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方萍的来电。
苏姚盯着看了几秒,又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
林衍川的视力也极好,隔着这么远也看清了来电显示。他勾了勾嘴角,翻了两张照片,不吝夸赞:“不是花草长得好,是拍摄人的技术不错。”
他将相机放下,端起碗继续慢条斯理地吃早餐,并提醒苏姚:“好不容易等来了,怎么不接呢?”
苏姚拿起手机,犹豫着问:“有什么需要叮嘱的吗?”
“只有一点,”林衍川喝着汤,吃着饼,慢悠悠地说:“任何的罪名你都不要承认,也别理他们。但如果谈及房子,你只管说出你的诉求就行。”
来电已经断了,苏姚想了想又问:“他们会答应吗?”
林衍川微微一笑,语气肯定:“他们会的。”
方萍的电话再次打进来,苏姚接起来,简单两句就约好了时间。
挂了电话,林衍川已经吃完了早餐。
她一边收拾碗筷进厨房,一边问林衍川:“你不去吗?”
林衍川端着水杯靠在旁边冰箱上,喝了一口,柔声问:“想我去?”
苏姚神情尤疑:“汪十安……万一在的话……”
“大概率不在。”林衍川回答得很快。转而又对她说:“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害怕他。换个角度,只有你不害怕,才能保护好自己。”
苏姚抬眸看他,认真思索着他说的话。
林衍川见她神情沉重,不免一笑,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放轻松,小骗子。”
他说:“等你回来,你就自由了。”
-
苏姚和方萍约在怡安小区附近的一个公园,时间是下午三点。
出门的时候,天边挂着一轮灼灼日光,万里无云,只有一片干净的湛蓝色。
天气不错。
希望一切都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走出小区时,路过停车场,看见黑色辉腾停在专属的位置上,苏姚不免暗骂林衍川小气。
出门前她跟他借车钥匙,林衍川眼皮都不掀一下直接拒绝——
“想都不要想。”
苏姚只好顶着大太阳在街边打车,到公园时,还早了十分钟。
这个公园已经很老了,虽然生长着几颗价值非凡的百年老树,但周围的设施已经破旧。前几年音乐广场开放后,这里就更没有几个人来了。
不过苏姚对这里的印象很深刻,甚至有着独有的情感。
小时候公园广场没那么多,苏伟和方萍有时间就带她来这里玩耍,那时候小池塘里的水很清澈,五颜六色的金鱼活蹦乱跳的,在阳光下很好看。
苏伟是个爱好很广泛的人,除了赛车,他还喜欢拍照。
他甚爱拍方萍,拍她,拍她们母女俩——
摄像机里全是她们,也只有她们。
那个摄像机后来被苏姚用来记录汪十安的残暴,也在汪十安入狱的同年彻底坏掉了,放在了怡安小区的柜子里,再也没见过光。
苏姚走到池塘时,方萍已经到了。
坐在一张休闲椅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阳光洒在她憔悴的脸上,神情漠然,嘴角塌陷,细纹布满了整张脸。
方萍老了。
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是因为苏姚不知从何时起,就无法把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与那个在赛车观赛台上肆意呐喊、美丽青春的女人联想在一起了。
“妈。”她唤了一声,于方萍身旁坐下。
方萍看了她一眼,叨咕着说:“约这个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车没必要,走路又走不动……”
难得她开口没有只是骂人。
苏姚想,她大概是已经忘记这个公园、这个池塘的意义了。
她叹了口气:“你电话里说有事?”
方萍抿了两下嘴。
顿了片刻,才吞吐开口:“你能不能去求求你那个律师男朋友,放我们一马?”
林衍川?
