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恶毒的花边消息既满足不少人的窥视癖好,又令他们在庸常无趣的生活中找到了兴奋点,一时之间甚嚣尘上,坊间街头无不流传。
十良暮然间发现了她的错误,那就是之前以为“嫁给舞台”或者“只要走红成角,一切都会顺的”想法,完全是一厢情愿!
她成了武生泰斗,代价就是杜十良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将永远缺失,那些鲜花与掌声所能成就的只是她的舞台生涯,而不是她的幸福。
何况现在,这种“成功”就像一条毒蛇,反过来还咬了她一口。
这天她从街上回来,想着当初说好要梦家帮忙,如今事已至此,她必须亲自解释一下事情真相,好答谢人家的好意。
她上次太焦急,乃是空手而去,按照她做人的方式,这是很没有礼数的一件事,所以这次去,她在南货店买些上好的特产,准备待会一起拎过去。
想到这些东西,她四周一看,并没有看见装礼物的牛皮包裹,想一想,才把跟班喊来道:“有没有看到我带回一摞盒子来吗?”
跟班道:“杜老板是空着手回来的。”
十良一笑,原来她最近总是神情恍惚,在南货店买东西还都落在柜台。
来到唐公馆后,不等十良把事情托盘而出,梦家就道:“反正你也尽心了,巧惠把自己送进虎口,固然是想借机一搏,可她毕竟年轻没历练,徐家又不是好相与的人,岂能这样容易就遂了她的愿?”
她见十良沉默不语,这才低声道:“外面的那些传闻你也大可不必理会,我看,不如做准备,早早南下离开北平!”
十良露出惊异神情,梦家轻声道:“中日两国的战争已不可避免,城里好多人都开始准备撤了,我公婆已经买好船票,打算从天津做外国轮船先到上海。”
十良在这种事上还是有些单纯,她不解道:“照你说,我们国家的军队就那样不堪一击,难道连北平这样曾经的首善之区也要丢弃么?”
梦家脱口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安史之乱,唐明皇逃跑的时候,可是连泱泱大唐的首府也丢掉的。”
十良听罢脸色雪白,半晌才道:“我读过,但总是不信。”
听她这样讲,梦家反而不好多说,过了一会儿才道:“本来唐家想一起走的,可是力群还有些事儿,小姑子又快生孩子了,我得留下帮衬她一把。你准备好的话早点说,咱们一起走!”
飞机的空间太小,随身能带的值钱东西不多,所以如今的天津港,外国轮船的票可谓一票难得,北平和天津的多少富商大贾都筹谋着坐船离开华北,花钱已经买不到寻常的票子了,黑市上要靠至少两条小黄鱼才能换得一个舱位。
坐船的人金饰珠宝、值钱细软多是能带就带,听说有的人身上缠了一圈沉甸甸的金条,外面罩件宽大布衫遮掩,可见富人们的逃难累赘确实很多。
梦家并没有把船票难得这件事告诉十良,她不想令对方觉得欠了自己人情,也确信自己还具备帮挚友谋得一张船票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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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唐老太太很不愿离开北平,她不信日本人能拿她这个老太太如何,何况她一直信佛吃斋,最近还在郊外的大佛寺捐四根前廊的柱子,那柱子乃缠龙绕柱,浮雕精美之极,她认为连菩萨看了都要感动于她的诚心。
然而前几天她去郊区探视唐家田产时,乡民里有人说已经看到满车的日本兵开往长城上的南口,一些外地农人开始带着家人逃难,有的是从靠铁路太近的地方逃往别处,有的是从更北面的地方逃来的。
更有传闻说附近看见远远的有日本军队沿着铁路走过,还配有坦克车。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有人信,也有人认为是谣传。
唐太太本就惴惴不安,听了这些传言,愈发担心唐家的基业和自己的性命,所以当力群主张先把二老送至上海时,她立即答应了。
对外的话,她只说要到南边看看亲戚,呆几天就回来。
沈公馆这里,沈宇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坐飞机先走,他收藏的宝贝多以书本画册为多,其它的就是古玩珍藏,奈何这些东西都是沉重的负荷,他根本带不走,只好令亲信的仆从在花园里掘了一个硕大的土坑,然后把这些宝贝掩好,饶是如此,他还是选了几幅很喜欢的古画带在身边。
待他辛苦忙碌完这些,遂对梦家摇头叹息道:“前儿我还嘲笑那些带金条南下的人,可看来我也是个丢不下身外物的凡夫俗子,超然脱俗这种事只有等到下辈子。”
梦家安慰他道:“您带着那些画,主要是不想让它们落入到日本人的手中。”
至于船票的事儿,梦家准备拿自己的私房替十良出面,哪知力群得知她的安排后,立即表示反对。他道:“几根金条是小,就是再多些我也不在乎,可是杜十良这个人,劝你还是少接近为妙,之前我太过纵容你,由着你每天去听戏,现在这个节骨眼,你不能再和她有瓜葛!”
