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升妈一听,卷起手头的经文就朝儿子脊背使劲一戳,道:“吹,又吹!”
这天大清早德升在枣树下收拾菜,不一会儿就见个画匠背着箱子来到洪家大院,说是要为老爷子画像。
德升知道,一般只有有钱人家才会请这种画匠师傅来给老人画像,但大多数也是对着断气的死人直接在床前勾描的。
他有些纳罕,又不好问什么。
等到晌午要开锅烧饭时,就见洪姑过来道:“中午简单点,就做虾皮猪油葱花面好了。”
德升笑道:“哎呦,您怎么自己跑过来了?老爷子和画师都吃这个面?”
洪姑道:“对,这个吃起来也快,不过你也别图省事儿,面要多和上几次才劲道。”
德升得意道:“我做的面下锅不浑汤、吃起来有韧劲,保管你们都喜欢!”
洪姑笑道:“你本事那么大,为什么不在酒楼里做?”
德升想:来你们家就为了多赚钱好让未来的媳妇早点嫁给我,不要去唱什么武生。
他嘴上道:“我那本事无非三脚猫功夫,比如给云南人煮一碗干丝、给扬州人炒一盘干巴菌,反过来肯定就露怵了!”
洪姑瞥他一眼,道:“说你油嘴滑舌,你倒又挺老实。”
中午丫头过来厨房取午餐,德升帮她把几碗面端到托盘上,笑道:“我多个嘴,不知道请那画匠画一幅像,工钱是多少?”
丫头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德升道:“想给我过世的爹画一幅,家里只有他一张旧照片,都被我娘摸成毛边儿了。”
丫头抿嘴笑道:“你倒真是个孝子,不过画师论的不是工钱,而是用多少朱砂、多少石绿,贴多少金箔,好歹也要十块现大洋。”
德升一听这价,只好伸下舌头以示惊愕。
到了晚间,洪家父女两个围坐在一起吃晚餐,饭毕老头子又开始吃水烟,呼哩呼噜直响。
等他一口气将烟吸完,才皱着眉毛道:“我和九指头陀之间,终归是要干上一场,谁死谁活都听天由命。”
洪姑双眼有些泛红,道:“所以你今天叫画师来,是为了提前把画像做好。”
洪万魁点点头,笑道:“免得到时候被打得稀巴烂,吓得人家画不成。”
他叹道:“稀里糊涂进了这行当,老了才觉得罪孽深重,可年轻时惹下的祸事躲不过,终归是要去还的。”
洪姑见他说起过去,知道老爷子有话要交待,便静静不做声,等着父亲继续。
洪万魁又道:“如今洪家放债和赌场的营生,我都叫他们慢慢收手了,别人只说洪万魁老了没本事,就叫他们说去!反正坑人缺德买卖越少越好,兄弟们有口正二八经的安稳饭,比什么都好!可惜洪三不明白我的意思,总是惹事生非。”
洪姑笑道:“洪三那胆子该用时又嫌小,还不如我!”
洪万魁道:“那件事,就叫那厨子去吧。”
洪姑脸上微有些变色,轻声道:“人是不错,可他一个厨子,行吗?”
洪万魁笑道:“我这一辈子,简直是落在泥坑里的鸡毛,想洗白也没机会了,爹会把他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也推到泥坑里吗?不过他要是没这个胆子,或者没这个命,怨不得我。”
第二日,洪姑直接找到德升,朝桌上丢一张纸条道:“明儿老爷子要去赴宴,饭后必须按照大夫医嘱喝一剂汤水,你按照这方子买食材,明儿午后准时送过去,早了晚了都不行。”
德升心想无非跑腿送饮食,何况方子也是现成的,并不是多难做的东西,倒是这洪姑的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
他瞧眼方子,突然发现上面几个字异常显眼——甜咸待定。
待要问话,洪姑朝他挥挥手,说:“至于明天放糖还是放盐,自然会有人告诉你。”
末了,仿佛为了鼓励自己,她仰头道:“等事儿成了,老爷子肯定会在家里大摆宴席,再叫上个戏班,安排人给他唱武生戏。好久没看过带劲儿的大戏了,现在戏台上那帮人,老爷子全看不上!”
待到那天中午时分,德升准时熬好洪家所需的茯苓草龟汤,然后小心翼翼将汤碗摆到一只竹编的食盒里,眼看着堂屋的钟表时针已将要覆盖正中间的“十二”,就见一个满脸大汗的伙计气喘吁吁的跑进屋,朝德升喊道:“甜的,要甜汤!”。
德升不敢多嘴,旋即朝汤碗里摆一勺糖,这才盖好盖子,小心翼翼护着食盒上了汽车。
等到车子刚停下来,就听见外面有人咋咋呼呼道:“两位老爷屋里谈事儿呢,谁啊!”自有人上前招呼解释一番,随即车门一开,有人在德升身上瞄几眼,才将下巴一歪示意其下来。
德升低着头不敢四下多看,跟在来人身后直朝大门过去,哪知脚还没跨过门儿,就听见有人大喝道:“站住!什么人啊!”
