一个老裁缝,正在低声说话,听到脚步声连忙转身。
  顾夫人笑道:“石小姐,你好。”
  然后她才对沈夫人道:“介绍给你一个顶顶时尚的人,石屏梅小姐!我到北平后的衣服,全是在她这里做的。”
  沈太太在牌桌间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大名,那些太太小姐们唇齿之间吐出这个名字时,多配合以不屑或是隐隐的醋意,等到今天见了真人,才能更好地体会到那些复杂的表情。
  就见这个石屏梅,玲珑有致的身材上套着件苹果绿乔琪纱旗袍,尤其引人瞩目的是她那张美貌白皙的脸蛋,一双宝光灿烂的大眼睛顾盼之间别有神采,看人时更是笑意盈盈,任谁也抵挡不过这双眼睛传达的热络。
  石屏梅也早就听说沈太太的名头,没等她主动开口,就立刻上前紧走几步示好。
  大家彼此寒暄一番,她才叫裁缝打开一个箱子,取出几件白衬衫、背心、丝绸马裤,样式都很简洁。
  见顾夫人面露吃惊,石屏梅指指身边的裁缝,笑道:“顾太太,我店里的几个师傅,都是上海有名的红帮裁缝,原先是宁波人跑单帮的,轻易不离沪,被我重金请到北平。他们原先在上海就专门为洋人做衣服,各种西服、晚装不再话下,我只要把国外的画报剪下来给他们看或者带他们去电影院看场电影,那些美国人、法国人的衣服,他们全会做!更难得的是,他们眼神练得好,只消瞧一眼客户的身形,尺寸就猜的八九不离十,这套骑马的衣服,袁师傅很拿手,那天您去我店里,他在边上看到您,当晚就把布料裁好了。”
  顾夫人把那衣服拎在手里,看了又看,赞不绝口,说:“简直和我在法国买的一模一样,石小姐真是帮了我大忙。”
  接下来,就由那裁缝为顾夫人量体,为她做几套家常的衣服以及旗袍。
  顾夫人说:“早先那种女学生式的倒大袖和平直的腰身我很不喜欢,帮我做个左右开襟的双襟旗袍,开叉比流行的那种朝上一点。”
  这顾夫人年岁和顾东篱相差不大,毕竟也有三十左右,没想到在服饰上这般敢开风气之先,竟然要做开叉这么高的旗袍来穿。
  沈太太看在眼里,心中着实纳罕。
  等到裁缝量好尺寸,顾夫人拉着石屏梅的手,亲热道:“之前我都想好了,大不了每个月去上海采购,或者托国外朋友采购,现在有了你,我就省了这个心思。过些日子,我们可能在家举办晚宴,到时我给你发帖子,请石小姐务必赏脸啊。”
  石屏梅听了大喜,连忙致谢不已,这才带着裁缝离去。
  沈太太回家的路上,也把这件事当趣闻告诉丈夫,说:“这个顾夫人倒是有点学孟尝君的意思,门下食客三千,什么人都要朝家里请。”
  再说顾东篱这边,顾夫人送完客人,一边在梳妆镜边卸妆,一边向丈夫叙述自己的计划。
  顾东篱说:“刚才说要请单克伟来的事儿,我现在有些担心了,之前也没问过他意思,万一他不想参加呢?咱们不就食言了。”
  顾夫人梳着头,对着镜子里的丈夫,安慰道:“包在我身上。虽然小单有些脾气,我在他面前还是能说上几句。”
  顾东篱点点头,饶有兴致道:“你倒说说来,他为什么听你的?”
  顾夫人看一眼丈夫,满眼娇嗔,才道:“我摸得透他的秉性啊,因为他是单先生儿子,所以有革命脾气;因为他在国外长大,所以有洋人脾气;因为他又是独子,所以有大少爷脾气。他有时只发一种脾气,有时两种同发,有时三种一起到时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完了?”
