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个月多月前留宿在御景华庭,他陡然意识到出现在她身上的所有异常现象跟本称不上是梦游, 她依旧保留着自己的思维模式, 行动并不是完全僵化的, 也能同他进行清醒时才会有的交谈, 只是变了个人——这种行为更像人格分裂,也就是说, 在某个契机下, 她的身体会被体内的另一具灵魂占据。
意识到这些后,池绥大脑就跟被人重重敲击了一般。
存在脑子里关于人格分裂的认识都是从网上东拼西凑来的,手足无措下他只能寻求专业人士帮助, 这事后来传到池郁白耳朵里, “她自己知情吗?”
以池绥对徐浥影的了解来看, 她是毫不知情, 但边婕大概率是知道这秘密的。
池郁白:“你要是为了她好,在你想好应对措施前,或者在心理医生给LJ出系统评估和治疗方案前,别告诉她,多瞒一会是一会。”
池绥得承认,池郁白说得有几分道理,权衡之下,他选择将这事瞒下,第二天装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同她开玩笑,控诉她梦游拿自己手臂当成猪蹄咬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池绥都没见到过徐浥影的第二人格。
就和他预料的那样,人格分裂症状的出现需要一定的开关,而这开关,或许和她手臂残留下来的伤口有关。
“小池哥哥。”
——她又叫了一声。
池绥思绪被拉扯回来,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握住,他僵硬地抬起眼皮,徐浥影穿着睡裙从半明半暗的光影里走出,眉眼弯弯。
神态、举止都散发着一种和本人格格不入的稚气,瞳仁清澈,没有半点刚睡醒的混沌。
池绥默了默,放下茶杯,试探性地叫道:“小影?”
“小影”点了点头,眼睛又一次弯成漂亮的月牙状,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她如临大敌,仿佛领土被人入侵,抓到什么就朝他丢去,嘴里一面喊着:“你别过来。”
池绥被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把她哄好,给她吃好吃的,陪她玩乐高,完完全全拿她当成一个孩子看。
也从她嘴里套出不少信息:她叫小影,今年八岁。
出乎池绥意料的是,徐浥影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和自己共用一副躯壳的小女生的存在,而拥有两年记忆的小影知道“十岁后的徐浥影”。
那晚,池绥问了句:“你爸爸妈妈呢?”
却见她猛地一怔,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上下不断揉搓着,被恐惧扭曲的脸上全是眼泪,“爸爸不要打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池绥生生愣住,心脏快跳出喉咙,被压在记忆深处的拼图终于和现在连接上,他心里涌上一种浓烈的愧疚感。
八岁被叶宁带去游乐园那天,他见过徐浥影一次,那时候她正被一个男人连拖带拽,腿上都磨出了血,有好心人上前制止,“干什么呢?”
徐严陪笑着说:“我是她爸爸,小孩子不听话,我正教育着呢。”
转头呵斥道:“徐浥影,别耍脾气!”
那人又说:“那也别动手啊,要是伤着了怎么办?”
徐严这才悻悻然松开手,掉头就走,徐浥影跟在后面低声啜泣。
池绥也不知怎的,快步追了上去,将口袋里的糖果递给她,“这个给你。”
徐浥影喉咙一哽,眼泪悬在眼眶,好半会才接过,“谢谢哥哥。”
在被叶宁抛弃后,池绥偶然间又见到她两次,最后一次徐严当着他的面,重重甩了她一巴掌,他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徐严拖到楼上。
他迟疑了会,可就是那么一会的工夫,池景明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他面前,将他带回池家。
机缘巧合下,他们上了同一所初中,一开始他没认出她,听到别人叫她“徐浥影”后,他才从从记忆里里匹配上人。
他每天都在偷偷观察着她,看她身上有没有多出新伤口,不久听说她换了个父亲,过上富家大小姐的生活。
新爸爸疼她宠她,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她过得并不快乐。
……
“小影”揪了揪池绥衣摆,“小池哥哥,你今天怎么一个劲发呆?”
池绥敛神,捏捏她的脸,“在想一些事。”
“跟徐小呆有关的?”
他极轻地嗯一声。
“不会有事的,她还有你呢。”
池绥挤出一个笑容,“今晚想玩什么?”
“小影”摇头,“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以后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池绥怔了两秒,“为什么?”