苏姚疑惑:“我听不明白。”
方萍啧一声,索性全都说出来:“你汪叔叔在外面欠了一笔钱,本来人家都不打算收了,这几天却突然步步紧逼,逼着你汪叔叔必须马上还钱,否则在街上见一次打一次。”
“……”
“可哪里是在街上见一次打一次,分明是守在怡安小区门口,见你汪叔叔出门就直接围上去。”
苏姚咬了咬唇,她想说一句活该,但又想起林衍川告知她——
任何罪名都别承认。
方萍继续说:“你汪叔叔不能出门,没有收入,我身上也没钱了,补贴还有好几天才发,我们都快饿死了……”
苏姚摇头:“妈,我还是听不懂,这跟林律师有什么关系?”
方萍愣了愣。
“你汪叔叔说,这绝非偶然。”方萍有点无所适从,原本以为求一下苏姚,一切都会过去。但如此一来,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方萍不死心地又问:“真的与你们……无关……?”
苏姚笑了下:“你们未免太看得起我们了。”
闻言,方萍低着头哭了一阵,喃喃自语道:“看样子……要保住他的命,只有还钱了……”
方萍的话,使苏姚将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她终于明白林衍川葫芦里的药是什么了,内力和外力同向施压,逼着两个底层中年人就范。
虽然看上去有点过分,但对付汪十安这种人,也只有用这种手段才更有效。
此时汪十安估计躺在怡安小区动弹不得,没有他在,方萍其实很难有主意。会主动打电话找苏姚出来谈,必然也是汪十安的想法。
即便是他,再接连被揍,揍又揍不死的情况下,也很难撑下来吧。
苏姚拿不准这两人的想法,于是先行试探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方萍无奈叹气,比起平日聒噪的骂骂咧咧,此时显得颓败不已。
“那个房子,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林衍川说,只要谈及房子,苏姚只管说出自己的诉求就行。
在此之前,关于林衍川提出关于房子的三选一选择题,苏姚也很认真地思考过两日。
那套房子里,曾有过一家三口美好的回忆,那时苏姚弥足珍贵的童年记忆,也是方萍最美的时候。所以她不愿意让汪十安住进去,玷污了那套房子。
可是后来也有许多年难堪的经历,和眼睁睁看着方萍灵魂腐烂的记忆。
她亦不愿再继续留着。
苏姚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开口道:“卖了吧,卖得的钱,按份额去分。”
唤句话说,她将从此与方萍分道扬镳。
方萍捂着脸哭着问:“死丫头,卖了房子我以后住哪儿?”
方萍以后住哪儿?
苏姚想,这再也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了。
自打懂事起,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为此比任何同龄人都努力,都辛苦。可到头来方萍给予她的,除了痛苦不堪的童年,就是冰天雪地一般的心寒。
“妈。”
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叫她——
“你好自为之吧。”
她的语气很淡,不带任何情绪,只有前所未有的轻松。
叶翠茂密,金色驳光洒在苏姚扬起的脸上。
阳光很烈。
她看见的,是一片灿烂的光明。
第22章
·22
感受到苏姚的决绝后, 方萍哭得很厉害。
苏姚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她哭完。方萍哭不动了就开始骂,来来去去还是那几句,都是苏姚已经听麻木的字眼。
等她骂也骂不动的时候, 苏姚才开口问:“你找人买房, 还是我找人?”