  顾东篱听了哈哈大笑,连说“妙”,顾夫人才道:“我连晚宴的女伴都帮他选好了,是个漂亮又时髦的女人,保准他中意!”
  顾东篱道:“厉害,你这样的女诸葛,我可不能得罪。”
  顾夫人抿嘴笑道:“以后你敢忘恩负义,我就写本回忆录。”
  这话落在顾东篱耳中,他的脸上随即闪过一丝不悦,但是很快就消失了,脸上仍然是愉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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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顾东篱的请客的帖子发出来,有人喜有人忧,喜的是被权贵邀为座上宾,忧的是听说同时举办的还有一个慈善筹款活动,拿钱出来多的话难免肉疼,钱出的少则难免有不给顾大人面子之嫌。
  沈太太这天下午去熟稔的一户人家打牌,几个女太太们一提到钱,张家先哭穷,等到李家再站出来说自家可怜,简直是六宫粉黛无颜色,沈太太不由心里暗笑这些人的扭捏作态。
  太太们聚在一起,难免要谈点八卦,大家都说顾东篱这个第二任老婆,真是家底丰厚,听说她即便是待在家里,一天也要换三次衣服。
  像现在这种暮春天气,顾夫人早上穿短袖羊毛衫,中午换成旗袍,晚上就是西式长裙。
  最妙的就是她的旗袍滚宽边,上面能绣出各种花样,有一件旗袍滚边上竟然有一百多只翩翩飞舞的蝴蝶,乃金丝银线绣成,而旗袍的纽扣则熠熠生辉,颗颗都是红宝石。
  太太们毕竟见过顾夫人的不多,都来问沈太太传闻是否属实,她想起上次做客在顾府的见闻,倒也觉得传闻非虚,便笑道:“衣服什么的,都是虚的,我只觉得顾夫人是极聪明的人。”
  那可不是,人家振臂一呼,筹集来的善款便都是托她的福,若筹不到几文钱,那就是北平人吝啬小气,和她无干。
  收到晚宴请帖后,沈家属宝诗最高兴,觉得是大出风头的机会,梦家则说自己不想去,她笑道:“这么一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机会,就留给喜欢热闹的人吧。”
  沈太太白了女儿一眼,道:“养女儿真是不省心,稍微大点,就该操心她的婚事,怕嫁的不好,更怕嫁不出去。你们也得体谅下我的心。”
  梦家笑道:“生女儿哪里不好,你看某某家全是儿子,还说羡慕你呢。”
  沈太太“哎吆”一声,指着梦家说:“生了儿子的都说女儿好,乐得说说嘛。”
  再说杜馨遗,半个月前她老父终于撒手人寰,全靠她尽力周旋才体面办理了丧事。
  葬礼上杜馨遗之镇定平静,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她说树从脚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杜家有了今天谁也怨不得。
  更何况现在潮流所趋,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自谋生活,她已经寻好了差事,但求平稳度过这番劫难。
  这天梦家依照杜馨遗留的新地址,特意上门探望,她新家虽在两三进的大院落之中,却自成格局。从南端的小门进来,满院都是丛笼的树木,通过敞开的玻璃窗,梦家则看到了杜馨遗正在窗下和人说话,那人有些面熟,不正是石屏梅么?
  等她站在门外喊了声“杜姐姐”,杜馨遗连忙出来迎接。
  进了屋,就见屋里收拾的十分清雅,窗前的桌子上还摆着酒盏和些小菜,梦家笑说:“我闯席了。”
  杜馨遗笑道:“哪儿呀,请都请不到。”那石屏梅也认出她,点头朝她问好。
  杜馨遗知道梦家不喝酒,只为她倒一杯清茶,才说:“晚上我叫畅观楼来送饭菜,他们的西餐做的还不错,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梦家连忙起身接茶,说:“不敢叨扰太久,见你日子这样清净舒服,我也觉得高兴。”
  石屏梅插话道:“之前她住在饭店里,像没庙的佛爷一样,也受不到一炉好香火,我说你既然官司赢了,不如租个清净的小院儿,大家伙也好随时来看你!”
