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宴也不知是为何而设?”
“毕竟是公主初次开府设宴,安乐公主似乎刚过及笄……”
在场皆勋贵子弟,不乏年轻儿郎。萧宝珍悄悄打量四周,不由粉面微红,也不由低声咬耳:“阿姊你瞧,那可是卫国公府的世子?”
郑氏之居心,正在于此。还未等回应,萧宝珍见到一位还算面熟的贵女,已忍不住如花蝴蝶般飞了过去。
“九娘,等等――”
萧夕颜一回头,却已被丢下了。她心中轻叹一声,也无心追逐幼妹,索性兀自赏花。
金花团簇,秋菊简淡却烂漫,女郎身倚东篱一侧,面靥皑如白雪,清空澈骨。
秋和景明,然而秋风格外凌冽。往日这个时节,萧夕颜出门总会多披一件兜风。郑氏却只命人为她准备了一件衣裙,将她的曲线勾勒柔美尽显。
可到底不御风寒。此时女郎白玉般的面颊上透出薄红,已是手脚冰凉,微微寒冷。
萧夕颜有些畏风,只好停驻在旁侧之际,不再走动。忽听到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
“颜娘?”
萧夕颜颤着长睫,抬头,正对上男子惊异的目光。纪庭泽眉眼温柔如往,又含有几分欣喜。“你怎会在此处?”
男子如鹤立于人群,眉如远山,目似星亮。
萧夕颜有些始料不及,很快反应过来:“公主给侯府递了帖子。”
纪庭泽走近至她眼前,却皱眉道:“如今时日秋寒,你不该来的。蟹肉寒凉,你又有心疾,不宜多吃。”
说话之间,纪庭泽却已立在风来之侧。双肩如松柏挺立,替她遮挡住了凛冽东风。
萧夕颜心中微动,却无法同他言说郑氏的意图,与侯府背后的不堪。何况纪庭泽也还未清楚,如今她所遭受的,正是因他而招致的池鱼之殃。
前世纪庭泽入仕之后就向侯府下了聘。然而碍于声名,沈玉媚自然不敢大张旗鼓针对她这个未婚妻,而留下话柄。只能收买筱竹,在秋夕的灯夜设计于她。
这一世却有所不同,她不再是他的未婚妻。而纪庭泽却恐怕还是无心流露出什么,让沈玉媚注意到了她。
恐怕这就是她被安乐公主误作情敌,而处处针对的原因。
萧夕颜只是摇头,没有多说。
纪庭泽思忖道:“要不,我先去找公主替你借一件披风……”
萧夕颜正欲阻止,侍者却恰好出现。“还请二位贵客入席,蟹宴已开始了。”
人流往席上涌动,纪庭泽一时似乎说了什么,就往别处走去。萧夕颜没有听清,终究欲言又止,只能先随侍者入席。
不过片刻,安乐公主就到场了。
来宾皆纷纷朝这府邸主人致意问好。沈玉媚这边,却刚听侍婢禀报完纪庭泽的动向,而神色不豫。
蟹也被端上来了,萧夕颜却鼻观眼眼观心,并无参宴自觉。她却只是浅饮白水,垂目似放空神游,或只是赏花沉默。
置身喧闹人群之中,女郎却若空谷孤兰,遗世独立。
沈玉媚轻掷玉盏,只听筵席一静,安乐公主忽开口:“宣平侯府的萧七娘――”
“本宫赐宴,你怎么不吃呢?是本宫命人备下的好酒好菜,不够七娘子赏脸么?”
萧夕颜轻咳一声。
“民女不敢。只是民女身患心疾,不宜饮食。”
沈玉媚冷笑连连,“既如此,那萧七娘又为何而来?来了,又如此作态,岂不是在扫本宫的兴么?”
身边已有些低低交头接耳之声。毕竟安乐公主直接指名道姓,又句句反问刁难,有心人不难看出这是刻意针对之意。
然而沈玉媚身份尊贵,哪怕是谁觉得此话咄咄逼人,也不会有人为了一个区区普通女郎出头而得罪公主。
但若是有心趋炎附势之人,自然媚上附和。
方宛掩唇一笑:“宣平侯府?那不是个落魄侯府么,这也敢拂公主面子?”
