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
列车外的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枪从空中一通扫射,就听见“哒哒哒”乱响,刚刚呼啸而过的那列漂亮火车顿时冒出滚滚浓烟,里面可谓鬼哭狼嚎,甚至能听到一个人疾声高呼道“我的腿没了!”
随即一只血淋淋的人腿自窗户飞出来,正好落在他们这列车的某个车窗前,众人惊声尖叫,十良一把捂住巧惠的双眸,自己也闭上了眼,肠胃直翻滚。
也不知道大概过了多久,列车终于启动了。
车厢内的诸位,只剩下本能支撑身体,任凭这列车带着自己茫然前行,他们所有的感情都避让给了恐惧,一切神经皆处于麻木状态。
一直到晚上六点来钟,这列车才到了天津,那么近的距离竟然花了近十个小时。
幸亏荣奎还没搬家,十良和巧惠寻到他的住处,他又惊又喜,道:“天啊,我找了你们大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铁路上都没人敢乘火车,你们胆子也忒大!”
十良这才把最近她和师妹的遭遇简要说一遍,其中自然省去她在徐公馆后花园的那段经历。
巧惠知道荣奎以前喜欢自己,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捡高枝瞧不上人家,如今被徐怀璋戕害,她没出路却又到这里投奔,心中百感交集,脸上红红白白的,一直低着头。
荣奎安慰她们道:“师傅没了,这世上只剩下咱们三个了,以前大家在乡下逃荒,什么苦日子没经过?就算是乱世,只要咱们互相照应,不愁过不了这个坎儿!”
他又看看巧惠,才道:“而且小师妹眼看要当妈了,你也别担心,只要有我荣奎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和孩子的那份,咱们三个齐心合力,少不了把这娃娃养大,还要想法子供孩子读书,再不受咱们经历过的那份罪、这份苦!”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连十良都不得不感叹:荣奎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他了。
荣奎说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等他再把工作上的事交接一下,明天或者后天就带着大家一起到租界。
第二天大清早荣奎就出了门,十点不到便匆匆赶回来,痛心道:“北平的局面变了,日本人已经得手了。”
十良大惊,她头一个想起的就是杨君侯,忙道:“日本人会屠城么?”
荣奎道:“现在还没有,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进驻,我从无线电里听来的说法是北平目前在汉奸手里,听说家家都在搜查青天白日旗,大批日军已经从大沽口登陆开进天津,恐怕很快就到这里了。”
于是三个人都忧心忡忡。
大约12点的样子,他们正准备开午饭,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花板上的灰皮不停震落,十良头一个起身,荣奎和巧惠脸上都失去了血色。
约莫过了半分钟,才听到胡同里和大街上开始人声沸腾,夹杂着孩子们凄厉的哭喊声,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轰炸的势头越来越疯狂,看样子不是在桌子底下躲躲就能逃过去的。
一颗炸弹炸中对过邻居,从大门能看到他们的房倒屋塌,全家几口顿时葬身火海。
荣奎不再迟疑,决定带着她们逃往租界避难,什么都不要带了,都是拖累!
三个人好不容易挤出胡同,又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灰土杂尘扑面而来,只见马路上已挤满了人,各个扶老携幼、肩扛手提,沿着大路直朝东面的意租界奔去。
由于中途各个胡同居民的不断涌入,这股人群就像滚雪球般不断扩大,荣奎不安道:“明摆着大家都是要朝租界去的,汇集在一起太危险了,丢一个炸弹就全中了!”
十良说:“那你还知道别的小路吗?”
荣奎思索片刻,一挥手,示意她们跟他抄小路去。
果然,他们这里刚离开主流大部队,日本人的飞机就开始俯冲,用枪向下面反复扫射,一刹那,这里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惨状不可言明。
那逃难的人群失控宛如怒海波涛,人在里面犹如被狂风夹裹,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完全无法自主,只能人裹人地行进。
有人被机枪射中,倒在人群的脚下,躺在血泊中,也有人捂住流血的伤口,强撑着身体趔趄向前,一口气上不来就倒地而亡。
局面实在太惨了,巧惠有些受不了,十良只好叫她用衣服盖住头,彼此拉住手一路跑,她其实也不敢朝四周看,只怕看一眼就丧失前行的勇气。
后来他们实在走不动了,便在一家门楼前的石阶上坐下。
这里临近意租界,日本人或许因与意大利是同盟而稍存顾忌,所以这一带受到的炮火侵袭较轻,居民也还安然不动。
他们默然坐了许久,也没有从刚才的狂轰狂乱扎里缓过神,半晌才听见荣奎叹道:“走吧,早点到租界去。”
这个时候,梦家和力群他们,已经坐船前往上海。
他们之前打算乘飞机过去,但是唐力丽的丈夫小郭说害怕乘飞机,全家人只好改坐轮船。
梦家这是头一回坐海轮,晕船吐得一塌糊涂,等她刚刚好转,力丽竟然早产了!
