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包装纸被他捏在手里, 每用一分力摩擦就刺啦啦地发出响音。
停车场的灯光寡淡,四周静谧无声,耳侧是他慢慢昏聩急促的喘息。
温岁在等他的答案。
祁鹤说我不断。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很轻,每咬一个字都像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温岁笑了笑,转过身,双手捧起他低下去的脸。
女孩手很凉, 跟玉一样的触感冷沁沁的,强迫他抬脸看她。
是因为喝酒吗?祁鹤的眼尾罕见地泛着湿红, 而他的瞳仁是最纯粹的黑,不偏棕, 完完全全地不掺杂质。
漩涡般, 陷阱般, 勾人撩人, 她以前跌进去多回。
即便深邃得没有温度,带着不可一世的傲骨,天生就有上位者的掌控和拨弄全局的能力。
但现在, 他的眼睛里在下雨。
说起来温岁没见过祁鹤掉眼泪, 哪怕身体再痛, 受伤、流血。
或许很少经历挫折吧,他太顺风顺水了, 财运也好感情也罢。
有如此刻,他依旧没有泪, 半敛着眼皮妄图掩盖目中的瓢泼大雨。
“祁鹤,你说我有什么好的呀。”捧着他脸的拇指缓缓移到眼尾,“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以前的自己,你有什么好的呀。”
“值得死缠烂打的吗。”
她轻轻抵着男人额头,鼻尖相擦,他留恋地俯身想亲吻,却只够亲到女孩的鼻峰,他喊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喊,喊到后来,又低又哑地喊她老婆。
温岁没什么起伏地听,她信,他是有点醉了。
“如果有一天我要跟你断呢?”捧着男人脸的手下滑到他肩,温岁问,“我告诉你我玩腻了,钱也骗够了呢。”
不可以。他说。
他压她在车窗,讨好般地蹭她的额,温岁略微歪头,望向远方出口的一点明光。
她踮脚,唇擦着男人的薄唇滑过,一触即分,柔软得融开春水,他愣怔,旋即眼眸升腾起亮光。
温岁依旧无波无澜地盯着,死灰一样地冷。
他想加深那个吻,但怕她会生气,于是高兴地贴着女孩的脸颊,头顶的绒发蹭得她痒痒的。
“幼稚。”她说。
没有笑,以一种嘲讽的姿态对他说。
她是真的觉得他幼稚,愚蠢且幼稚,给颗糖就能高兴半天。
还是块有毒的糖。
温岁推开他,往出口走。
她没回头,也许他想跟上来的吧,但没有跟。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
街道霓虹绚烂,纷乱地落进眼底,喜悦哀伤、热闹冷清,是反义词,却在某种环境某种条件相辅相成,互相包容。
谎言编织成一张网,她收放有度地操控,看着捕获的猎物越陷越深。
最后“啪”地断裂,她抽身,不再有羁绊。
——
调养一月后,英国迎来了它的冬天。
温岁决定去芝娅复工,完成今年的最后一个项目,然后备考通过期末测验,时间就差不多可以待产。
出门前,她套了一件米白色的毛呢大衣,款型偏舒驰宽松,她底子瘦,怀孕后无明显长胖,七个月也没有很显怀,省了许多麻烦。
这几天宝宝的胎动愈发频繁,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她摸了摸肚子,捞起钥匙下楼。
快年末了,小组的工作林林总总堆积得多,温岁在自己工位画好稿子,揉了揉腰,还想再继续几张,被薛楠拦住。
“你出去走走吧,老坐着不好。”她说,恰好闻啾跑进来,怀里抱着叠文件大声嚷嚷谁有空。
薛楠就替她作主,怕她老僵着坐腰背难受,对宝宝也不好,“让温岁去吧。”
闻啾为难:“啊?组长,这个是要送去minteton总部给他们老总亲签的诶,会不会太远啊。”
薛楠要忙企划,组里的男生出去接外勤,屠昭昭对着电脑头都挠秃噜,闻啾过会儿要去开会,谁都没时间,温岁叹气:“没关系我去吧,打车不远的。”
她打车到minteton总部大楼,向前台说明来意。
登上电梯,总裁办公室一层鲜少人来往,助理引她入座,过不多久笑容和煦地请她进办公室。
温岁走进去,他的办公环境整体黑白色调,极简轻奢,右边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俯瞰半个城市。
