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男人身长玉立, 骨相优越,一双深瞳熠熠生光, 如堆金积玉, 压迫感沉沉袭来。
被人打断了话语,纪庭泽有些失去了再开口的勇气。他想问来人身份,然而被对方眼神一扫,只觉周身泛开莫名的冷意, 而也踟蹰了。
那声自称, 与此人身上鲜明特征, 莫非他是摄政王?
沈约只看了纪庭泽几眼, 又收回了视线, 复而专注看向萧夕颜。眼底有微微的不耐与困惑,仿佛在质问她为何还不过来。
萧夕颜心湖皆乱, 沈约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子霈,我先走了。”
纪庭泽从虚空中生出一股不甘:“他是……”
“无事, 他不会害我。”萧夕颜笑笑:“就同和光说, 我去府上了, 她自会知道。”
女郎踏出亭外, 背影带着一丝匆忙,毫无留念。
亭外有光, 温融明亮,仿佛将亭子隔开一道阴阳界限,将她与他划分在了两边。
因着没有马夫递来小凳,萧夕颜踩上马车时有些踟蹰。然而却从车帷之间,忽伸出一只手臂, 缓和地将她拉了上去。
无声之中流露出的熟悉与亲近, 令纪庭泽更僵在原地。
分明只差一点, 他就可以说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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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的心情有些不好。
他并非不知萧夕颜的人际关系,此人虽是她的青梅竹马,但调查中所写,两人来往却并不频繁。纪庭泽及第为探花,他也没有放在眼中。
然而,他却目睹她却对那人笑了。
目睹两人比肩而坐的场景,沈约心底如阴雨盘踞不散,徘徊着一种说不清的独占欲。
不过是空有一副好惹春心的皮囊,可她怎么能对别人笑呢?
直至此刻,马车里的气氛仍然如寒冰凝滞。
已有一段时日未见,乍然见面,萧夕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往日都是王府派仆从来接她,沈约从未亲自露面。
然而,这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罢。
她轻声道:“殿下今日实在突然,为何亲自前来?”
沈约却不答反问:“他是谁?”
男人侧颜薄凉如月色,仿佛她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就会执拗地问下去。
然而前世朝夕相处,她对他的情绪再熟悉不过,看出那双金瞳之中浅淡的不满。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小小的心虚。
“以前相识的邻家哥哥。”萧夕颜一顿:“并不太熟悉。”
似乎是最后所添上的半句话,取悦了男人。沈约眉心微微舒展,玉颜终于不再紧绷如沉冰。
“我今日无事,可以抽空前来。”
萧夕颜提醒他。“殿下,还有一次,我们之间的交易就结束了。”
沈约沉默不语,面色仿佛又一下沉了。
漫漫马车途中,萧夕颜无心瞥向车窗之外,却忽疑惑:“这条路,似乎并非去往王府。”
“带你去个地方。”
萧夕颜忍不住柳眉轻蹙,低声抗议:“与殿下的约定之中,似乎并没有陪同外出的要求。”
沈约只是阖眼假寐,不做任何回应。
萧夕颜无可奈何,看着男人那张冷硬俊美的面孔,并不担心他会对她怎样。但怎么看……都像是有些任性的模样。
及至人烟渐少之处,马车趋停。
沈约先掀帘下了马车,利落回身一转,朝她递了手。“扶你下来,小心。”
男人的手掌宽大,隐见凸起的青筋,却是一种如蛰伏着力量的象征。眼底沉静如平湖,似乎在诉说,他会稳稳地接住她。
与往日重合在一处。
萧夕颜微微抿唇,还是朝他伸了手,少女的手纤长细白,似柔滑的柳叶。
却只是轻轻地搭住了他的臂腕。
然而不知是她并未扶稳,还是被沈约的手臂所牵扯了一下,萧夕颜忽失去了些平衡,下意识往前倾落,刚好被男人接到怀中――
她被沈约环着腰肢,稳稳地抱了下来。
她之于他,不过如轻盈的柳絮,一块温香软玉。沈约嗅到满怀的茉莉香气,与极淡的苦涩药香。
男人的胸膛,一如数月前的温暖。
萧夕颜被打着旋环拥下来。少女的下颔轻蹭过沈约宽阔的肩,她眨了眨眼,被稳当地放落在地面上时,还有些懵然。
低沉的声音在耳垂边响起:“说了小心。”
沈约神情平淡,方才揽着她腰的手一触即离,尽显君子风度,似乎方才只是一场意外。
萧夕颜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可到底没有多问。
“多谢殿下。”
她与他并肩而站,环顾四周,只见春叶披拂,院木郁郁,一道石径通向幽处。越往里走,路上碎花瓣越多,斑斑点点。
萧夕颜看到那棵茂盛而开的杏花树,不禁怔忡。
竟是长安的权贵与年轻男女,惯来春嬉宴游之处,也是曾经,沈约口中曾不屑一顾的‘浮华子弟,无所事事’所聚集之地。
如今,他却带她来这儿了。
萧夕颜心中好笑,浅浅的梨涡也勾出一个弧度。刚好完全落入身侧沈约的眼中。
小观音笑了。
玉白的脸似乎因风吹冻得有些微红,沈约解下大氅,披在她的身上。
萧夕颜水眸轻抬:“殿下?”
