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夫人娘家有个表兄,去年才搬到北平,他向来有头疼的毛病,今年先是感冒咳嗽,然后就卧床不起,等到家里人把他送到医院,大夫说是大脑里长了脑瘤,国内的大夫恐怕均束手无策,最好送到英国请那里有名的神经外科大夫来做手术。
人家不是花不起这个钱,但病人却等不得这么久,有人就提议说,那个新开的济民医院虽然是不大,里面有姜大夫倒是很擅长看这个,不如去找他问问。
顾夫人原本看不上这种商人们做慈善装点门面的小医院,即使把人送过去,也无非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
那位姜大夫看了,认为病人根本经不起长途劳累奔波,还不如留在北平治疗。
姜大夫甚至为此积极联络自己的外国导师,把这里的详细病况都一一如实汇报,导师表示以他目前的水平,独立完成这个手术毫无困难,难处在于如何说服家属接受,何况又是权贵的亲眷,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顾夫人听了姜大夫的话,拿不定主意,顾东篱责无旁贷,这天便请秘书致电济民医院,想请姜大夫上门细谈。
谁知这天姜大夫正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大手术等着他,院长知道是顾府的来电,吓得都不敢亲自回复,只好拉着医院的轮值董事去打电话。
可巧这段时间的轮值董事应该是唐老先生,他临时有事儿,才让力玮过来巡视一会儿,做做样子即可。
力玮听了院长解释,立刻回电到顾府,说“姜大夫不得空”。
顾东篱听了勃然大怒,话还没开口,力玮就把电话给挂了。
等到放下电话,院长道:“顾先生好歹是个中央大员,你不怕他生气?”
力玮道:“‘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是顾先生在国外演讲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如果本院为了他家的人,把其他病号都置之不理,并不符合他的箴言嘛。”
顾东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瘪,顾夫人见他郁郁不乐,说:“记得唐力玮是你在法国时见过的留学生代表之一吧!当时我对他就印象很深刻,你看咱们来北平也有一段时间了,稍微有些交情和相识的人,专门登门来访的人可谓趋之若鹜,偏这位唐力玮除了宴会,就从没有单独出现过。你若说他是没有礼数之辈吧,我倒不这样认为,他分明是不想攀高枝!”
顾东篱皱眉道:“也许是沽名钓誉呢?”
顾夫人不以为然说:“起初你总说满城皆是阿谀献媚之人!如今有人不这样,你偏又看人家不顺眼?既然他说不行,你就亲自去医院找他们,这是人命攸关的大事儿,难道也要摆官架子?”
顾东篱拗不过夫人,只得亲自到医院。
等到顾东篱一出现在医院,早有人通报,不一会就见力玮和院长亲自过来迎接,他们这里稍微聊了几句,才见姜大夫甩着手从外面进来,估计最近太过疲乏,眼睛里都是血丝。
顾东篱招呼着姜大夫叫他坐下来,没想到他毫不谦让,竟然一下子就坐到顾东篱的对面。
因见大家都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力玮连忙帮他解围说:“姜大夫连着忙了一天一夜,体力实在吃不消,说话都要没力气了。”
大家谈起那复杂的手术,力玮知道太专业的东西外人听着费心,特意叮嘱姜大夫用深入浅出的道理说了一番,又叫人拿来备好的文献资料给顾东篱解释,可见功课做的很充足。
顾东篱开始还算和蔼,只是谈及手术的风险,院长有些为难道:“这种手术别说在国内,就算在国外,经验再丰富的大夫也不敢说打包票,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顾东篱听了,立刻声色俱厉道:“既如此,贵院为什么还建议在北平接受治疗,而不是让病人出国?假如在你们医院实施手术,你们可敢立下军令状!”
姜大夫见他以势压人,立刻就坐立不安起来,力玮稳住他,这才对顾东篱道:“顾先生,假如令侄出国治疗的话,您是不是还得叫飞行员立下军令状,好保证途中不得颠簸,即使遇见风雨也必须保证航班准时到达?”
顾东篱一愣,道:“这倒不致于,又不是老天爷,谁能为这种事打包票。”
“那就是了,”力玮一笑,继续道:“医生也不是老天爷,只能说尽力而为,对吧?”
姜大夫和院长听了,连忙点头。
顾东篱冷笑一声,道:“刚才你们都说对姜大夫的手术很自信,怎么到了节骨眼,连句保证的话也不敢说呢?”
