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把油灯挪近他,低声道:“叫我看看!”
果然是一只虫子,她又仔细看下虫子的形状,心一下像掉进了冰窟,因为那分明是一只头已经钻进肉里的蜱虫。
杨君侯看她神色严峻,知道有些不妙,他笑道:“怎么绷着脸?”
十良道:“这东西害人不浅,以前我师兄也被咬过,被师傅拽出来了。”
杨君侯隐约猜到这是什么,他强笑道:“那你会不会呢?可惜我要被你占便宜了。”
十良白他一眼,说:“我吃不准,硬拽的话容易把它的头弄断在肉里。”
杨君侯“哦”一声,并没有再多说话。
十良举着油灯又看一会,才道:“不行,这个虫子已经进去很深了,只有用刀把你胸前这块肉给挖出来!”
她说得很冷静,不像是玩笑的意思,杨君侯被吓了一跳,稍后就听见他用镇定的声音说:“行!”
她不得不抬头看下他的脸,好确信他真的能够接受。
杨君侯轻声道:“被虫子搞死,死法实在龌龊,宁可挨上你一刀。”
十良没有笑,对方的命捏在自己手里,她还做不到这样的举重若轻。
好在她随身都带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金疮药又是现成的,不一会就把那只小虫子给抠了出来,同时难免带出一小块肉,鲜血染满他的胸膛。
整个过程,杨君侯都没有吱声,可额头的冷汗还是不停朝下淌。
十良帮他敷好药缠好纱带,随即找来一只废弃的玻璃杯,把那虫子丢在里面再扣上盖子,这才将它拿到煤油灯上加热,一小会儿功夫,杯子里就炸开了,伴随着“啪啪”声,那玩意血花四溅!
十良指着这杯子对目瞪口呆的杨君侯笑道:“替你报仇了!”
杨君侯忍不住一拍大腿,笑道:“好法子!”
奈何这下动静太大牵动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然后才听他道:“想不到你办法真多,我倒是小看了女人!”
十良笑道:“呸!谁要你大看小看的!”
杨君侯嘻嘻道:“有朝一日,当我寿活百岁驾返瑶池,叫儿子从保险柜中拿出事先写好遗嘱,等他小心翼翼打开,才发现里面只有一句话——‘一定要热爱女人。’女人可以拯救世界,美人更可以救英雄!”
十良知道他又开始胡扯,并不理他,只是问道:“你跑到了哪里,好端端的怎么被这东西盯上了?”
杨君侯道:“我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徐家搬得差不离了,你小师妹昨儿和他们就离开了这里,估计是要去天津搭轮船,因为没赶上火车,现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拘着,我本想过去看看,谁知道那鬼地方这么脏。”
十良一听,面露感激,连忙道谢不停,心中却暗叫“苦也”,连他一个大男人都有此遭遇,似巧惠那等蒲柳弱质,更不知会如何了。
杨君侯见她沉思不语,明白她在思索下一步的安排,他脱口道:“看守她的人看样子也是心不在焉,估计早就嫌她是累赘,恨不得自顾逃命去,明天我们一早过去,肯定能救她出来,我火车站有办法,你们可以先到天津。”
十良听他说“我们”,显然是把这件事揽在身上要助她一臂之力了。
他见十良默不作声,以为她对这种安排放心不下,遂笑道:“你是不是怀疑我有了伤,跟废物点心差不多了?”
十良有些激动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我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好,还能遇见你这样的好人!”
在她的概念里,做人只要不是存心害人家,那就可以算是厚道人了,倘若还能古道热肠伸出援手,那就只有戏文里义薄云天的侠客才能比拟,她和杨君侯不过萍水相逢,有机会在北平沦陷的这个时候同住一屋檐下,说起来也是缘分,可惜这样的缘分在乱世里,无非是平添愁绪罢了。
她其实很想叫他一起离开北平,但她明白,孕妇巧惠乃是一个极大的累赘,她不能这样拖累人家,或许他本来有更好的法子在这里讨条活路,完全不必像她这样加入逃难的队伍。
一时间,两个人陷入各自的心事里,都沉默不语了。
杨君侯因为伤口的缘故,根本睡不着,他在床上半躺着,连翻个身都觉得难受,十良听到他辗转反侧,起身道:“伤口很痛吧!”
他强忍着,笑道:“也太小看人了,难道我还比不上你么?”
十良知道他说得是前些日子她腿部负伤的事,低声道:“你真是数鸭子的!”
说完这话,她便摸黑来到里屋,一眼就瞅见他正半倚在床头。
十良缓步过去,俯身看下他,柔声道:“这金疮药很管用,你放心,疼过了这几天就没事了。”
或许是人在这个时候总是难免特别脆弱,也许是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分别,杨君侯真得很想说:“不如咱们一起去天津吧!”
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这药你还有么?你一走,万一我被日本人伤了,上哪里找良药呢?”