他话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容商榷的意思,梦家起初对他这句话置之不理,哪知等她想要亲自出门时,才发现力群竟然派了人守在门前不许她离家!
这分明是要把她圈禁的意思,梦家这才明白力群并非玩笑,之前他们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这种暴君形象,即在妻子的意料之中,同时又难免感到愤怒。
她本来要联系父亲,谁知还不等她做出任何反抗行为,梦家就不争气的病倒了。
她体质本就不佳,去岁年末小产后又伤了元气,这一次病来如山倒,烧得人一塌糊涂,不要说下床走路,就连吃饭也得靠人来喂。
她在半昏半醒中,觉得公婆和力群、父亲都来榻前看过,不过等她清醒过来后,听倩云说父亲已赶赴上海、力群今晨也离开北平送公婆出海。
梦家顿时觉得很孤独,好像被遗弃似的。
她虽然恢复了清醒,奈何体力仍然欠佳,因为惦记着十良,叫倩云联系对方,也说一直找不到人,邻居里有说她卖房子搬走了,也有说好像去了天津。
梦家知道了,愈发痛恨自己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
她本以为力群要明天才回,谁知晚间十点左右,他就赶着末班列车回来了。
哪知第二天一早,家里的电话就叮铃铃叫个不休,等到力群接罢电话,双腿一软,瘫坐地上,久久不能说话。
梦家在佣人的搀扶下赶紧过去,就见力群攥住话筒的手猛烈地哆嗦着,指关节给攥得惨白,而话筒那边,尚在“喂喂”直喊,梦家心里一沉,脑中迅速跳跃出各种不幸的画面。
她颤颤巍巍地从丈夫手里接过电话,想要竭尽全力表现得镇静,就听见电话里那人道:“唐先生节哀顺变啊,轮船沉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抢救,熬到了天亮,才有十几个人被一艘外国军舰救起来。”
在离乱的时代里,命运之神拥有它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戾气,唐老夫妇所乘的那艘巨轮,也顺着命运之神的手势参与了行刑的队伍,它带着船上千余人的性命,一头栽进了深不可测的海底。
本来这是件大事,可在当前的局面里,人人自危,连一向好事的报纸都没有匀出更多的篇幅,在整版整版的战乱伤灾里,这艘轮船的沉没,也只是一个标题罢了。
保险公司的调查尚未完结,力群已经强忍着悲痛投入到利金搬迁的事宜中去,并且火速朝力玮发了封电报。
他不能在悲伤上倾注更多的时间,也不屑于和人感慨命运的残忍,即使要哀痛悼念,他也要等所有的大事尘埃落定再说,在外人看来唐力群也无非是看上去更加的不苟言笑,双眉皱得更紧了些。
梦家不再在他面前提及任何令他不快的事,只是默默地承担起打包、收拾行李的任务,有时力群也会叫她帮忙到书房清理或者烧毁一些重要的文件。
看他把很多文件书籍堆在一起,大有付之一炬的意图,她忍不住道:“北平虽好,也不一定要终年老月的常住,去别处走走看看,也未尝不好。”
力群笑道:“是么?如果真的离乡背井、身不由己,这种经历想必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再说十良这边,她联系不上梦家,不管是电话还是登门,总有人说“少奶奶不在”,她隐约猜到这应该不是梦家的本意,不过她本来也没有和唐家一起南下的打算。
一个是惦念巧惠,二来总想找到荣奎,想和他商量个法子。
荣奎现在已经被北宁铁路局录用,在列车上当服务员,他告诉十良只要她愿意,他能帮她想法子搞到火车票,她想去上海或者更南边的地方,都行得通。
十良道:“那你呢?你还要呆在天津?”
荣奎道:“我再等等看吧,而且我有朋友在天津租界,真不行了还能到里面躲躲,你一个女人家的,还是早走早好!”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极,有人却带了一个坏消息,彻底断送了她独自南下的念头。
那熟人也是在春明舞台听见别人嚼舌根时得来的消息,说是金巧惠因为怀孕,已经彻底被徐老爷子软禁了。
大概她怀孕的消息彻底吓住了徐氏父子,不知道将来横空出世的到底是孙子还是儿子,为了阻止消息的进一步扩散,就干脆把金巧惠关起来了事!
而且以现在的局面,戏院的生意本就冷清,少了个把的戏目,一定不会引起人注意。
倘若说之前的巧惠对徐老爷子而言还算新出屉的馒头,现在这股热哄劲儿一过,立即令他意识到她乃是一枚滚烫的山芋。
十良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心如刀割,她问熟人道:“城里不少大人物都说要南下了,你有没有听到徐家人也这样说?”
熟人道:“听到了啊,东家肯定是要走的,徐少爷在政府当着官儿,日本人来了能绕过他?”
假如徐家人把巧惠带走,诺大的山河,日后再想救出巧惠难比登天,十良脑中暮然兜上来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现在徐家也在筹谋离京,家中必然嘈杂慌乱,不如她乘机夜闯徐公馆,看能不能探出巧惠被囚之地,想法子救她出陷阱!