力玮强行克制心里的不快,笑道:“您这是把济民当做天桥卖膏药的的江湖郎中了,否则除了巫婆神汉,但凡大夫都不会给您打包票!要不,您尽可以去别的医院另请高明。”
院长和姜大夫平常都觉得唐家这位大少温尔文雅,更从来没见他和人说过一丝儿的重话,现在见他当众顶撞顾东篱,都露出钦佩眼光。
最后还是院长怕他们闹僵,连忙按住力玮的肩膀,笑道:“顾先生怎么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也无非是看咱们姜大夫年轻,多问了几句。”
力玮听了这话,便盯着顾东篱只是笑,并不做他言。
顾东篱虽然心里不痛快,也只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济民从大夫到董事,都这么傲气,可见本事还是有的,我相信你——”
说完这话,他忽然把脸一沉,意味深长道“年轻人有本事有脾气是好的,只是不要锋芒毕露,否则再大的能耐将来也没处施展。”
力玮忙道:“顾先生的教导,晚辈一定牢记。”
等到院长送走这个瘟神,才发觉出了一身的汗,他嘱咐姜大夫说:“这个手术你千万上心,否则出了差错,咱们都担当不起。”
姜大夫笑道:“我心里有谱,我也和唐先生说过这话,尽管放心。”
院长对唐力玮道:“姜大夫说过没事儿,你刚才怎么不对顾东篱如实回报呢?”
力玮正色道:“倘若每个当官的都要大夫打包票,将来医院究竟还要不要开?咱们不能开这个不良风气,何况他这完全是军阀作风!”
院长听了,忙道:“小声点吧,别叫外人听见了惹事非。”
手术后来做的非常成功,顾夫人听说了他顶撞丈夫的细节,倒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何况他长得又好,家世也出众,不由滋生了借机揽人才的心思,便借着庆功之名,专门把唐力玮和院长请来顾府答谢,甚至特意把表侄女喊来。
顾东篱知道夫人的意思,他说:“唐力玮虽然出身商贾,和他的父亲倒不一样,很有些骨气,如果直接和他讲结亲这件事,万一他不受情,这件事坐蜡了,你我颜面上都不好看,不如先混个脸熟,让孩子们自己作主。”
顾夫人笑道:“我表侄女是什么家世,他难道不知?只要他结了亲,想当官就可以当官,想在美术界成名立万,我也可以安排!唐家再有钱,富的能和贵的比?”
顾东篱见夫人冥顽不灵,也只好笑笑。
等到力玮登门做客这天,顾夫人只把表侄女和他的座位安排在一起,时不时露出些口风,一会问他可曾有女友,一会又说她有内幕消息,北平国立艺专恐怕将要和上海国立艺专合并,连学校都要搬到外地去,只要有她推荐,进去做个教授毫无障碍。
力玮明显对这事儿很上心,问了她好些个细节,顾夫人顿时觉得有戏,说:“以你的才华,屈尊在北平艺专做讲师,是大才小用,不如趁着合并的机会,筹谋个好职位。”
因说起她表嫂不日将来北平,顾夫人问力玮可知道晚春时节,城里又有哪些景点可去,力玮便推荐了几个去处。
顾夫笑人道:“唐大少最近空吗?我表侄女也是去年才来北平,不如请你带她们母子溜达一下,连带着我表弟的手术状况,你也正好可以和她说说。”
力玮忙道:“我所在的艺专,这个时候最忙,何况我又不懂医,万一以讹传讹,让病人家属担心或者误会都不好,院长和姜大夫才是正儿八经学医的,还是请您的表嫂,直接问他们两位吧。”
顾夫人万没想到他的答案会是这样利索,顾东篱忙说:“北平要秋天才好玩,五月份风沙就大了,并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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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石屏梅因为熬夜陪人打牌,中午回家才睡下来,晚饭前醒来,恰好有人电话,石屏梅这才开始专心打扮。
老妈子照规矩站在一边照应,为她牵大襟、牵领子,拾掇得整齐了,又拿出细银丝织的小钱口袋递给石屏梅,然后还在玳瑁烟嘴子上安上一根烟,等她衔着烟嘴,然后擦着火柴替她燃上。
这天晚上石屏梅去的是一个老主顾家里,那些太太们见她披一件极其华丽的斗篷,都惊叹好看,石屏梅连忙轻轻慢慢的把斗篷卸下来,提着领圈交给大家看,介绍它的手工和价格。
其实今天石屏梅来此,表面上是打牌,实际是为了之前的一桩生意,她和人合伙买公债,那人说是有内幕,必定能赚大钱。谁知今天见面,才知道这笔投机不仅没赚到分厘,而且都蚀了本,之前投进去的钱都打了水漂。
俗语说,兵败如山倒,打牌的人手气一背,也是这样。石屏梅听了这消息,恨不能立刻起身出来,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不一会儿就把钱输光了。但是她仍然极力挣扎出笑容,打了好几圈牌,才借口身体不舒服匆匆回去。
她刚回到家,就见老妈子过来说:“单先生来了,说你不在,他不肯走,非要在里屋候着。”
里屋是她的闺房,非一般人能够进去,石屏梅听了就不高兴,想训斥老妈子太不懂事,想想这一发作少不得被单克伟听见,只好先进去再说。
进屋就见单克伟正在灯下闲坐,石屏梅没声好气道:“对不住!请你外面坐一坐,我要卸妆梳头发。”
单克伟笑道:“你尽管梳,我最爱看人梳头。”
石屏梅嗔道:“梳头有什么好看?”单克伟道:“美人梳头的好看,那就难说了。”
石屏梅听了这话,只是哼一声。单克伟很知趣,见她闷闷不乐,只好先到客厅坐着。
过了一会儿,老妈子来请,他才重新进去,只见石屏梅穿一件极单薄的蓝湖绉短夹袄,露出袖子里的花边水红汗衫来,真个是玉峰半隐,比得上芍药笼烟。
单克伟遂坐到她的对面,道:“我今天来,是要向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儿。”
石屏梅故作不解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前儿在一起呆了两天,偏不说,大半夜的跑到我家里,又来讲。”
单克伟笑道:“那么你究竟要不要听呢?”