沈约面庞锋利,眼神却柔和。他低下惯来冷淡高傲的头颅,只为给她绑好系带,内心如栖了一只花蝶,声音轻得像是怕吓跑了她。
“叫我沈约。”
风吹来,玉白的杏花自他的身后飘落,恰如一场花瓣吹雪。此情此景,犹如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旧梦重拾。
萧夕颜却咬着唇,摇头:“不可。”
“为何不可?”
“民女不敢僭越……”
她又换了生疏的自称,沈约眼底更沉。
这段时日,他并未见她,就是因为该死的三次之约。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他不想用手段逼问她,但却也无法彻底放手。
他的梦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有什么呼之欲出――
她的客气,与拒人千里之外,却令沈约不退反进,心底的掠夺与渴望更深。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你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若我知道了所有,我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但在此之前,我想你亲口告诉我。”
沈约的话似乎云里雾里,萧夕颜却再清楚不过,他在给她一个坦白的机会。可她颤着长睫,不敢回答。
头顶的声音又似轻哄:“听话,告诉我?”
第40章
怦怦, 萧夕颜的心跳飞快,几乎快掩藏不住。她面色苍白, 有些避之不及地退后了一步:
“殿下, 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可以么。”
沈约静静地看着她,无言之间,到底还是妥协, 给她留下思考的空间。
“好, 我就在附近等你。”
花树边有一只圆桌, 几只石凳。萧夕颜坐在石凳上, 心境缓和了一会, 然而还是如三千青丝,无法彻底理清。
沈约究竟想起了什么?她还能不能掩瞒过去?
若是与他坦白……
落花打着璇儿, 落在萧夕颜的裙摆与云鬓上。美人西子捧心而忧愁,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一位紫袍玉带的男人忽从旁道走来, 含笑道:
“女郎独自一人在此么?
萧夕颜抬眼看向来人, 男人仪貌堂堂, 面白无须, 唯鼻翼有颗黑痣,十分突出。她忽一怔, 回忆接踵而来,神情下意识露出一丝紧绷。
沈茂施施然坐在圆桌的对面,笑容温和:“女郎为何如此看我?我并没有恶意。”
“齐王。”
沈约不知突然出现,缓缓走到萧夕颜的背后,如一座可供依靠的山峦。他始终并未走远。
“有何贵干?”
沈茂看见沈约, 面色微惊, 又看了一眼萧夕颜:“四弟, 这位女郎是?”
沈约话音冷淡,将齐王视作觊觎之人,并没有多少善意。
“我的人。”
沈茂一怔,有些歉然笑笑:“是我失礼,不知竟是弟妹。”
萧夕颜不知为何分神,没有做声。
沈约却也没有反驳。
伸手不打笑脸人,沈约只冷淡地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来日再见,我们先走了。”
他遂牵起女郎的手。沈约高大的身影,完全将纤弱的女子遮住了,徒留下一个不温不冷的背影。
被人怠慢,沈茂却也不感到冒犯。只是知趣地点头:“好,那就来日再见了。”
……
萧夕颜心不在焉地被他牵着手腕,没有一丝反抗,甚至完全没意识到何时,沈约将只是简单握着的手,缓缓改为十指相牵。
沈约侧目看她,女郎神情迷离,连他的得寸进尺也没有察觉。
但对他来说,却正好不过。
不知为何,齐王沈茂看她的眼神,让他有些紧张。
仿佛那一瞬间,她的答案,什么都不重要了。沈约想,只要此时此刻,她还安然在他的身边。
无论她是谁,有什么秘密,他都会夺至身边。
萧夕颜却在心中飞快追忆――
沈茂的脸,让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些细节。
齐王沈茂,是睿宗的第二子。于皇侄沈铎继位不久后造反,也是致使沈约受伤之人。
萧夕颜只短暂失神了瞬间,可很快就梳理好脉络,下定了决心。
上一世沈约最终旧伤复发,与那次他所伤得不轻,同加上日后养病的漫不经心,都离不开关系。
她必须要提醒沈约,防患于未然。
“殿下――”
“嗯?”