只见一个汉子,顶着个硕大而通红的酒糟鼻,长得倒像精猴一般瘦小,眼睛尤其灵活机敏,可谓精光四射。
德升不知他的来历,连忙弯腰笑道:“洪老爷的厨子,帮他送汤水的。”
那人笑眯眯直朝德升走过来,口中道:“嫌九爷这里的菜不好么?还要专人送来。”
德升还没说上话,就见那人突然间目露凶光,飞快夺下他手里的食盒,拎小鸡般把他提起来朝墙角一丢,随即就从腰间拔出一只匕首,在德升的五指间“噗噗”乱戳,斥道:“叫我看看这爪子是不是厨房里干活人的手?要是敢诳人的话,就把这爪子盯在墙上!”
德升顿时觉得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忙杀猪似的喊道:“货真价实的厨子,别的本事没有,京菜鲁菜都有一手,求这位大爷,不,求这位好汉饶命!”
那人见他吓得魂飞天外、脸色惨白,确实不像道上混的人物,更兼身上以及发间一股混着油烟蒜头的味儿,遂笑道:“倒不像是假的。”
有他这句话,德升这才战战兢兢拎起边上的食盒子,早有人过来道:“随我进去吧。”
那院子也不知道有多深,德升跟在人后面穿堂过户来到一个花厅外面,远远的就见见里面高堂满坐,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朝大家讲什么好玩事儿,估计就是“九指头陀”。
洪老爷子虽然也在那里坐着,但一双眼睛并不看人,有些精神不济。
等到他一眼睃见德升,这才双目一亮,朝女儿使个眼色。
那位大胡子眼尖,笑道:“洪老爷的救命稻草来了?要说我这里什么没有,您还非得从家里带,不是小看我么?”
洪姑抱拳笑道:“知道您富甲四方,实在怠慢了。”
德升不用进屋,自有人接过他的食盒子,等洪老爷子喝完汤,又叫人给了他两块大洋做赏钱,德升这才拎着盒子离去。
等他一回到洪家大院,左脚刚迈进去,立时有人过来道:“赏钱呢?老爷子给了你多少?”
德升心想这人也忒着急,隧从口袋里摸出赏钱道:“两块现大洋!”
那人笑道:“好兄弟,你没算多吧?”
德升用手指着自己鼻尖,冲他道:“你看着我像随便口袋里就能挖出一块现大洋的人嘛?”
那人嘻嘻一笑,又摇摇头,德升刚想说下午要用这个钱请大家吃点心,就见那人头也不回直朝后屋走,不一会,就见一群人手持利器,或刀或斧,直朝后门集合,领头的正是洪三。
德升见他们这样着急忙慌的集结而去,像是要去结结实实打一架似的,他正在这里发愣,就觉得脑门上一疼,遂见小老倌站在边上笑眯眯道:“好小子,你立功了!”
德升本来还有些糊涂,经他这么一提醒,立时拍了下大腿道,心道:“原来今天是叫我传信去了!”
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倘若洪老爷子真是身体不好要吃药,总归不能甜咸皆宜吧,那所谓的放糖还是放盐无非是一种暗号而已,赏钱是一元还是两元也是这个意思,洪家之所以选中自己,估计一是觉得他面生人家不会疑心,二来他确确实实毫不知情,就算把他吓死,也编不出来什么瞎话。
自己不知情,还以为真的被人赏识,其实是鬼门关走了一遭罢了!
到了晚间,就有管事的把他叫过去,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给他,说是老爷赏的。
德升打开荷包一看,乖乖里面足有一百块现大洋!
等到了夜里,德升妈看着儿子朝桌子上哗啦啦倒出一堆银洋,愣是好久没说出话来,她揉揉眼,哆嗦着问:“儿子哎,妈这不是做梦吧?”
德升喜道:“这是你儿子凭本事赚来的,您拿着可劲儿花吧,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去!”
他见老娘只顾着发愣,连忙抓了一把银元塞到她手里,德升妈摸到硬邦邦的银元,这才缓过神,笑道:“哎吆,我一老太太,还能买什么!这钱该留着给你娶媳妇才对。”
德升忙道:“娶媳妇的钱还有呢,这是给您的。”
要说德升妈自从上了岁数,最上心的就是置办一件棺材和一身像样的寿衣,如今有了钱,她对儿子道:“我得买件好寿衣!”
德升知道她是穷怕了,一有钱总想着先把身后事儿给置办下来,他咧嘴笑道:“别急,以后我还朝家里拿钱呢。”
老太太本想笑说自己老糊涂了,可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又觉得一股心酸直涌上来,眼圈顿时就红了。
见老太太含着两大滴泪在眼眶里,哽咽得几乎说不出来话,德升忙安慰她道:“呦,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您儿子发了财,您还掉金珠子?”