石屏梅点根香烟,叹口气,说:“你讲好了。”
单克伟道:“我家虽比不上钟鸣鼎食之家,面子上也算过得去,如今我在政坛也有一席之地,按说人生是很惬意了,只是我的婚姻完全是家里做主,两人之间感情并不融洽,这位太太也算贤惠端庄,尽管不和我的意,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和她离婚。”
话说到这里,石屏梅冷笑道:“好端端的尽说不相干的事了,你醉了不成?”
单克伟认真道:“你难道真的不耐烦听我讲完,倘若这样,只能说这段日子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石屏梅把烟掐灭丢在细瓷盆里,做出认真的样子,示意他继续。
单克伟这才道:“我知道你心气高,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虽然离过婚,现如今也是靠着自己一双巧手凭本事吃饭的,所以尽管心里爱慕,行为上仍很慎重。”
石屏梅苦笑一声,道:“多谢抬举。”
单克伟见她并未着恼,才说:“后来,我觉得对于石小姐的爱慕越来越不能自己,苦于受家族的牵制,若只能拿出‘如夫人’的身份赠人,实在委屈你,像你这样的女子,不知道多少人追求,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单克伟道见她低头不语,忙道:“倘若石小姐能和我在一起,单某必将以妻子之礼相待,到时见家长、摆酒席都是必不可少的,或者你愿意登报、写婚书,都可以,只是做不得正室,难免教你受委屈。”
石屏梅这几年混迹社交场,追求者甚众,像单克伟这样郑重其事的倒是头一个,她虽然有一技之长,也担心美女过了红利期,日子会更加艰难,像单克伟条件这样好的,真是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没下一个店了。
于是她只伸出一只手来,拨弄单克伟西服上的钮扣。
单克伟急道:“你这样,我却一点不明白什么意思?”
石屏梅推他一把,低声道:“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你叫我击掌叫好?”
单克伟蓦然明白她的意思,喜不自禁,连说了几个“好”,道:“即这样,明天我就陪你到珠宝店先把钻戒买了,你喜欢大钻戒,咱们就专挑大的买!”
石屏梅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可这么说好像我就是个贪财的妇人。”
单克伟忙道:“哪里有这个意思呢?我是想早点让你戴上戒指,就早点是我的人!唉,恐怕今晚的梦里我都要笑醒了。”
石屏梅这边和单克伟订了婚,并没有马上通知诸人,因为她和杜馨遗关系好,独独告诉了她。
杜馨遗替她高兴,这天下午便坐着黄包车亲自来找她。
谁知进了门,才发现石屏梅病了。
杜馨遗紧走几步过去,拉着她的手说:“本来是来贺喜的,没想到你怎么病了?”
石屏梅苦笑道:“估计是受了点凉,前面老妈子还说要不要去寺里烧香求佛爷。”
杜馨遗道:“那些佛寺里祷告的女人,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咱们可不是那样,咱们这辈子就要过好。”
两个人说了回话,石屏梅道:“麻烦你扶我起身梳妆,晚上我答应了别人的饭局,不能陪你了。”
杜馨遗道:“都病成这样子了,还不在家呆着?”
石屏梅叹口气,低声道:“我只和你说,其实这些日子我忧虑极了,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而且是驴打滚的高利贷,虽然克伟对我好,眼下刚订婚,不能就叫他替我堵窟窿。”
杜馨遗知道她忌讳人家说她图钱,道:“那你一个人扛得起么?怪不得昨天我遇到唐力玮,他问我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我想你若有事儿,我哪能不知道,没想你倒真遇上麻烦了。”
石屏梅奇道:“怪哉,我也没说什么,他怎么知道?”
杜馨遗道:“他心思最细了。”
石屏梅听了,心想单克伟虽然也喜欢自己,竟没有这样的这样体贴入微,像唐力玮这般温柔多才的男子,可惜自己没福。
因为晚上要见的是那位借她款子的人物,石屏梅尽心收拾了许久才妥当,她想着这一大笔钱,利滚利,心里焦躁的真是不得了。
这一去,等她再回家,简直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石屏梅万没想到自己会陷入如此万劫不复的深渊,到底是向单克伟坦白,还是另寻他人求助,她时刻不停地改变着主意,被不同的想法搞得筋疲力尽,于是到了后来,内心忽然涌上一种决然的情绪,些年来的委屈和磨难,就生生白受了么,怎么能够说放手就放手呢?
石屏梅决定找个有权威的人来求助,既有了这个念头,她脑海中头一个浮起的,就是顾夫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