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在灯笼的微光下,杨君侯见十良先是朝自己扫一眼,继而便微微合上眼帘,只留下长长的睫毛在那里轻微颤抖着,除了这双眸子,她脸上其余的部位都隐藏在深深浅浅的阴影里,令他不知怎的联想起夕阳将尽时,起伏连绵的山丘。
  杨君侯不动声色道:“你受伤了,外面都是血迹,他们待会肯定能追来。”
  十良这才张开眼睛,她宝光灿烂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现着犹如碎钻般的光华。
  于是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好像眼前点亮了两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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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她轻声“嗯”一声,道:“好。”
  这一声听上去既无怨天尤人之意,也没有恳求他的意思,很令杨君侯诧异。
  他迅速做个胆大的决定,低声命令道:“你赶紧到里屋床上等着!”
  十良听罢他的安排,立即显出豁然领悟的神色,可她腿上有伤,这样步行过去必定在地上落下一道难掩的血痕。
  杨君侯旋即也想到这一点,他转身把灯笼塞到十良手里,俯身就把她扛上肩膀,顺手从椅背上扯下一块毯子裹住她的双脚,将她送进里间卧房朝床上一放,随即从她手里接过灯笼,十良不等他嘱咐,立即就掀开薄被把自己给盖住了。
  杨君侯不由笑道:“想不到你也会上我的床。”
  他本是轻声嘀咕这么一句,哪知被十良听到,她立即掀开被似乎想说什么,杨君侯连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前,对她做个“嘘”的姿势。
  这时门外脚步声杂乱,可见那群人已经追过来了。十良只好俯身卧倒,用薄被盖住自己。
  一直等到他们叫好久的门,杨君侯才披着衣服,嘴里骂骂咧咧的开了门,道:“大半夜的,谁这么叫法?”
  领头的人知道,这位少爷乃是东家的一位好友,暂时借居在此处而已,他不敢得罪,忙拱手笑道:“实在是府里出了刺客,被我们的人射了一箭受了伤,咱们也是顺着血迹追过来的。”
  杨君侯冷笑道:“你们这群饭桶,果然是不长眼的,难道你的意思是我窝藏了刺客么?”
  他顺势伸开左手,只见手背上有一处新鲜的伤痕,尽管胡乱缠了纱布,还是隐隐可见血迹斑斑,就听他道:“我刚才削点水果,不想伤了自己,本要出去喊人问有没有药,哪知才走几步就听见你们打打杀杀闹得不休,只好又回来自己包扎,现在你看到的这些血,乃是本少爷的,你们干脆把我捉去交给徐怀璋好了!”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这才领着人讪讪退下。
  杨君侯目送着他们消失不见,这才连忙转身回到里屋。他见十良还一动不动的藏在薄被下面,立即就伸手去拍她,道:“还赖在我床上不起!”
  哪知他这一下拍的不是地方,况且那被褥又薄,只觉得手触的地方软软的,他还没来记得及把手拿回来,就见被褥里的人“嚯”的翻起身来把被褥朝外一掀,眼见得面前精光一闪,随即他的喉咙上已经多把冷冰冰的薄刃,他知道那肯定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因为他的皮肤被它的寒气一浸,已经有些隐隐生痛了。
  可是杨君侯向来顽劣惯了,任何正危襟坐的言语和姿态,都令他不耐烦,哪怕是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指着喉咙。
  就听他嬉笑道:“我的床可一向只有美女有资格上,你虽然长得好看,可你要万一是个男人,杨君侯一世清名休矣!”
  他本以为对方听这话会恼羞成怒,哪知十良反而笑了,像是很不屑回答他的问题,不过这笑容稍瞬即逝,她好像看到了什么,惊诧的一把拉住他胳膊,道:“你怎么受伤了?”
  杨君侯见被十良发现,笑道:“为了你呀,不然怎么解释地上的血?”
  十良脸上本来还一副戒备神色,很快就转为愧疚,只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里面包裹着一些鲜红的药粉,然后她随即拿匕首尖意欲挑开他手上的纱布。
  这下轮到杨君侯不安了,他踟蹰道:“你包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冷冷回答:“辣椒粉!”
  杨君侯笑道:“你口袋里还有什么宝贝,怎么能变出这么多东西?”
  他随手就想去掏她的口袋,临了却被十良一把钳住手腕,她力道很大,根本容不得他脱身,疼得杨君侯呲牙咧嘴,却并不开口求她,只是“哼哼”几声,十良最后叹口气道:“算了,我知道你并不坏!”