“小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轻轻晃着腿,“她好像不需要我了。”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另一个徐浥影毫不知情,她只当自己睡了漫长又疲乏不堪的一觉,梦境的色调阴暗,偶尔会透进来几道亮光,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潮湿的腥潮味,脚下砾石遍地,漆黑幽长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头。
她差点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圆形畅通里迷失自我,直到听见边婕歇斯底里的哭声,但分不清是对谁的,下一秒她紧紧抱住了自己。
徐浥影忍不住想,为什么梦里的边婕也做不到温声细语,为什么连怀抱也是冷的。
她拼劲全力挣脱,站在边婕两米外的地方,边婕一下子慌了神,东张西望,四处喊她的名字。
徐浥影有些懵。
自己明明就在她眼前,为什么她看不到?
或许是梦里的光线太暗,不知不觉沦落为旁观者的她,只能成为这场梦里最见不得光的存在。
到最后边婕也没能找到自己,仿佛在边婕的世界里,自己就是一个透明人。
这种认知吓了徐浥影一跳,眼前冗长的隧道化为泡沫,她生生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池绥正紧紧抱着她,四肢因长时间得不到舒展变得僵硬发麻,但她没有推开他,窝在他怀里,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听见有人伏在自己耳边说:“我出趟门。”
第二次醒来时,果然不见池绥的身影,身侧的床位也是凉的,显然离开不久。
徐浥影在床头柜上找到一张写了字的便签,那四个字和她混沌间听到的一模一样。
桌上放着冷掉的早餐,徐浥影正准备放进微波炉加热,门铃响了几声,何夕的脸出现在猫眼里。
徐浥影开了门,两个人沉默了会,何夕低垂着眸说:“我给你打电话,但你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就来你家找你了。”
徐浥影终于想起忘给手机充电这事,干巴巴地哦了声,弯腰从鞋柜里拿出备用拖鞋给她,等她穿好后问:“你吃饭了没?”
何夕摇头,最近几天她都没什么胃口,饿到胃疼时,才会嚼几块饼干充饥。
徐浥影仔细打量她,好像是瘦了不少。
“我不太会做菜,家里也没有什么食材能做,只有买来的这些早餐,你能吃吗?”
何夕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徐浥影并非真正意义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她的自理能力并不输给米洛,将粥热好后,煎了俩荷包蛋,溏心的。
池绥留下的早餐还有小笼包、两道腌制素菜、黄金糕。
拼凑在一起,有种虚假的丰盛。
何夕郑重其事地同她道谢:“谢谢。”
一顿早餐而已,有什么好谢的?
何夕总是这样,对别人一点善意就抱有过分的感激,是明显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徐浥影没点破,只问她:“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逃避偶尔有效,但在这件事上,发挥不了半点作用,相反还会助长施暴者的气焰。
何夕沉默着没搭腔。
徐浥影有点拿捏不准她的意思,明知现在不该是谈论这话题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追问了句:“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还能感受到何舜华对你的爱吗?”
什么狗屁父爱如山,不懂表达,隐忍深沉。
都感受不到,那和本身就不存在有什么区别?
何夕还有什么必要为了不存在的父爱,赔上自己的一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徐浥影准备放弃得到她的回答前,何夕摇了摇头,“早就感受不到了,所以我想明白了——”
她终于抬起头,笔直地迎上徐浥影的目光,“我打算搬出去住了,只是目前还没找到房子,昨晚住的酒店,还有就是,我想去报案。”
至于在这之后的事情,她还没有想过。
徐浥影知道何夕总有一天会开窍,但她没想到她会开窍得如此突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讷讷地来了句:“挺好。”
何夕发自内心地朝她一笑。
那笑容看得徐浥影心口酸涩,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新鲜词汇:精神弑父。
底下还给出了直白的注解:这并非真实地伤害父母,或者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在精神上与他们彻底脱离。
不再用他们有失公允的眼睛去审视自己的人生,也不再用他们千篇一律的望子成龙标准来要求自己,处处给自己设限,从执念中解脱,看到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是是非非,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希望何夕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弑父。
徐浥影回神后,又盯住何夕看了会,她是真的瘦,穿着衣服都能显出清晰的骨骼轮廓,但她的脸并没有瘦到夸张的地步,是恰到好处的柔美,被灯光勾出立体的轮廓。
“身上那些伤口,还疼不疼?”徐浥影破天荒地关心了句,语气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何夕摇头的动作突然停住,只因她看见对面素白脸上的泪痕,手足无措道:“你别哭,我没事的。”
“哭?”徐浥影愣了下,条件反射地往自己脸上探去,摸到了晶莹的液体,她又一次愣住。
这次的眼泪留得毫无征兆,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有人正在代替她哭。
徐浥影顿时头昏脑胀,几乎快到了晕眩的地步,多亏何夕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你不舒服?”
