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像他这类人,从小的环境太优越了,得到什么都太过容易,所以对垂手可得的人和物都有些兴致缺缺,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不那么待见自己的女人,兴致昂扬也很正常。
对于一个有钱有颜的富二代来说,胜负欲这件事可能会大于感情。
而她,偏偏却最讨厌被人当成战利品追逐。
于是梦家用不屑地口吻冷冷道:“你一点不在意自己的大哥?”
力群观察着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发现气氛从最初的尴尬,变得有些僵硬冷漠了,她好像在和自己打仗,一种沉默且坚硬的抵抗。
他有点明白刚才她说的那句“宣战”是什么意思了,那就是:我不想做的事,你硬要来,咱俩只能开战。
可他不能听到几句话就偃旗息鼓,那也不是唐力群的路数。
就听他轻声道:“这种事也不兴孔融让梨,对吧?”
这次梦家真是恼了,转过身不再搭理他。
她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他穿上大衣、戴上围巾准备走。
木门被打开前,就听力群道:“我虽然喜欢二小姐,也并不愿意被人随便干涉利金,不过你也别担心,林凯的事情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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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林凯的事情总算尘埃落定,利金网开一面,同意他们卖房还钱,牢狱之灾可免,代价就是北平的银行再没人敢接纳林父就业。
一家人的生活顿时捉襟见肘起来,林家也从独门独户的四合院,搬到了人来人往的大杂院中。
梦家想要出手帮衬,静芬却说:“我父亲的脾气,但凡有了依赖,绝对不会再想靠自己,否则他也不会走上那条路。”
真是应了屋漏又逢连夜雨那句老话,静芬很快也失去了她在银行的工作,毕竟这个行业都是互相通气的,林父手脚不净,子女必然会受牵连。
静芬告诉梦家,之前她相亲成功的那家人,倒仍惦记着她,托媒人表示仍可以考虑婚事。
梦家问她怎么想,静芬苦笑道:“不喜欢一个男的,还要跟他朝夕相处、连生几胎,这份工也不好做。”
幸好她很快又找到一份工作,乃是在一位姓彭的女律师手底下打杂。
那位彭太太就是之前帮杜馨遗打赢遗产官司的业界大拿,一向以杀伐决断闻名,私底下对下属也很苛刻。
至于工资,静芬之前在银行可以拿到月入50元,这笔工资除了自己开销,还可以给补贴家用、存银行一部分,她的工作也比较轻松,无非是制传票、计账、打字之类。
到了彭太太这里,端茶倒水、打字写信、法院跑腿、整理法律文书,什么活她都得做。
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薪水尚可,每个月足有80块。
据说彭太太唯一看中的就是静芬的英文好,有人担心她家老父手脚不净、家教堪忧,彭太太道:“我这里就是阎罗殿,专门治各类大鬼小鬼,还用担心这个?”
再说沈先生这边,越来越觉得局势不妙,毕竟是为人父母者,任凭他再想着鼎新革故,终究抵不过护犊心切,便追问了梦家几次要不要出国留学。
欧洲现在和火药桶差不多,不要再想了,美国是个很好的选择。
沈太太则瞅准了机会,悄悄告诉女儿:她在纽约有一栋多年前就买下来的大楼,收租自住都可以。
年轻时她担心丈夫有娶姨太太的心思,对这份财产守口如瓶,现在看丈夫早就没了那份念头,又怕讲出来被他责怪藏得深,故此只敢偷偷告诉梦家,连宝诗都没说。
梦家不是没考虑过出国,可以说这个念头由来已久。
她想,譬如《红楼梦》,里头的聪明女孩,是和宝玉鸳鸯戏水的碧痕命好,还是早早爬上公子床的袭人命好?
进一步说,是嫁给宝玉的宝钗命好,还是早早香消玉殒的黛玉命好?
她们的结局在读者看来都不咋地,因为所谓的“万艳同悲”,就是指大环境运数已尽,谁也不能避免的悲剧。
当前的环境,难道比《红楼梦》时更好?
出国留学润去美国,避祸南山,确实是一条路。
可国难当头,一味的躲起来算什么?红领巾白戴了,国际歌白听了。
再说,躲到美国读书,就真能跳出时代之外?
她不知道自己空手白刃,将来能做些什么有益于社会的事情,但终归不愿,也不忍心一走了之。
何况现在又认识了力玮。
力群那日的表白,她当时听了大脑全懵,戒备心顿生,虽丝毫没向力玮提及,还是为此惴惴不安了许久。
哪知从那次以后,他们就很少见面,偶而遇到的话,不管人多人少,力群都很冷淡。
他看上去规规矩矩,对她更是目不斜视,好像那天的事情都是幻觉。
这还真是一匹有耐心的狼。
力玮因为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确定要合并,迁址到外地再所难免,索性辞去职务专心绘画。
唐家不指望他那点收入,可唐老先生觉得留洋回国的长子,现在竟然连个挂名混饭吃的牢靠地儿都没了,说出去简直和浪荡子没区别。
于是他坚持在名下的企业里,给儿子挂了几个虚名。
唐太太知道老头子这是心疼老大,想借机给力玮发零花钱,她得意于力群的出类拔萃,也不在乎这点毛毛雨,也就由着老头子去了。
梦家这天晚上和力玮饭后谈心,突然就问:“如果我因为别人离开你,你会想把我抢回来吗?”