十良愣愣的,咂摸着这句话的滋味,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半晌才啐道:“胡说,哪就这么巧了?”尽管这样讲,她心里其实明白得很,明日一别,各自在硝烟里讨生活,可谓生死未卜,谁又敢说第二天能活着起床?
这时就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大概是两军在西苑兵营交战了。
白天里这种声音还很稀疏,没想到大半夜的竟变密起来。
十良不由缩下肩膀,小声道:“你说人有没有前生和来世?”
杨君侯笑道:“你还记得前世么?如果不记得,那就不是同一个人。”
黑夜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道:“如果我还记得前世,那就是同一个了。对了,问句题外话,你祖上哪里呢?”
杨君侯笑道:“怎么,你要查我祖上八代?应该是陕西那边的吧,听说老宅子还有族谱,打唐朝就有记录的,但我没看过。再说了——”
杨君侯忽然有些激动,他道:“没有来世的话,今生更要好好活,这样想才对!”
十良怕他牵动伤口,忙拍拍他的手背,刚想说几句话,就听见他轻声道:“你上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倘若是往常,十良或许会赏他一记耳光,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忽然变得特别柔软。
杨君侯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恼了,哪知十良却静静地上床倚在他身边。
借着窗外昏黄的月光,她能看清楚他侧脸的轮廓,那是一张瘦削清峻的脸,在半明半灭的阴影里就像是剪纸那样线条清晰。
过了好久,他忽然轻声道:“睡了么?”十良低声道:“睡着了。”
杨君侯“扑哧”笑出了声,忽然又叹口气,道:“这也许是北平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他的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悲凉,十良见惯他嬉笑怒骂,鲜有听见过他有如此哀声,只好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杨君侯也握住了她的手。
幸福与忧愁,快乐与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她不知是快乐,还是伤心。
早上天还没亮,两个人就出门了,杨君侯连门都没锁,他说这年月能有心思出来偷窃的小偷也肯定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就随他们去好了。
巧惠被关押的地儿果然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要不是杨君侯带路,十良不能想到徐家会把孕妇藏在这样破败的角落。
杨君侯说得很对,关押看守她的人早就没心思了,甚至连门都没锁,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当他们顺顺当当闯进去,看见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巧惠佝偻着身体躺在一张土炕上时,十良激动地差点说不出话来。
巧惠听见脚步声,迷迷瞪瞪地睁眼看见他们两个,顿时就没了主张,只是拉着师姐的手哭。
十良推开她的肩膀,见她穿看不出颜色的旧袍子,肮脏的头发打成绺,有些地方甚至露出结着血红污痂的头皮。
杨君侯焦躁道:“先去火车站吧,免得待会撞上看守。”
她们两个来不及倾诉这些天各自的境遇,只好跟着杨君侯急匆匆奔向车站,十良担心他的旧伤,想要安抚他几句,却见他一路上板着脸不置一词,可见神经绷得很紧。
他似乎也知道十良的好意,转脸朝她微笑一下。
正好街上还有拉黄包车的,虽然价钱比往常贵很多,杨君侯还是雇了两辆。
黄包车夫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色里特别响,同时令人觉得刺耳的,还有车夫大脚片子溅起污水的吧唧声。
虽然仍旧在北平城里,日本人还没打进来,但这一条通往火车站的路看起来竟如此陌生,连杨君侯都有些诧异,怀疑车夫走错了路,他以前对这里还是比较熟悉的,现在竟完全不认识了。
临街所门窗都黑漆漆的紧闭着,有的门前还倒卧着别处逃荒过来的灾民,不知道是死是活。
幸好没多久就听到远处的喧嚣声,意味着他们走对了方向。
那种闹哄哄的声浪,夹杂着孩子妇女的哭泣声,一波波直朝半空中涌去,由于路上行人渐多,都是在辗转守候,想要拿到火车票速速逃离的人。
十良他们不得不下车步行,路上不是行李就是倒卧的路人,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挑着能走的空地下脚,火车站离他们越来越近,不远处更有军队架设在高处的探照灯在不停转动,碗口大的光线,齐刷刷的朝四方照射,不管落到人身上还是落到地上,顿时就把对方染上一层惨白。
就在他们就要靠近火车站大门时,远处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十良之前听到的炮声从来没有这么近,如今这声音给她带来天崩地裂的感觉,拿五雷轰顶来形容也不为过。
杨君侯也不由“哦呦”一声,巧惠嘴巴张得老大,吓得直朝师姐怀里躲。
炮声里,车站附近所有街面上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响,令人怀疑这个世界下一秒钟就会完全碎裂。
炮声渐渐平息,四周的人叹息着,似乎早已习惯如此的境遇,接着就见一辆卡车蒙着帆布飞快开过去。
然后就是许多卡车,由远而近、从模糊到清晰的出现,在黎明半黑半暗的光线里发出隆隆巨响,每一声都在人心上碾了一圈。
这时就听到有人嘀咕说:“敌我双方的尸体叠了一层又一层,听说把卢沟桥的河水都染红了!”