“萧七娘这般的生面孔,想不到竟如此大胆……”
几声零落笑声传来,沈玉媚愈加气定神闲,居高临下看向萧夕颜。
萧夕颜并不在意这些冷落嘲讽,只是沈玉媚的言下之意,令她有些踟蹰。她想了想,正欲开口直言。
然而就在此刻,下人却急匆匆地跑来。与安乐公主附耳一番。只见安乐公主面色骤变,匆匆离席。
众人心下生异,不知是何事让公主像是见了鬼一般。
等待片刻,却见一个金眸苍冷的男人,踩着赤金乌履走来。男人深邃凤目间风华惊艳,身高腿长,阔步如携利风。
沈玉媚个子不高,只能落后一步提裙跟上。
她微捧心喘气,却不敢抱怨,只能连连赔笑:“皇叔怎来得这般突然……”
联系公主口中的称谓,一个惊人的念头在众多年轻的贵族子女心中传开。莫非这就是皇室之中,只闻其名而罕见其人。
那传言中凶神恶煞,令人胆寒的摄政王?
“怎会如此年轻……”“听说摄政王是月弥出身,果真面目英俊。”有贵女絮絮耳语,传入耳中。
萧夕颜却已经一切,都听不真切了。
那双如日轮般灼灼的目光,穿越浮世人海,与茫茫岁月。一如经年隔世,无羁山上初见,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第43章
沈约只看了她一眼, 就别开了眼。仿佛云淡风轻,不过是偶然瞥过一只鸟, 一片云。
萧夕颜双肩微冷, 却收敛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
摄政王入席,侍女不敢设客位,只能匆匆在公主的位置旁布置好主席。
沈玉媚勉强一笑:“皇叔怎么心血来潮, 突然来此区区小宴?侄女有失远迎, 皇叔应提前说一声才是。”
她心中莫名忐忑。眼前之人, 毕竟是睿宗最为宠爱的幺子, 也是她父皇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之一。摄政王手掌权柄, 位居远甚她这一个公主。
在沈约面前,沈玉媚的嚣张气焰也要收敛几分。
沈约环顾四周, 声淡如薄冰:“如今长安百姓皆知,如乐公主取吴中所贡糟蟹数百只, 剑南春数坛, 广邀公卿子弟于府中宴饮品蟹。”
“飞鸿居等有名酒楼皆于今日闭门谢客, 只为款待公主府上客人。一道镂金龙凤蟹, 剔十蟹为一盘,贴金箔于其上。”
“这就是你口中, 所谓区区小宴?”
众人一下安静如鸦。沈玉媚听出沈约言下之意,是指责她侈靡铺张,一时面如土色。
若非父皇莫名将泰半权利托付此人,她又何至于被教训如此。可她毕竟被敬宗娇宠长大,沈约在众人面前落她脸面, 沈玉媚又怎会服气。
沈玉媚强颜欢笑:“皇叔说话严重, 不过区区一些贡品, 父皇又岂会介意这点……”
沈约却骤然打断她,面上寒意更甚:“十月,河南、河北诸州水涝,庄稼颗粒无收,灾民尚且食不饱腹。灾情未缓,一朝公主却宴饮挥霍无度。”
“子不教,父之过。你又想天下人,该如何看你父皇?”
字字掷地有声,沉重如石落深井,一时席上安静得可怕。仿佛不仅是安乐公主,其余膏梁纨F之辈的颜面也被一同扯下。
席中诸多公卿子弟,却大多都是家中年轻之辈,少有人接触过家国大事。
这时诸位才突然想起,眼前男人是自家父辈在朝堂之上都不敢小觑的,手掌权柄与苍生之人。
众人如何再敢提箸举盏,大气都不敢喘。
沈玉媚一噎,话及天下社稷,她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到底还是不敢在这位摄政王面前放肆。沈玉媚心中如何再恼恨,面上也只能认错不是:
“是侄女思虑不当,皇叔教训得是。”
沈玉媚压着气性,也只能发泄到旁人身上:“还不快将这蟹宴撤了!”