德升妈掀起围裙抹掉眼泪,嘶哑着嗓子道:“穷了一辈子,没想到临了能享福,觉得老天爷对我还不算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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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这天梦家独自乘车到绸缎庄帮母亲取衣料,进门就见大堂当中列着七八列长案,每张案子上都云霞灿烂地陈列了一片。
有的是丝织物,也有毛织物,每卷布上都挂张小条子列着个名字,若单看那些字儿,无非绫罗绸葛之上,再加些花月金玉的好看字眼。
梦家原以为母亲买的不多,到那里立马就能取到,谁知店员请她落座倒了茶水,陆陆续续送上好多块布料子,有藕色的印度绸、天青色锦云葛,以及藏青的花绫、轻灰的春绉,还有绛色和葱绿的诸如。
梦家只好一件件的看过来,生怕有了瑕疵回去惹得沈太太唠叨。
她这里正看衣料,就听见边上不远处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说:“力群只是像发工资一样按时给我打钱,我想买珠宝黄金,他也会买过来。可他好像对我下头了,许久都不碰人家,连吃饭都很难约到。”
梦家抬头看了下对面的镜子,那里面有一位妙龄女郎,穿件宝蓝色的紧身旗袍,胳膊上搭着件雪白的皮草披肩,不正是安秀嘛。
她身边另一位年纪稍微大点的女人,一边看布料,一边说:“可也不能守株待兔吧?不怕清苦,你可以去洋行里当女秘书拿死工资;想撞大运就去舞厅上班,只说是为完成学业才来。这招虽老但好使,总有男人肯为你花钱。只是一样,你千万别想着再遇见唐力群那样的——有钱又愿意哄女人的漂亮少爷,我多少年也没见几个。”
梦家不想听她们乱扯,可这个节骨眼起身走开,容易被发现,同样难免尴尬。
她只好略微转过身,做出在灯光下仔细辨识面料的样子。
隔壁卡位上,那两个女人还在嘀咕。
年长的又道:“你要不甘心,那就抓住机会,哪怕下药让他留宿呢!只要盘出个孩子,不管男女,长期饭票总还是有的。”
安秀小声道:“是个好办法,可他要是生了防备心,认孩子又不肯娶我怎么办?”
年长那个冷笑道:“你倒会做梦,只想和黄金单身汉恋爱,然后嫁给他。这条路看上去最体面,但也最难。”
梦家听到“下药”两个字,鄙薄之心顿起。
她刚想起身,就有伙计朝她喊道:“二小姐,别急着走啊,沈太太要的布料找到了!”
安秀听见伙计的吆喝,果然抬头转身,正好和梦家对上眼神,脸上不由显出些难堪,继而迅速换上笑颜,招呼道:“二小姐也来啦,这家的料子最齐全了。”
见她扭着纤腰款款而来,梦家倒不好不理她。
伙计大约是怕客人等急了,赶紧过来给她们两人续了热茶。
就见安秀端着杯子,轻声道:“力群的大哥真是一表人才,和您又是门当户对,说不定以后还要喊你一声大嫂。”
梦家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别说她会不会嫁给力玮,单就力群而言,再怎么看也不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安秀脸色一变,脊背顿时弓了起来,随即肩膀一抖,昂头挺胸,像只骄傲的斗鸡。
这才是更真实的她吧,靠虚张声势来掩饰不安,身上总憋着股劲儿,像不被善待的小动物一样,时刻防备着外界。
梦家仍然沉默,冷冷望着对方,看她还要怎么表演。
安秀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好骗,也明白想要对方不乱说话,必须放低身段。
她索性开门见山,用楚楚可怜地语气低声道:“像我这样出身普通的女孩,一路要很聪明、很努力,抓住一切机会才有可能认识力群那样的男人,然后再费尽心思,眼泪都流干了,才能得到他的一点怜爱和付出。《诗经》里不是早就讲过,‘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总之,我对力群的感情已经陷得很深,也是没出路了。”
梦家心说:不错,《诗经》是写过,男人沉浸在爱情里还可以脱身,而女人沉浸在爱情里则很难。可你没有出路,纯粹是不愿意走比较难的路而已,因为它们“辛苦”且“来钱慢”。
倘若梦家没有听见安秀和人的那段对话,或许会真的同情她,相信她。
现在安秀来掉书袋,别说讲《诗经》,就算背《毛选》都没用。
梦家见安秀仍然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遂笑道:“我买的衣料都到齐了,家里人等着回去吃饭呢,安女士再见。”
坐上了回程车后,她被大包小包的布料围得严严实实,想到刚才的一幕,仍然感慨良多。
她穿越前,高中满面尘霜为高考,大学努力刷学分绩点。但凡看到某位男同学学业优秀,哪怕他是校草,第一个念头仍然是“老娘的成绩一定要超过他!”。
如何讨好一个男人并且嫁给她,是两世为人都没学过的功课,雌竞意识更是没有。
当然,她觉得漂亮确实能兑换有钱人的资源,也佩服那些美貌与智慧共存的大脑。
问题是某些人总把这事儿想得太简单了,她们以为顶多去医美那里动动刀子,然后嘴一张、腿一劈,有钱人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尊重和爱,以及忠诚。
这就有点难办喽。
再说德升这天买好东西回到洪家后院,迎面就见到了洪姑,她虽穿着普通的蓝布衣裤,却也收拾的干净利索,尤其是两只眼睛明亮有光,朝那里一站,身姿挺拔,显得很有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