还有人道:“就算坐上火车去天津,这一路上也不是好走的,要是赶上铁鸟下蛋被炸着了,全尸都没有。”
人们在这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一个面目模糊、缺了牙齿的老人,用力拍着身上的灰尘,道:“庚子年洋鬼子烧圆明园时,老佛爷带着光绪皇帝跑到西安,好不容易赶走了西洋鬼子,哪知道安生日子还没过几天,东洋鬼子又来了,悲催哎!”
就是他这样的一句抱怨,令周围的年轻人听着都不是滋味,因为他让大家绝望的发现,眼下的苦日子也许仅仅是个开始,将来的苦难很可能没完没了,直到他们死那一天,好日子也没露面。
一直默不作声的巧惠忽然开口道:“师姐,你说中国人能打胜吗?”
十良毫不犹豫道:“肯定能打赢啊,咱们中国人一向盛产能打仗的大将军,你看我演过的武将,各个都是英雄。”
巧惠苦笑道:“我肚子里还有这个孩子,是徐家做的虐!”
十良笑道:“那总有一半是你的骨血,大不了冠你的姓,吃你的饭,续你家的香火,咱们一道养活孩子还不行吗?”
尽管嘴里这样慰藉着师妹,十良的心里却难免凄惶,杨君侯已经把她们送上了站台,眼看着他和她就要分开,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甚至想,假如他开口说一句挽留,她就会干脆留下来和他一起!
为什么一定要去天津,不是送上了火车也有可能路上挨炸弹吗,就算到了天津,万一找不到荣奎呢,她们又该怎么办?
十良素日最是果断决绝,可临到这个节骨眼,各种各样的主意在她脑子里翻过来滚过去,却总没有勇气跳出来说,她不能拿巧惠娘儿两个冒险,既然有逃生的可能,终归要带着她一试,她不能这样自私。
她们登上的这趟火车,一进去就有股异味,原来是货车改装,加之天气炎热,里面挥之不去的恶臭,令人都不敢大口呼吸。
十良安顿好师妹,费好大劲儿才把车窗打开,这时杨君侯也在站台上挨个的寻找她所落座的车窗。
因见她探出头在那里张望,他紧走几步赶过去,强笑道:“我最不耐烦的就是送人,没想到还是难免,反正到了天津找到你师兄后,一定要搬进租界,不然就白跑了这一趟,要是能去上海最好,走得越远越好!”
他这样絮叨地安排着,倒好像将来的日子,都由得了她们似的。
十良再也控制不住,蓦然间双眼就涌出泪花。
这时火车已经开始启动,她想要去握他的手掌,却被杨君侯躲开了。
他用手背朝着她,手心对着自己,不住地挥舞,与其说是告别,倒更像是驱赶着她速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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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离开北平之后,车厢里的气氛很低靡,乘客们脸色都非常惶恐不安,只有熟识的人在那里低声交谈,眼看着天色渐亮,周围开始大量出现农田,忽听见一阵阵低沉的引擎声,有人说“飞机”!
大家以为敌机要来轰炸,顿时慌作一团,十良大着胆子朝外一看,只见一队贴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有十架,也许十一、二架,在头上往西北飞去。
十良他们这列火车所经的站口,也不断看见运送军需的列车通过,车上装着大炮、军火、战马。
沿途所经的小镇或者乡村,必定都曾发生过激烈战斗且遭受了炮火之灾,形状极为凄惨,处处可见伤兵成群,他们或是蹲在地上,或是躺在担架上不住哀嚎,也有人坐在路边茫然等待。
车上的乘客们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有人不住张望,有信教的教徒在那里划着十字祈求平安抵达。
等到列车在一个小站台停泊时,由于太久未曾启动,大家开始疑神疑鬼,担心是不是被司机丢在这偏僻地方独自逃亡了。
抱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十良反而不着急,因为巧惠觉得车厢内空气污浊,她把车窗刚打开一点,就能感受得到,外面那席卷而来的热浪。
与此同时,十良几乎能听到树上躁动的蝉鸣,乃至于不远处花瓣的清香,因为周围实在太静了。
这时她听到身后列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不一会就见一列明显比他们这列车要高级簇新的火车,大约是载满了贵客,急吼吼地从后面追上来。
原来十良所乘的这列火车,是为让道才被迫停在这里那么久。
可见无论什么时候,富人们的命终归是比穷人要更值钱。
同行之人一旦发觉了事实,不由都骂骂咧咧起来,大家正在那里抱怨,就听见前方传来轰然巨响,最初听来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又像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那声音起落相续,令人坐立不安。
突然间,不远处又是“嘭”的一声怒响,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