身后助理毕恭毕敬地关上门。
温岁打算直接签个合同就走,别有过多交涉,但祁鹤并不在办公。
他的桌案放着的东西很少,除却文件和钢笔,还有一本小日历和记录时间的沙漏。
女孩走近了点,才发现沙漏旁还放着个银色的打火机,价格不菲。
办公室连通休息间,设置在左手边偏隐蔽的位置,温岁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水声,她只站在门边抻头望了一眼。
这个视线方向过去正好看到洗手台和镜子,祁鹤弓腰站在那里,掬水洗脸,似是听到动静,镜子里的他掀起眼皮。
和温岁对视。
她心一悸。
脸上水珠未干,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滴落,刘海一棱棱的,尾端结的水滴落在男人黑密的睫毛,轻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祁鹤应该是犯困才醒,眼里的倦懒和被叫醒的薄怒未褪,气场低得可怕。
他双臂撑在舆洗台,眉眼压得很低,像蓄势待发的头狼,见到镜子里的她稍稍歪头,凝神思考了一下。
思考是不是梦。
他这副样子,很像……
温岁无端想起怀孕前的那几个月,有次她参加活动被陌生男人搭讪,她出于礼貌多交谈了几句,被来接她的祁鹤看见。
车上他不说话,但回到樨园,他要的比以往每一次都狠。
在镜子前,也是类似这样的表情,她快散架,被迫看着镜子里的她和他。
靡色画面涌进脑海,温岁不是故意要去想,她后退几步,匆忙别开视线。
头发还在滴水,祁鹤已经走到她身边,垂眸看见她怀里的文件。
“很热吗。”他问。
温岁眨了眨眼,收紧双臂。
“没有。”
她快他一步走去办公桌。
就是来完成任务的,温岁利索地将合同摊在他面前,他也很利索地提笔就签。
签完,他略显颓丧地靠在转椅。
自从他上回喝酒,温岁差不多一个月没跟他见面,虽说每天早安晚安的消息他跟打卡似的坚持不懈地发,但温岁看心情挑着回,更多时候不回。
既然签好了,她就要走,祁鹤突然叫住她:“明晚有空吗?跟我吃饭好不好。”
她说看情况。
“记得一个月前喝醉找过我么。”她问。
祁鹤抬手揉眉心,闷着声音回嗯。
他没多清醒,尾音更低更欲。
还不忘反驳:“我没喝醉。”
“那就是都记得?”
他沉默一会儿:“有些不记得。”再多加一句。
“……你亲我记得。”
温岁也没否认,至于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她不说,女孩淡淡地颔首,打算走。
只是要转身的时候猛地剧烈胎动,她没防备,被吓得条件反射地捂肚子弯腰。
祁鹤立马过来,“怎么了?”
他想去附她放在肚子上的手,被女孩躲开。
“最近胃疼。”
“胃疼我带你去看医生。”他表现得十分紧张,“疼多久了?”
温岁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关心,她甩开他往门外走。
被他追上,从身后单手锁门,温岁忍不住拔高音量:“祁鹤!”
“岁岁。”他的声音比她低,比她弱,柔柔地搔弄着耳膜,男人头搁在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她的腰窝,“去看医生。”
温岁冷漠地警告:“手不许碰我肚子。”
祁鹤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乖乖地听话。
“我有药,不需要看医生。开门。”
“我会开的。”他答,鼻尖碰她的后肩,“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温岁气极反笑:“祁鹤你是不是精/虫上脑。”
“哪里都行,脸,额头,一秒就行。”他喘息,“我很想你。”
乞求奖励的小狗吗。
温岁想到什么,忽然玩味地勾唇:“可以。”
但她有条件,“你求我。”
“岁岁求你。”他有些意乱情迷地抓住女孩双手摁在门面,“求你亲我。”
祁鹤他求过什么啊,他谁都不稀罕求,温岁目的达成愉悦地看着他,残忍地挣脱他。
她跟他面对面,腰背紧紧贴着门,胸膛在他眼前有节奏地起伏。
他是不是觉得志在必得了?