萧夕颜意识渐渐回笼,然而随着沈约的回音之近,她才猛然意识到,她与他不过咫尺之距。手也牵在一块,密不可分。
少女一僵。
柔荑也如扑扇的蝶,不安地挣脱开了。
沈约从善如流地松手,任她从掌心溜走,眼底却有一丝留恋,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怎么了?”
他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冷静面容,萧夕颜今日方觉微恼。他……他平日就是如此随意牵别人的手么?
她无声腹诽,可明面上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将方才的暧昧忽视过去。
“殿下,方才那人是齐王么?”
“没错。”
萧夕颜似随口道:“齐王昔日,是杜皇后所抚养长大的吧?民女听说,人若鼻有恶痣,似乎有些说法,是性情锱铢必较,恐兄弟不睦之兆……”
她似后知后觉自己的出言大胆,低声:“是民女道听途说了。民女只是觉得齐王似乎有些,不善。”
她表现出一副观感不好的模样,也顾不上演技是否拙劣,只希望沈约能察觉出其中异样。
齐王沈茂,与废后的关系千丝万缕。
而废后杜皇后与背后的杜家,正是昔日针对沈约母妃之人。
沈约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道:“担心我?”
男人眉宇间萦绕一丝愉悦之色:“既是私下闲谈,也无妨。我也姑且随便谈谈。”
“我总在做一个梦。”
“梦里有一座山林,一个少女。我同她曾朝夕相处,并肩漫步于山间,避过雨,也曾赏过杏花。她于我,十分重要。”
沈约停下步履,注视着她,不错漏任何一丝细节。
“依你之见,此梦又有何解读?”
眼前平常的景色,却像是在萧夕颜眼中,裂成无数碎片。她晕头转向,如同一只误落蛛网的可怜弱蝶,无法挣脱命运的桎梏。
沈约的梦,竟是上一世的过往?他竟已梦到了这么多?
半响,萧夕颜尽力声音平稳道:“都是些平凡的场景,或许只是一个寻常纯粹的梦罢了。”
沈约看着她,眼底深沉若枯桑海水,字句沉淀下去:“可我的梦,却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有无数细节,真实得就像是另一种人生。”
“普通的梦,会如此不同寻常么?”
“我知道你有些秘密。你可想好了,如何回答?”
少女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梦不过只是虚渺之物。殿下恐怕多想了。”
“萧夕颜。”沈约咬牙,“你当真不说?”
若长命缕一般多年缠绕的梦境,早已化为他的执念。如今终于渐渐清晰,他又岂能轻易放过。
他的――梦中之人?
“殿下又想听些什么呢?”
她该与他说些什么,说她这一世恐与前世那般,命寿只剩下几年?还是说他因她而早逝?
沈茂的出现,不仅带回了那夜沈约苍白与血淋淋的场景,所有与他有关的疼痛回忆,也如潮水一齐涌入萧夕颜的眼前。
上一世,沈约是威名赫赫的摄政王。
可她死后,他开始终日买醉,凶戾名声世人皆知,上阵杀敌亦搏尽全力,浑然不顾己身安危。一双日光似的淡金眼瞳,却像是终日雨雾所绕。
最后赢得无数哀荣,也只愿与她的骨灰和木簪合葬。
萧夕颜眼尾泛红,她捱着难过,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可怜,可呼吸却都在颤抖:“我真的,不知道。”
她不知道除去扮演他记忆空缺的那一部分,还能如何。才可以扭转前世他黯然长逝的结局。
“你就当一切,只是梦罢。”
少女声轻如絮,在春日之中薄肩瑟缩,纤弱不胜衣。似摇摇欲坠,唇色也泛着寒冷的白。
沈约的心像是被人乱七八糟拧成一团,疼痛泛酸。他忽不忍再逼问她,攥紧手掌:“算了。”
可随即,又升起一阵颓然无力。
她就这般不愿意与他坦白么?
萧夕颜像是终于被人放过。“对了,殿下。”
她无声地吸了吸鼻子,弱声:“方才齐王似乎对民女的身份有些误解,您日后见他之时,还请解释清楚。”
沈约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没被她气死。
他闭上眼,没有回应。那双淡金瞳孔,蒙上失望与黯然。沈约再缓缓睁开眼时,只剩下无垠的空寂:
“回去吧。我送你回侯府。”
-
禁苑牡丹开遍,沈玉媚矮身摘下一朵,披帛滑下,半露香肩。“子霈,你帮我将这朵花戴在鬓上可好?”
纪庭泽背影笔直,对春光目不斜视。
他皱眉:“臣只是奉圣人之命,教导公主功课而已。”
沈玉媚一跺脚,娇嗔:“你这书呆子,这么久了,你当真不解风情,不明白我的心意么?”
纪庭泽呼吸一顿,风中传来一声叹息。
“公主金枝玉叶,非臣卑贱之人所能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