力玮愣了下,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他斟酌片刻才说:“如果你和那个人在一起更幸福,我不会抢。”
梦家有些失望:这人性格恬淡不喜争,但连爱人也不争取吗?
车子马上就要到家,他们的谈心也该停在这里。
临下车前,梦家发现力玮的情绪明显低落,她强笑道:“你怎么了?”
力玮转向她,认真道:“你喜欢别人了?”
梦家忙道:“没有,真的没有!”
他不依不饶道:“没有的话,刚才为什么要提出那种问题?”
然后梦家就花了半个多小时用来解释澄清:这只是个假设,我没有喜欢别人,也不会喜欢别人,我确实不该提出这个假设,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男朋友脆弱的小心脏总算得到了慰藉,分别前还用力地拥抱了她。
等到梦家回到自己屋,她也不点灯,乃是和衣躺在被褥里发呆,屋里虽暗着,倒也不甚暗。
尤其是隔壁院子那种灯火通明的样子,越发衬得窗台上水仙花影子婀娜。
望着花影,她感慨地想:一个男人别管长得再好,出身多棒,倘若他事业根基尚未铸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就难免会有脆弱流露。
他越是诚心想对你,越是会掂量自己的份量,越会担心将来委屈你,自己配不上。
而越是热烈追求你的男人,越有可能不那么爱你,因为梦家坚持认为:真爱的第一反应,更多的是胆怯、自卑和小心翼翼。
那些轰轰烈烈的追求极有可能是演的,正因为不爱或不够爱,才能游刃有余地使用各种套路。
她在这半明半暗中坐着,就听见沈太太喊道:“这么早就睡了么?”
她连忙起身笑道:“没睡,我坐一会儿。”
沈太太道:“怎么不点灯?”
她只好说:“是我存心不点灯,好看月亮。”
沈太太道:“都说你傻,真是个呆子,外面还在下雪,哪里有月亮?”
梦家无奈,这才点起灯,然后把脸凑着窗玻璃朝外去看,只见落下来的厚雪在屋顶积成一片白色,反衬的周围亮堂,同时就听见院子里有一种瑟瑟之声,如同细风吹着树叶响一般。
德升近来寝食难安,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结结实实喜欢上了十良,想娶她做老婆,可他不敢在十良面前透露丁点,生怕她知道了就躲着自己,到时更加没戏!
最后他决定辞去酒楼的活计,到街坊小老倌推荐的大户人家做帮厨。
那户人家姓洪,据说高碑店码头上好几处仓库都是他们的。
他上工前一天,特意摆酒谢这位好心的邻居,顺便想问问过去帮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小老倌把牙一呲,咧嘴道:“这大院里的活好应付,洪老爷身子不好,是个佛爷般的人,平常几乎不露面,倒是有一个人,你得留心!”
小老倌说完这话,冲他眨下眼,笑道:“那可是头等难缠的刁妇,心黑手辣,谁要是烦在她手上,保不齐三魂两魄就没了!”
德升笑道:“一个婆娘,哪里有那么可怕?”
小老倌不屑道:“等你吃了苦头,就知道她的手段。这是洪老爷的闺女,人人都喊她洪姑。”
德升被这名字一惊,暮然想起在小珊瑚那里看到的一幕,想原来那个女魔头一般的人物就叫洪姑!
闲话少说,等到德升真的到洪家大院上工,起初还提心吊胆,谁知一连做了几天,除了几个管事的,别说洪姑,连洪老爷子的影儿都没瞧见。
话说他平日里摆放蔬菜的地儿,是在后院角门边上的一间小屋子里,这天他正在清点食材,就听见角门外轿车喇叭滴滴直响,随即就见一个满脸怒火的女子匆匆走在前面,左右拥着的几个汉子都低着头,任由她责骂。
这女人个头不高,皮肤有点黑,一双凤目威严毕露,就听她一边走,不时回身指点几个手下道:“叫你们去讨债,一个个都派不上用场,非得姑奶奶出马!他以为躲在澡堂子我就不敢进去?他不穿裤子我也不怕,跟只猴子有什么区别?”
其中一个手下挠了挠脖子,低声道:“我们也是好心,怕洪姑闯男澡堂的事传出来不好听,将来不好订亲。”
“□□姥爷的!”洪姑佯作要踢那手下,吓得那人使劲朝后一跳。
洪姑才笑道:“谁要你关心这事儿?”