十良花了几天时间了解徐公馆的环境,决定从花园附近的矮墙翻过去,这里还有一个角门,守门人是个中年汉子,开门的钥匙就挂在腰间,每晚十点以后他才会提着一盏煤油灯钻进门房小屋,之前好像在别处厮混,十点之前会有一个老头子在门房那里打瞌睡,眼睛虽然瞪着窗外,两只眼总是微眯着,仿佛一直处于困乏状态。
十良把这些情况都摸清楚后,这才准备出手。
临到行事那天,她换一套深色短打扮,还准备蒙脸的手帕、匕首诸如,一直等到将近9点多钟,这才翻墙进入徐家花园。
十良总有些心神不安,她认为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笼统的觉得心慌,不知哪里出了纰漏,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等到她双脚落到花园的松软草地上,抬头顿见一弯橘黄色的残月孤零零地悬挂在半空中,仿佛诡笑的神灵般俯视着芸芸众生。
这时她才有些恍然大悟,知道是哪里有些不对劲,原来是花园里太安静,连虫鸣的声音都听不到,那是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不远处胡同外的嘈杂声也听不到一丝儿,这种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令人难免生出几分惧意。
她贴着花园墙进入后院回廊,来到一座小巧的四合院子里,就见里面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门前立着个萎靡不振的鸠面汉子,乃是打手一般的人物,十良有把握对付他,不过这种事情最好静悄悄的解决,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闹出那么大动静。
这时就听见“吱嘎”一声门响,一位形状有些妖娆的仆妇手里端着个托盘推门出来,那汉子立即打起精神涎着脸道:“小凤姐,这么快就吃好了?”
叫小凤的女人瘪瘪嘴道:“烦死了,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还得我伺候,她也配!”
随即她对那汉子又笑笑,道:“你要吃么?小厨房还有呢,你过去也来一碗?”那汉子有些迟疑,小凤嘴一撇,道:“难不成还要我端过来喂你?”
那汉子忙道:“不敢,小凤姐肯赏夜宵吃,求之不得了!”
随即他就把门上的铜锁检查一番,两个人便说说笑笑离去了。
十良乘机过去,用备好的钢丝打开那铜锁,轻轻朝里一推——屋子不小,大门正对的地方挂着一张命妇像,两边列着四把紫檀椅子,上面还铺了紫缎的椅垫子,从梁上垂下来的电灯,正照着下面的一张四仙桌,上面是茶盘里放着茶壶茶杯,另外还有一个雕漆盒子装着点心之类。
就在这桌子边上,背对着大门坐着的正是金巧惠,她大概以为进来的是别人,头也不回,仍旧背对着十良。
待十良激动地轻轻喊声“师妹”,巧惠的脊背明显的绷直了,这才慌张回头去看,出现在十良面前的师妹形容枯槁,就连脸颊上少女特有的酡红也消失殆尽,早不复之前的鲜艳了。
巧惠看到十良,本来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可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的很快,立即就成惊恐,十良刚要说话,就见巧惠跺下脚,喝道:“还不快跑!”
原来是她正对着门外,早看到院外不远处有一行人提着灯笼行色匆匆直朝这里赶来,等她提醒十良时,那些人嘈杂的脚步声已经离这里很近了,十良这才知道行踪暴露了,忙乱中慌不择路,直接就朝花园深处跑过去。
后面那群人早就发现了她,齐声高声道:“抓贼捉刺客!”
毕竟是在府内,这些打手保安们未得允许不敢随意开枪,不过当有人用那种竹子削成的短箭胡乱放一通后,十良则蓦然觉得后腿上一阵钻心的疼,尽管她很想克服痛感从来路退回去,可毕竟腿上再使不上力气,无奈之下她见花丛掩映后有一间房子,房门是虚掩的,便连忙闪身钻入,心里绝望的想:这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哪里还有地方藏身!
她半倚在墙角,警觉地聆听着四周的声音,确定那群人走远,这才探出头。
等她双眼渐渐习惯,只觉得黑暗就像兑了水的墨汁般变淡,于是房间里各类物什的轮廓慢慢地浮现。
起初她还以为这是堆积杂物的地方,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尤其是靠墙的一排书柜和窗前的书桌、台灯,倒很像是个惬意的居住之所。
可是在这花园深处的一间旧屋里,难道还住着一位热衷于读书的花匠不成?
她正诧异,就听见嘎吱一声门响,有人推门而入。
十良顿觉懊丧不已,她此行乃是为了救人而非害人,以她的心肠,叫她出手重伤眼前此人,乃是万万不肯的。
想到这里,十良摸索着站起身来,她刚站定,就见进屋那人飞速来到她面前,把手里的那只灯笼朝她脸上一举,口中随即发出“哧”的一声笑,道:“怎么是你?”
十良借着这微弱的光线,也看清楚了眼前此人,就见他形容俊朗,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此人竟是杨君侯,她也认出他来,心里顿时一冷,之前还有的希望转瞬消失殆尽。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迎着他的灯笼朝前走一步,迎着他的目光微仰着下巴,那神情好像在说:你来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