  等她帮杨君侯包好伤口,这才开始处理自己腿上的箭伤,她的伤比他要重得多。
  杨君侯见她独自把伤口处理好,整个过程始终默不作声,好像上面的血肉都不是她自己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觉得很是新奇纳罕,不由细细打量起十良来:
  她穿一身黑色衣裤,头发不比他长多少,从背后看很像男子,但是从侧面看,优美的鬓角、修长的脖子以及胸前的弧线就出卖了她,尤其是当她俯身低头时,脖子的弧度尤其动人。
  他正在那里发愣,十良头也不抬道:“不要看了!劳驾帮我拿一盆水来。”
  不知怎的,杨君侯竟然有些难为情,他咳嗽一声,这才慌慌张张转身离去。
  等一切都弄好后,天色已经隐隐发白,眼看就要天亮了。
  十良脸色苍白,半倚在椅背上,低声对他道:“闹了你一宿,实在过意不去。”
  杨君侯这时的睡意已经全无,他搬张板凳坐在她对面,笑道:“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十良盯着天花板看一会,才道:“巧惠就像我亲妹妹,我不能眼看着她这样被人作践。”
  杨君侯道:“哦,就那个唱戏的小姑娘,值得么?”
  他对巧惠有印象,她的行为举止完全符合他对伶人所有的假设,包括虚荣、浅薄、无知等诸多字眼,以至于他忘了眼前的这位也是唱大戏的。
  杨君侯道:“这一时半会儿的,别说救人了,我看你自己都顾不了。”
  他忽然起身打开衣柜看下,然后摇着头对她道:“说罢!”
  十良不知道叫她讲什么,只管愣愣看着他,杨君侯不耐烦道:“你住哪里,我把你衣服和值钱的家伙给你拿来,我可没衣裳给你换,也不能白养着你对吧!”
  她笑道:“多谢,你要是去取东西的话,请务必留心四周有没有埋伏,估摸着昨儿晚上这事已经打草惊蛇。”
  这天清晨,杨君侯一大早就匆匆出了门,他现在学业已近结束,因为时局的原因,学校连期末考试都省了,又说倘若开战的话,可能迁徙到长沙,还有人讲也许会迁到昆明。
  打小在热带长大的他,再也不肯回到西南,哪怕是学业未果拿不到毕业证也没关系,为这个他和父亲闹翻了,借住到徐公馆已经有一段时间,老爷子留了笔钱给他,也就懒得多问。
  他来到十良所居住的胡同口,本来想捏着钥匙就大踏步进去,因为想起她的嘱咐,这才耐着性子在附近观察一圈,果然,有几个行踪可疑、打手一般的人物在附近逛荡,其中的一个他还觉得眼熟,肯定是在徐公馆见过。
  既然他此行目的乃是为帮她取衣服,总不能空手而归,何况如今天气已经转热,没有换洗衣物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堪忍受的。
  杨君侯想了片刻,决心自作主张来解决这个难题。
  当他回来时,已经被正午的骄阳烤得满头大汗,之前杨君侯出入都有轿车和马车,和父亲决裂后,车早还给了家里,出入都是黄包车,风吹日晒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不过他很注重仪表,在进屋前仍然不忘拿手帕擦去汗珠,又顺便把衣服整了一下。
  令人奇怪的是,屋里似乎有人闯进来过,他认为有些不对劲儿,杨君侯在某些方面很讲究,屋子里的每件东西都应该有它固定的摆放方式,谁要是乱动了一丝一毫,立即就能被他发觉。
  更令他惊异的还在后面,十良并不在里屋,卧室的床具收拾的很整齐,连他在地上的拖鞋都被摆放成一条直线,俨然是他往日的做派。
  杨君侯脊背上忽然生出几分凉意,因为眼前的一切令他有种错觉,好像昨晚的一切无非是南柯一梦罢了。
  他快步上前掀开被子,又朝床底下看了看,都空荡荡的,并没有藏匿着什么人。
  他正在这里翻箱倒柜,就听见衣柜顶端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哎呀”一声,随即见一个藤箱盖子被微微顶起来,露出十良的一双眼睛,像是在问:“可以出来了么?”
  原来十良担心徐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还会趁他不在杀个回马枪,等他一走,就寻了个安全的去处藏身,真不知道她拖着伤腿,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地方。
  而且令杨君侯惊奇的是,就在昨晚短短的时间内,她已经摸清楚他的习惯,这才特意将屋子里他的物件都摆放齐整,以免被人觉察出有异。
  十良看到他买回来那些花红柳绿的衣服,眉头稍微皱一下。
  杨君侯嬉笑道:“每次见你,不是穿青就是穿蓝,而且都是男装,我可不想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共处一室!”
  十良暼他一眼,道:“你这张嘴真坏!”
  杨君侯道:“是的,我从不轻声细语难为人。”
  一连两天,十良都没有离开这个花园,杨君侯每天都会出来买来饭菜和她一起吃,好在离这间屋子不远就有个水房和一个简易厕所,她躲在这里倒也安全无虞,只是担心巧惠,生怕她被徐家父子提前送走。
  眼看着已经到了七月上旬,都不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子,杨君侯的话更是加重了她的忧虑,他道:“形势很紧张,中日还在断断续续的谈判,不过日本人已经很近了,听说天津的局势更紧张,每天有很多人被捕,特务之间互相刺杀,海河上常有尸体飘流。”
  十良不安道:“杨少爷,您其实可以一早离开北平的啊,可别被我拖累了。”
  “别介,”他笑道:“你可别给自己扣高帽子,杨君侯从来不为女人卖命,我就是不喜欢车马劳顿而已,已经逃过一次难了,实在懒得再动。”
  不知他所说的“已经逃过一次难了”,指的是什么经历,十良只是隐约觉得,这位说话刻薄的男人并没有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不堪。
  这天晚上近九点的时候,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对她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随即就见他从外面捧来一个红陶瓦罐,里面乃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绿植,枝叶翠绿,颇为潇洒,几个花骨朵都是对称的,形状比一般的花要大。
  十良笑道:“我认得,这个是昙花!”