温岁打量着他持续深陷的神情,笑:“可惜,我现在对你没有生理需求。”
男人一愣。
温岁食指抵肩,不轻不重地推开他,反手打开门锁。
她走了。
其实祁鹤约她明晚吃饭,有一个原因。
明天是初雪。
温岁很喜欢下雪天,她觉得浪漫,遗憾的是要慈城落雪跟买彩票一样难。
她起床晚了,但很幸运没有错过下雪。
这是第一场雪。心心念念盼望许久的。
屋外落雪无声,女孩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天苍茫地浑白,目之所及皆是最纯净的颜色。
能让人的心也一下子静下来。
她伸出手去抓飘落的雪花,只是琉璃易碎梦易破,雪花落在掌心很快就会消融成一滩水。
即便如此,可以见证刹那的美丽也足够满足。
电话响起,温岁打开免提。
“岁岁你在哪呀。”
是江随。
听到他的声音,温岁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我在家呀。”
“我在你家楼下。”江随撑伞仰望五楼打开的窗户,嗓音宠溺含笑:“下来带你看雪。”
温岁兴奋地外套也来不及披,跑到楼下。
她穿得少,江随快步过去,假装生气地责怪。
嘴上这么数落着,却真的舍不得骂她,将伞递给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女孩披上。
温岁担心他冷,说还是上楼拿件衣服。
“没关系。”男人哈出热气,“待会就不冷了。”
为什么待会就不冷了?温岁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撑伞来到空旷的前院。
这里积了厚厚一层雪,温岁从没见过。
慈城的雪很少会积起来,跟老天撒绵绵冰似的,少得可怜,小的时候温岁顶多趴在阳台,用一丢丢的雪堆个小雪人。
她干脆扔掉伞,任凭雪子落在头发、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地里。
黑色的伞在白面上绽出了花,温岁弯下腰,朝手心哈气。
她捡了一簇雪,揉成球。
江随蹲在不远处给她堆雪人,她坏心眼地瞄准,投射——
“啪。”
江随惊讶地回头,看见温岁在笑。
大方地笑,毫不顾忌地笑,他头一回见她那么开心。
黑发上缀着零星的雪子,仿佛装饰的珍珠,她是冰雪童话里的公主。
江随觉得很值得。
后来,温岁又上楼添件羽绒服,她戴上围巾和耳罩,全副武装。
虽然臃肿,但保暖,继续和江随大战。
除去新秀设计师的身份,她就是个小女生,爱玩爱闹的小女生。
从前不曾发现,现在发现也不算晚。
她活泼,爱笑,鬼灵精怪。
她立在漫天飞雪里,笑容比朝日灿烂。
江随握着雪团就这么望着她。
如果,一辈子这样地老天荒多好。
雪还在下,蔓延的爱意不停。
温岁跑到他身边,呼呼地喘气,层叠的围巾裹住她半张脸,露出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
她扒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还玩嘛。”
“那叫单方面殴打。”江随笑。
温岁穿得太多了,走起路来有些笨重,所以江随揉好雪团都舍不得往她身上砸。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跑,温岁在后面走,被她单方面丢雪球。
“手冷吗?”江随低头,看她扒在自己身上的手,因为搓雪团被冻得发红。
温岁还没反应,他的手就已经包住自己,朝里面哈气,摩擦着取暖。
她咯咯笑,他也跟着笑。
“知道一起看初雪的意义吗?”
温岁摇头。
江随说初雪象征初恋,一起过代表着会幸福。
一岁一念,岁岁幸福。
女孩攀着他的手臂有点听懂又有点没听懂,他这算是表白吗?
她登时变得手足无措,眼睛瞪着他眨啊眨,“我……”
该怎么说。
江随看出她的窘迫。
“岁岁,你下次再告诉我答案,我不急。”他擦去落在女孩额上的一点雪花,低头,虔诚地落吻在她额头。
温岁呆住。
这个吻只顿了片刻却好像经历亘古恒长的岁月,稍后,雪即停。
“无论未来是何种答案,我们是什么样的结局。”透过镜片江随的目光依旧平柔,“对我而言都是最好的答案,只要你会幸福,是不是我都没有关系。”
“这是我的心意,我也会为了实现它,一步一步敲开你的心。”
“山高路远,我不怕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最优秀最好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