说完这话,洪姑一眼睃见个浓眉大眼的生人,刚想问问他是谁,临到了还是一句话没说,只把腰一挺,胸脯耸得高高,就带着一帮手下从他眼皮子底下活气神现的走了过去,看都没再他一眼。
等他遇到小老倌,把前面的见闻说了,只是奇怪她为什么放着前面大门不走,要从角门进大院,对方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洪老爷是□□出身,敬的是关公,帮派里哪里有女人的位置?洪姑再能干,只能算洪家闺女,大门没她的份儿!”
德升听到他提“□□”两字,急道:“当初我来,可没听你说起这一出!难不成我在这里做事,就算和□□沾边?”
小老倌一声冷笑,道:“你倒想!洪家的大买卖全在咱们看不见的地儿,就算你想分杯羹,也得人家赏你这碗饭吃!”
这天晚上大厨临时遇上要紧事儿,差一份肉丸子没做,就安排德升来烧这道菜。
德升按照自己的办法,拿来几只干馒头,先把皮剥了,又把瓤捏碎放在肉馅里搅匀,保准炸出来的丸子又香又嫩。
等丸子炸好,他又用黄酱、蒜汁加酱油一拌,再加上木耳、黄花,以及高汤勾芡打成的木樨卤,一点不带蒜味儿。
晚饭端过去后,他正在后厨收拾场子,就见洪姑身边的一个丫头过来问:“老爷子让问问,那肉丸子谁做的啊?”
德升搓着手上的胰子泡沫,说:“咋了,不好吃?”
丫头笑道:“主家让你到前屋问话。”
德升洗干净手,满心疑虑地跟了过去。
就见一个脸上都是褶子的老头,正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抽水烟,边上服侍的正是洪姑。
洪姑开口问:“你就是赵德升对吧,菜做的不错,尤其是那道肉丸子,老爷子特别爱吃,不过他还想吃内芯儿更脆的,这个口感有些软绵。”
德升挠挠头,抱了下手回道:“那就索性一刀两半再炸,多出两面的脆,这叫‘改刀丸子’。”
洪老爷子仍然眯着眼,听见“改刀”两字后摇摇头,应该嫌“改刀”不好听,或是觉得半圆不好看。
德升立即说:“那就炸出更小的丸子,状若樱桃,叫‘樱桃丸子’,想吃更焦脆的,可以丸子炸焦再下锅用炒糖裹上,又是一道‘拔丝丸子’;想吃更香些的,就用丸子里裹大油丁,炸好了油也化了,双倍的油炸更香,一咬开,那就是‘空心丸子’!”
洪姑笑道:“你真皮,这是吃丸子吗?这不是拿厨师寻开心吗?”
德升哈哈笑道:“可寻开心,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啊!”
原本闭目养神的洪老爷子听见了这句话,乍然睁开了双目,那双精光锃亮的眼睛,盯得德升心里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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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就见那洪万魁老爷子,穿件玄色亮缎褂子,头发梳得很整齐,看面容可推知岁数不小,连脸皮都松垮了,但那双眼睛真是夺目,狭长上挑、晶亮有神,尤其是看人的时候,更显得威仪赫赫。
他道:“听说你最近很有发财的心思?”
德升爽快道:“对,我以前是个没志向的人,从来不想第二天的事儿,前些日子忽然有了醍醐灌顶感觉,觉得人生一世,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算了。”
洪万魁笑道:“我这里,现下就有件能赚钱的大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胆量。”
德升听他提及“胆量”,笑道:“难道是杀头的买卖不成?”
他见老爷子听了这话只是笑,可见是默认的了。
德升道:“人是死得穷不得,我愿意一试。”
老爷子道:“这种事儿,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如果你要瞎搀和,没有试一试之说,唯有尽全力而已。”
他说这话时斜睨着对方,在德升看来,有点轻视不信任的意思,德升看在眼中,心里颇不是滋味,又脚一跺,道:“豁出去了!”
狠话说了出去,接下来几天又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动静。
德升妈前年起开始笃信基督教,跟邻里街坊好几个信徒走得颇近,每隔一段日子也像模像样聚在一起听人讲经,有个街坊几次三番劝她把家里的菩萨像丢掉,德升妈笑嘻嘻道:“如来佛祖的像哇不能丢啊,当初孙猴子那么厉害,不还是被佛祖压到五指山下啊!”
她这话一说,吓得边上的人不停在胸前画十字。
其中一个道:“德升妈,你都皈依基督了,不能还信佛啊?”
德升妈理直气壮道:“我说的是戏文,喏,基督他老人家不会连老太太看戏都要管吧?”
有人笑道:“德升现在出息了,您老就跟着享福天天好吃好喝看大戏,就连上帝也管不到您呐!”
德升妈只是嘿嘿笑,等到晚间见了儿子,她立时把眉毛一竖,道:“都说我儿子现在出息了,老太太天天都能吃上芝麻酱拌面,花椒油还得双份儿的!不过上次你给了我五块现大洋,把当铺里的东西赎回来就没剩下几个子儿啦!”
德升两手一合,朝老太太做插香磕头状,道:“我的亲妈呐,一有钱您老人家就可劲儿花,从来也不知道慢慢匀着!不过您等好吧,我估摸着要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