  梦家吃惊道:“什么官司?”
  杜馨遗这才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是杜老先生年轻时,在外面养了个姨太太,生的儿子如今也有二十来岁。
  杜馨遗的母亲为此闹过,吵过,最后人家也没滚,只是没有堂而皇之地进杜家门而已。
  哪知道如今杜氏夫妇过世,家里房子车子都被没收,那对母子突然找上杜馨遗,说要分财产!
  要说杜老先生名下,真是寸土不生了。唯有杜太太过世前,早就预见到杜家的败落,曾把三万美金的私房钱转到弟弟名下,请他以“舅舅”名义,保管下外甥女们的救命钱。
  也不知道那对母子从哪里打听到这件事,竟然对这笔钱起了觊觎心,理由外室之子作为男性,和杜兴刚一样,都是这个家族“唯二”的合法继承人,这笔钱要给他一半儿。
  之前银行抄家,这对母子名下的房子和存款,都没有受到影响,毕竟是不上台面的私生子。
  现在竟然好意思把自己当继承人?
  在那个姨太太看来,女人嘛,个个是藤,之前她缠住杜老先生这棵大树,赢了几十年。
  如今那棵树倒了,不是还有杜兴刚嘛,也是棵好树呢。
  杜馨遗获悉此事后,立刻和弟弟、妹妹达成一致意见:请律师帮忙打官司,就算把那笔钱扔到永定河,也绝对不分给那对母子一分一厘。
  如今官司胜了,她把到手的钱很快均分给弟弟、妹妹,原先还想告诫杜兴刚莫要再做投机买卖,话到嘴边,还是没讲。
  “我已经恶名远扬了,他想怎么花,都随他,”她对梦家自嘲道。
  梦家道:“那你接下来还要找工作吗?”
  她知道杜馨遗研究的乃是冷门的梵文贝叶经,涉及大量梵文和藏文的对勘、阅读,并非那种立刻能够出成绩拿来换取功名的,而且这类学者若没有金钱傍身,是万万难以为继的。
  杜馨遗点头笑道:“我在联系欧洲的大学,看有没有合适的研究所,可以让我回去继续未竟的事业。”
  钻研学问对她来说是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没有它,杜馨遗只会陷在琐碎困顿的生活里,痛苦而不堪负重。
  至于情感——杜馨遗尽管对力玮有好感,可察言观色间也很懂得力玮对自己襄助,乃是出于古道热肠,退一步说,哪怕力玮对自己真有情愫,她也不能因此就幻想在某种人际关系里得到拯救。
  她一点不自怨自艾,每个人都要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样或者那样,而她无非是经历了“这样的一些”,而已。
  梦家望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经历了各种变故的女子,不由感叹,世俗间颓丧的多是男子,而女人往往更有韧性,这种韧性既是一种侠气,更是一种妩媚,说是俗世间第一等的妩媚也完全可以!
  因梦家见她桌上摆着文芳四宝,边儿隔着一把瓷青折扇,上面全部是金字,那工整的小楷,是那样的清隽潇洒,金粉则是用白芨调过的,与瓷青扇面相得益彰,非常好看。
  梦家道:“杜姐姐喜欢练字?”
  杜馨遗点头,说:“偶尔写写,我记得你是打小就画画的。”
  梦家忙道:“我那是对付父母交下来的功课,并不是认真的,杜姐姐这里东西既然是现成的,不如送我个墨宝如何?”
  架不住梦家恳请,杜馨遗这才研了墨,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然后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里去蘸墨,一面偏着头想着,终于在宣纸上写下“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石屏梅虽然不大懂什么书法,看了这行字,笑道:“你读佛经多了,人家请你写字,偏写这么清冷的句子送人?”