方萍哭得一张脸红通通,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我哪里找得到人。”她没好气地说。
苏姚点头:“那就我找人来买。”
言毕, 沉吟了一瞬,她拿起包站起身:“那我走了。”
方萍没有说话, 也没有看她,抱着手气呼呼地盯着前方。
苏姚最后望了眼面前的池塘——
水已浑, 花也败, 鱼早死……
昔日的欢乐静止在十八年前, 结束于十八年后。
时过境迁, 以后再来这里的机会很少了。她一步步走出公园, 脚步越来越快,离方萍也越来越远, 直至相互看不见。
公园门口熙熙攘攘, 与之完全是两个世界。
苏姚看着面前的人流,仿佛自己刚从一个令人窒息的空间爬出来,终于能呼吸了。
她深呼吸了几口, 嘴角不由上滑。
原来做个“冷漠”的人可以让人如此轻松,原来放弃所谓“善良”“心软”,成为一个“自私”的人, 就能看得见未来充满阳光……
苏姚像一只被困在鸟笼多年的高山兀鹫, 终于冲破牢笼, 向天而去,满是欣喜与轻松。
她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 不再犹如她身上黑压压的衣服那样,沉重又阴郁。
她突然想赶紧回臣晟苑,把这个结果告知林衍川。正如他所料,一切是如此顺利。
很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分享欲,好像完全释放了自己,她好像变得不像她了。
林衍川……林衍川……
苏姚嘴角上浮,心里又忍不住怪他不借她车,否则她定然一百五十码飙回臣晟苑。
实在是有点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于是给林衍川拨去一个电话。
他很快接起来,喂了一声。
苏姚调整了语气,问:“你在家吗?”
“不在。”
苏姚愣住:“在越乘?”
“不是。”
“那你在哪里?”
苏姚有点失望地想,他如果在外面忙,那说不定就要到晚上才能见到他了。
林衍川那边沉默了片刻,隐约能听见一些与她这边重合的声音。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他忽然说道:“回头。”
苏姚下意识转身,在人群中一眼锁定,心脏砰然跳动。
他高挑的身高、出众的相貌和非凡的气质,在熙攘人流中显得尤为突出。他穿着一身深色的休闲装,举着手机,距离她三四米远。
苏姚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并且是在很想见到他,却以为见不到的时候,就这样突然出现——
短短几秒钟,心情起起伏伏,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林衍川挂断电话朝她走来,脸上挂着清爽的微笑,在阳光下很是好看。
他看她呆愣愣的表情,笑了一下。
“怎么?”他在她额头上弹了下:“傻了?”
“你,”苏姚甚至有点说不清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衍川神情柔和,嘴上却说着圈圈绕绕的话:“我说我来散步,你信吗?”
“不信。”哪里有人住在城北,却跑到城南来散步。
苏姚摇头,她咧嘴一笑:“你担心我?”
林衍川并没有否认,径直往前走去。苏姚紧跟着,探着头问他:“你该不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吧?”
林衍川轻笑:“我时间很多吗?”
苏姚又问:“那你来了多久?”
“没多久。”林衍川转移话题:“这附近哪里方便打车?”
“你的车呢?”
“送去保养了。”林衍川回答。
苏姚哦了一声,心情愉悦地带着林衍川往路口走去,一路边走,边说着她想要与他分享的事情。
-
房子没两天就成功卖掉了。
怡安小区本就是旧城区内满覆时间痕迹的小区,房子维护得也并不好,中介评估后认为并不好卖出。
最终林衍川委托钱老板帮忙,以市场价出售,快速地了结了这件事。
买主很爽快,现场付清二十多万的全房款,苏姚就立马往方萍的账户内存了四分之三的钱。
然后看着自己留下的几万元,觉得有点不真实。
过去十八年她都活在沼泽中,曾也有过不服输的奋力挣扎,却越焊越深,后来眼前一黑,她便放弃了,任由自己深陷。
直到林衍川的出现——
他扒开了沼泽,给了她上岸的机会。
关于房子的事情,苏姚问过林衍川,那三选一的抉择,为什么从来都不给自己意见。
林衍川说:“因为这是一个理性与感性的较量,我不希望你受我任何影响。”
“对于我而言,这件事不是三选一,而是二选一。一是处理房子,与亲情断舍离,二是和以前一样,原谅阿姨,继续守着她。”
“无论哪个选择,我认为都是正确的。”
苏姚又好奇问:“你不怕我选择第二个吗?这样你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呀。”
林衍川笑:“我没法干涉你的决定,我不可能告诉你——苏姚,你必须离开你年老的母亲,舍弃掉你腐烂的亲情关系。就像我前面说过,这是理性与感性的较量,无对错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