家里的两个男人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只能做个局外人,幸好船上有同行的大夫出手援助,才算帮力丽母子躲过一劫。
此刻能得一千金,也算是近来晦暗境遇中的一抹亮色,连梦家都觉得甚有喜意,力丽还特意为女儿起了个小名叫舟舟。
可小郭心情却很郁闷,他一心指望得男,哪知期盼了那么久,无非是一个闺女,做女人在他看来完全是惩罚。
一想到这里,小郭的心情就完全陷入阴霾,即使看着孩子哭闹,他也一点不着急。
海上行驶多日后,轮船终将靠岸,还未等乘客们踏上陆地,就听新闻里说,京沪铁路沿线的城市时常遭敌机空袭,杭州已遭轰炸数次,上海也是日本人的必争之地,不少江浙沪的居民都朝上海的外国租界逃,而有能耐的则往内地逃,好远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他们起初还不肯信,哪知轮船靠岸那天,临近黄昏,老远就听见陆地上炮声不断。
等他们下了船,在岸口等汽车来接的时候,听好多人聚集在那里说,上海这些天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日本人的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不说,还不时有长枪扫射出来,子弹常常落在街上和屋顶上。
而到晚间,尤其是夜里,稍微站的高一些,就能看见闸北和江湾方向的熊熊火光,映红大半个天空,炮弹之声更是昼夜不停。
有时在长江边儿上,一些胆大的市民竟敢凑在一起观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
当然,租界里的情景是截然不同的,各类娱乐场所仍旧照常营业,各色人等好像根本不知咫尺之外已沦为修罗场。
幸好力群之前早有安排,在租界的外国酒店里花重金订好了套房,并且请上海的朋友派出轿车前来接他们一家。
唐家五口人挤一辆汽车,仆从管家们也乘满一辆,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全是行李。
车辆还没进租界时,就见四周房屋稀疏零落,别说商店了,连路灯都不见亮。
司机也把车灯关了,同时嘱咐他们看好孩子,以免因为她的哭泣声引来日军的注意和轰炸。
看来司机也早就习惯了黑灯瞎火的,竟还能在九曲十八弯的弄堂里摸出小路来。
唐家驻扎的这个酒店位于法租界的贝当路,去的时候一路还算顺当,到酒店后连吃饭带安排,直到大半夜才搞掂。
唐家在酒店定了5个房间,利群、梦家、力丽三口各占一间,男佣和女佣则分占一间,梦家见力群特意为她独留一间屋子,很是感谢他的安排,不过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沈宇轩。
她父亲住在英租界的和平饭店,那地方在黄浦江畔,离南京西路也很近,平日里看看江景、逛逛永安、先施都还不错,但这个时候就显得有些过于显眼了。
一家人用罢晚餐,都各怀心事,谁也无心再留下喝茶,力群见妻子坐立不安,这才过去低声道:“明天我就去把父亲接过来,这里还有空房。”
梦家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她刚要说话,就听见有人在边上叹气道:“北平沦陷了,北平沦陷了。”
真没想到,就在法租界这一亩三分地上,还聚集了不少北平逃过来的大户,唐家才来的第二天,就陆陆续续发现不少熟人。
不过这些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梦家以前就很少和她们走动。
现在凑在一起,最初还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然后呢,大家不是说有多少珠宝细软丢在北平来不及带,就是把日本人的残暴形容的绘声绘色,要么就是讨论上海有多少可以供消遣购物的地儿。
这些话梦家都不爱听、更不会讲,因此她很少和她们聚在一起。
在她常去的地段里,国际礼拜堂算是能数得上的。
战乱时期,平民百姓对任何组织都容易失去信任,看不见的上帝成了很多人的依靠,教堂里的听众比寻常人要多。
梦家只有去早了,才能在神坛下面随便找个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牧师布道说了些什么她并不在意,她只是贪恋这里的短暂安宁能给她一种远离喧嚣的假象,反正日子往远处的话是不必去想了,想也没用。
至于沈宇轩,他从国际饭店搬出来,到女儿女婿附近的租了套公寓来住,并不肯和唐家住在一起,说那里房间不宽敞。
沈家有一房远方亲戚也住在法租界,双方倒是略微走动过几次,那位堂叔家的儿子、儿媳很年轻,之前都在洋行里做事,因为打仗老板撤资回国,大部分时间都在家。
梦家注意到表哥的西装裤臀部松垮,已经被坐成两块油光闪亮的椭圆,但他们依然在尽量维持着之前的生活水准,每天早上都要买冰块来消暑,还消耗很多的黄油自己做点心吃。表嫂还很热心的为她做了黄油蛋糕。
一来是看到表哥的衣服实在过旧,二来也是为了感谢表嫂的招待,第二天梦家又特意买了块上等布料送过去。
这天又是个晴空万里的炎热天气,梦家上午先是去了父亲那里,见他忙着和几个上海古董界的资深人物谈自己的收藏,她略微坐坐就走了。
路过衡山路、乌鲁木齐路口时,只见几个犹太妇女在那里叫卖女人用的饰物,她们胆子很大、门路又广,肯到公共租界的下只角收购长统袜、丝绸阳伞之类的物件,再到英法租界里高档住宅区附近沿街兜售,好赚一些可怜的差价。