  杨君侯喜道:“原来你也见过?”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昙花的时候是在一个秋夜,因为不舍得它开放的每一分钟。他在阳台上坐了许久,从它九点多开放,一直坐到它一点左右凋谢。
  不过这样的经历多少令他觉得有些多愁善感,所以不肯轻易告诉人。
  十良盯着那昙花看一会,道:“我在唐二少奶奶那里,也见到过昙花,她还问我要不要,我想辛苦养了那么久,观花才片刻,就没要。”
  杨君侯道:“听说唐家的人都去上海了,她和你说过没?”
  十良心头一凛,道:“之前提过,可是我躲在你这里,她哪里找得到呢?”
  杨君侯说:“将来再见,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十良微笑道:“有些事不一定要一辈子才是圆满,不管是朋友还是夫妻不都这样么。”
  他摇头道:“你要真这样想得开,为什么还要孜孜以求地来救金巧惠?”
  十良轻声道:“那是不能比的,梦家没了我也能活得很好。”
  这天早上杨君侯很早出门,中午快一点时才匆匆回来,十良看他脸色黯然,忙道:“怎么了?我在这里听到徐家前院一直乱哄哄的,想着外面是不是出乱子了。”
  杨君侯道:“昨天夜里日本人终于开火了,他们包围了宛平县,我们的人死伤惨重。”
  十良虽然早知北平难逃此劫,可一旦获知此事,心中难免慌乱,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道:“一旦日本人进了城,这里就成了地狱,估摸着徐家这两天就要动身,你乘乱把人救了,能逃就赶紧逃去!”
  十良默然良久,方道:“那你呢?”他笑道:“我怕什么啊?”
  局面还在恶化,大概是七月十七号的时候,领袖终于通过广播表示了抗战到底的国策,他警告全国上下,必须准备重大牺牲,中途绝无妥协可能,否则其恶果更为不堪。
  这些都是杨君侯转告给她的,他出门买食物时,哪怕是大中午,街上也很冷清,商店多数都关着门,只有一些散兵游勇在那里闲逛,有些街道上还用沙土袋堆的防御工事,北平就像个鬼城一样。
  据说日本人的军火和军队补给品已经涌到了天津,并且分发到丰台和其他地点,等到真正大规模的战争在北平附近地区开始时,日本军队估计会把北平数里之内的战略据点都为己有了。
  就是因为这样混乱的局势,但凡杨君侯出去时间稍久,十良难免会担心。
  这天他是上午出去的,结果直到下午两点来钟还不见人影,她又不知道去哪里找,索性溜出来,才发现徐家角门上已经没人看守了,她一喜,踮着脚来到之前关押巧惠的院子外一瞅,大门落了锁,不管看守的人还是师妹都无影无踪。
  这很令她感到震惊失望,同时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行动,一直耽搁到现在。
  等她回到屋子里刚要坐下,就听见警察拿着喇叭在当街哇啦哇啦的叫,原来是挨家通知,叫大家塞严窗户跟门儿什么的,说是夜里敌人的飞机兴许会来放毒气。
  十良立即溜出后街胡同,街上洋车也少,行人也少。
  那么长一条街显得格外安静,路两边站着不少闲人都不做声,像等着什么消息似的。
  有人在交头接耳,一会说军队已经抢回丰台、抢回天津老站了,一会又讲打进通州,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下午将近5点来钟的时候,忽然有一架飞机嗡嗡的出现在高空,十良也不由走出屋子仰起头去看,就见那飞机绕着弯儿,不住的撒着一搭搭的纸片儿,纸片儿像蝴蝶般乱飞,花园里也落了一张。
  十良认得字,捡起来一瞅,都是些劝降的话,被她撕掉扔了。
  直到天黑,她也没有把煤油灯点上,而在黑暗里呆坐好久,窗外的风声里传来乌鸦叫声以及它在风中扑腾的声音。
  她想动身回家,又不甘心这样放弃,而且她觉得自己应该向杨君侯道个别,不能这样悄没声的就走了。
  等到杨君侯出现在她视野里的时候,十良竟觉得眼睛有些酸酸的。
  不等她开口询问,他就道:“快点灯,我身上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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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油灯一亮,十良才发现杨君侯已经把上衣脱光,她有些惊诧,却并没有显出忸怩神态。
  就听他道:“我胸前有块脏东西,好像是个虫子,但是抠不掉!”
  十良脑中迅速浮上“蜱虫”的字眼,这东西她在乡下见识过,它一旦落到人的身上就会往肉里钻,不是简单的咬一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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