徐浥影缓了片刻,摇头说没有,边抹眼泪边说:“可能是想我家那臭狗了。”
-
那会徐浥影的臭狗正在去心理咨询室的路上,五分钟后他收到丁文睿发来的消息:【池哥,我想找你预支一下下个月的工资。】
那会池绥还没看到消息,丁文瑞当他在装睁眼瞎,又发来一条:【我现在的生活就是五个字,薪尽自然凉,你忍心看到我这样的下场吗?】
池绥当然忍心,他回了个“。”,然后暂时性地将人屏蔽了。
知晓徐浥影真正的秘密后,池绥私底下去过不止一次心理咨询室,这次会面,聊得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结束前医生说:“光我们交谈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制定出有效方案,还需要当事人配合,什么时候把她带来吧。”
池绥扯扯唇角,“我会好好考虑的。”
池绥前脚刚离开心理诊所,何夕后脚同徐浥影告别,徐浥影没挽留她,直到她踉跄的背影消失在电梯,才扭头回了公寓,手机被她留在卧室充电,过了好一会,才自动开机。
消息成堆进来,有何夕的几通未接来电,还有江透的。
江透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问她昨天是不是和何舜华大闹了一场,徐浥影言简意赅地回:【闹了。】
然后点开高敬头像,拜托他帮忙找下房子,适合单身女性,安全性和性价比都高点的。
高敬:【想搬家了?】
YYX:【替朋友问的。】
高敬同她打包票:【行,这事交给我,两天内有结果。】
徐浥影放下手机,不到两秒,又拿起,打开相册,直接加到最后,全是她和池绥的合照。
这次她奇迹般的发现,池绥的眼睛没有一张是盯着镜头看的,他一直在看她,有些时候是用余光。
徐浥影点开编辑栏里的放大器,将他那双迷人的眼放大了两倍,比例不和谐,看着怪瘆人的。
她轻轻笑了声,压在心头的沉闷消减不少,疲惫感却涌了上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累,可能是昨晚又梦游了,但池绥没告诉她,趴在床头没一会又睡了过去,手机差点砸到脸上。
池绥是在沙发上找到的人。
那会徐浥影还处于半梦半醒的昏蒙状态,细微的动静都能将她坠入梦境的意识拉拢回来,也因此,她一早就察觉到了池绥的靠近,她以为他会伸出手抱她,可是他没有,甚至连抚摸脸颊这种再基本不过的亲密接触也都没有。
她艰难睁开眼,嗓音沙哑:“池绥,我生气了。”
“气什么?”池绥捏了捏她的脸,这是他进门后到现在的二十分钟里同她发生的唯一肢体接触。
“我躺在这里这么久了,你一次都没来抱过我。”
她又开始无理取闹了,因为她知道,对于她任何不合理的控诉和要求,他都会满足。
但这次他没有。
“徐浥影。”零星的眸光从半阖的眼皮中倾泻而下。
她愣住了,在脑海中回想了下,这好像是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叫她的全名,低低沉沉的嗓音,如天际骤然亮起的闪电,劈头盖脸地砸下。
这气氛不对劲。
他的情绪也是。
徐浥影心里乱成一团麻,注意力却是罕见的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认真地盯住他看,很多平时注意不到的细节也在这时映入眼底,比如他脖颈上的一粒小痣,和突起的喉结一样性感。
比如他比印象中还要单薄的唇,总听人说薄唇寡情,偏偏他又深情得让她自愧不如。
整张脸唯一能证明他深情的是他的眼,瞳色很深,像凝着一团化不开的墨。
徐浥影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强烈的第六感让她第一时间选择了逃避,她恨不得自己现在就醉得不省人事。
“我还得给何夕打通电话。”她转过身,脑袋大幅度转动着,像在找手机。
池绥大步上前,手臂环在她身前,头跟着靠了过去,将她东张西望的脑袋定住,仿佛瘦弱的她,才是这一刻支撑他的那个人。
他的气息也盖了上来,带过来的还有他满身的倦怠,连同他柔软的唇,在她后颈环绕。
这是他最喜欢的亲密姿势,但和之前的几次都不同,这会是半点旖旎都没有,只有无力和挫败。
“你说我该怎么做?”
池绥掰过她的肩,要她正对着自己,低眸看她茫然无措的眼,他的眸就像深不见底的湖水,平静又复杂,朝那投入一块石子,就能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在这时候,她任何细微的反应都能成为那块打破平静的砾石。
徐浥影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索性凭着一腔孤勇把话挑明白了,“什么该怎么做?”
池绥顿了好几秒,面上闪过讳莫如深般的复杂,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个难以让人承受的禁忌话题。
徐浥影在他冗长的沉默里,率先打退堂鼓,目光低垂了些,声线也不再那么平稳:“是不是你今天没买到我爱吃的舒芙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