梦家看那个犹太少女年纪颇小怪可怜的,便掏钱买了一包尼龙长筒袜,零钱也没要,把袜子揣在提包里就走了。
富人们妆点生活的调剂品,是那些犹太小贩糊□□命的依靠,这些流浪儿在来到上海之前,说不定也是本地阔绰富豪人家的千金、阔太呢。
梦家这样猜想着,心里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她刚回到酒店,立刻就有倩云过来道:“少奶奶,大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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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等到她推门走入房间时,屋内诸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梦家朝大家打个招呼,然后才坐到力群身边。
力玮是从桐乡过来的,原来过去的大半年因为生母重病的缘故,他根本脱不了身,先后辗转在杭州和上海两地为母亲看病。
等他床前尽孝、老人过世后,之前美专的工作也丢了,只好往返在上海和桐乡两地,靠画画补贴生活。
哪知道日子刚稳定下来,先是接到弟弟的电报,得知唐老夫妇遇难的噩耗,而后很快就又获悉了北平的沦陷。
总之,他在很快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恋人、父母和故土。
他见到力群后,之前兄弟间的种种隔阂与尴尬顿时消解于无形,剩下的只是骨肉间相濡与沫的温情,无需太多的客套,寥寥几句话,他们很快就能明白各自的意图,也懂得对方在这大半年所经受的种种艰难困苦。
要说还有谁感受更复杂些,那必然是力玮。
去岁的离别原以为只是短暂分别,谁能想到竟演变成天人永隔,连女朋友转瞬都成了弟媳。
这都是他万万预料不到的,亦不能仅用“时乖命蹇”来解释。
因为这个时候,多少人都和他一样遭遇着同等的噩运,多少人都和他一样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命运的种种安排,太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当他看刚见三妹怀里嗷嗷待哺的小女孩时,眼里不由沁出了泪花。
梦家进门时,他们正在谈唐老夫妇衣冠冢的问题,兄弟在这件事上观点倒是一致,他们认为日本人不会盘踞华北太久,与其届时手忙脚乱的迁坟,还不如先保持着二老的灵位,等到局面安定了,再专门为他们买地设立衣冠冢。
在这个问题上,力丽自觉是嫁出去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她便抱着舟舟坐在一边。
小郭见兄弟两个都在征求梦家的意见,也想凑热闹插几句嘴。
哪知力玮并没有接口,力群则冷冷看他一眼,似乎在怪他多嘴。
这件事很令小郭感到震动,之前他知道唐家人一直瞧不起自己,但眼下妻子刚生了孩子,且是在逃难中,之前北平的那种门第观念所依赖的基础业已消散多半。
于是他妄想着也能和唐家兄弟平起平坐,直到刚才碰壁,小郭才发觉这无非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他故意用漫不经心地语调说:“二哥这次走太急了,竟然忘记把那个叫王润玉的姨太太给带出北平,可惜。”
力丽连忙撞下他胳膊,小声道:“胡说什么啊。”
小郭“不以为然”道:“难道我记错了?那不是妈亲自帮二哥挑的吗,听说二哥也很满意。”
力玮听了,立即把错愕的目光投向弟弟,实在不明白新婚还不到一载的他,怎么这么快就要纳妾,这置梦家于何地呢?
力群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转过头,对兄长投来的询问眼神装作没看到。
接下来就是设宴帮力玮洗尘,梦家则一直跑前跑后的张罗忙碌,唯有忙碌至此,她才能不陷入无端的沉思与回忆中去,她能感觉到力玮的眼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双眼睛有好奇,或许还有怜悯,反正她都不敢直视,因为不论哪种情感都令她不好受。
他或许要说些什么,可不管说什么,她都不想听。
她理想中的将来,彼此最好客客气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几次力玮就在身边,似乎想她说几句话,都被梦家故意找借口走开了。
倩云则很知趣的与女主人形影不离,不给力玮丝毫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
由于酒店已经没了空房,力群又不想兄弟住太远,他和妻子商量一下,叫梦家将她自己的房间让给力玮。
力玮有些过意不去,特意朝梦家致谢,她只是朝他笑笑。
第二天早晨,大家在酒店的公共餐厅吃早饭,梦家和力玮撞个正着,他道:“我在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一盆很小的盆栽,是一颗向日葵苗,是不是你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