  杜馨遗一惊,梦家笑道:“我是不拘礼的。”
  她们这里正说笑,就听见脚步声响,随即见一个艳妆的女子风一般旋进了门,看到屋里有客也只是摆摆手,随即就朝椅子上一座,哈欠连天,嚷道:“饿死了,晚上吃什么?”
  原来这女子就是杜馨欣,她如今少了父亲的管教,愈发行动癫狂。
  杜馨遗见她形容放浪形骸,连礼数都不周全了,尽管当着客人的面,仍忍不住道:“与其整天为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奔波,怎么不能老老实实寻个职业来做?你要真是还想读书,我也愿意供养你,只是不要再去想什么娱乐明星的事情罢了。”
  杜馨欣不服气道:“你是笑我痴人说梦?那明星不也是人做的吗?可惜我不在美国,我要在美国,一定要到好莱坞去试试呢。”
  说完这话,就径自甩手进了隔壁屋。
  石屏梅和梦家都不好出声,反而是杜馨遗,苦笑一声也不再提。
  杜馨欣这些日子,早就无心读书,要不是被姐姐逼着让她拿个中学文凭,她早就将课本丢到了爪哇国。而且她最近新认识一个上海来的三流导演,暗示自己正在筹钱拍新片,只要她能拉来赞助,必能给她个重要的角色,说不定她就此成一跃为影界新星!
  杜馨欣把心一横,决心豁出去试试,首选目标就是故人里那些有钱的大户,特别是唐家。
  可她也知道唐力玮并不是管钱的主,竟然亲自跑到二少唐力群在银行的办公室去了。
  利群对于杜家的这位二小姐一向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杜家失势后,他几次致电杜宅,接电话的总是杜馨欣,那种漠不关心的语调,听上去很令人不舒服。
  如今她稀客上门,除了揩油,利群不做它想。
  果然,杜馨欣先是把近况埋怨一番,叹道:“我们家也是显赫一时的,如今这种样子,世人墙倒众人推,连以前受过恩惠的,都避而不见,真是没有天理。”
  力群笑道:“不过听闻你杜二小姐混得还不错,比很多人都要过得舒服。”
  杜馨欣道:“一个漂亮的女演员,见了谁都得巴结,日子可不容易了。”
  力群不愿和她兜圈子,遂问:“那二小姐今天来,可是要巴结我呢?”
  杜馨欣没想到他说话这样直接,有些难为情,脸上却很喜欢,道:“我最近遇上一个很好的生意,想邀请二少爷和我一起合作!”
  力群耐着性子听完她的吹嘘,等到杜馨欣一说完,立刻击掌赞扬道:“好主意!”
  “不过——”力群口气一转,笑道:“二小姐说你投资电影是因为热爱,可我是个生意人,你不能仅凭着几顶高帽子就让我心甘情愿地出钱啊?”
  杜馨欣娇笑道:“有我那位导演朋友和我这位明星在这里,难道还不够号召力?”
  力群哈哈大笑,伸出手指摇了摇,说:“NO,NO,生意也是门学问,不亚于教授在实验室里的精密试验,我需要严格的验证才肯投资!唐力群不想让你觉得我也是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势利人物,可我也不想做傻子啊!再说,你哪位导演我听都没听过,你自己更是没有什么代表作,我是一个商人,你不叫我赚钱,那么,又拿什么弥补我呢?”
  他是个硬心肠的精明人,不管她说什么甜言蜜语、玩什么把戏,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但他还想留给她几分面子,好叫她知难而退。
  杜馨欣对此早有准备,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她举起眼前的茶杯朝前一递,暧昧笑道:“倘若二少能喝下这杯茶,不就是最好的弥补了么?”
  她这杯茶只喝了一口,杯子的边儿留下好大的一块口红印子,鲜艳夺目得很。
  力群见她这样露骨,又替杜家难过,又瞧不起她,脸上却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那样子在杜馨欣看来既狡猾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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