沈约冷眼一扫,她的声音又下意识弱了下去。
在座谁也没想到,一场盛大无比的筵席,竟就如此狼藉戛然而止。
沈玉媚坐如针毡,话音都不敢再大半分:“但菊花已设,宾客也已来了,不如就请诸位纯粹逛逛这园子。皇叔以为如何?”
沈约才矜冷一颔首,“可。”
男人不等众人反应,已率先起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冷的背影。
待那道身影消失,众人方呼出一口气,如劫后余生,唏嘘作乌鸟四散。“摄政王气势,当真可敬,可怕……”
萧夕颜在噤若寒蝉的众人之间,却显得格外不同。她只是安静地垂眸,游走于四散宾客之中,神思不属。
有贵女小声议论:“原来北庭‘玉面修罗’的传说,竟是所言非虚。摄政王一说话,我呼吸都不敢大声。”
“连安乐公主青了脸都不敢得罪,更何况你我?”
“嘘,小声些,你也不怕被听见,触了公主霉头――公主可不是什么好气性。”“也是。”
萧夕颜渐渐回神,众人散去,她也正欲去找萧宝珍,以便早些归府。却忽被一位婢女拦下。
那侍婢低垂着头,声音怯怯:
“萧七娘子,公主请您至别院一叙。”
萧夕颜婉拒之话刚出口,那婢女却忽张臂拦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求求娘子了,若奴婢无法将娘子带到公主面前,公主定会重罚奴婢……”
萧夕颜心叹一气,并不想此番动静引来他人瞩目。更何况她如今已身在公主府中,若沈玉媚执意见她,她也无法躲开。又何必为难眼前一个侍婢。
倒也不如趁此机会,与沈玉媚说清楚。
她对纪庭泽无意,只希望无论二人如何纠缠,勿再牵涉于她。前世因果,她也不愿再沾惹。
那婢女见她答应,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多谢娘子,多谢娘子。娘子心善,请随奴婢这边来。”
萧夕颜只能随她而去,渐至一处曲廊,直通眼前水上庭院。
小侍婢忽满面豆大汗珠,捂住肚子,弯腰吞声:“娘子,奴婢失礼了,您可否自行前往,就,就在前面了。”
萧夕颜没有责怪,只是有些担心她。“你可要紧?”
侍婢猛地摇头,似是再撑不住,致歉几声,就疼得不行一般匆匆离开了。
萧夕颜欲言又止,回头看向眼前水庭,恰好只剩下最后一段水路。但她也不识得回去的路,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她踟蹰半响,还是迈开步履,缓缓朝水榭方向走去。
少女云鬓楚腰,背影纤弱无力,寒风吹来,冷得蝴蝶骨似翻飞轻颤,好似风一吹就能拂落。
小路以青石板铺成,可当萧夕颜踩上其中一块圆石,忽觉脚下石块似松动不平,光滑若冰。她心下悚然,身子摇曳如欲坠的落叶。
萧夕颜无力可借,只能不受控制地朝湖水倾落而去。盈盈水面就在眼前,她忍不住闭上眼。
秋水明澈,却最是刺骨。
然而转瞬之间,少女却忽被大力一扯,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安心到令人熟悉。她忽不敢睁眼确认来人是谁。
日光惨淡,萧夕颜被完全笼罩在男人的阴影里。犹如新雪清冽干净的气息盈满鼻尖,令人不自觉想要沉溺。可头顶的声音却如浸在寒冰之中,咬字几近颤抖:
“你差点就掉下去了,知不知道。”
萧夕颜薄肩轻缩,却是想从他的胸膛前挣脱开。
可沈约的手掌一拢,又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眼底如寒潭千尺,可寒冰之下,却是快压不住的愠怒与恐惧。
她若落水,以她羸弱体质,只会大病一场。若她又受了惊吓,对所患的心疾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她就这么舍不得那个竹马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玉媚什么心思,你还要去见她?以前那些教训――还不够你远离他们?”
沈约声音更重,可其中透出的,却是失去她的恐慌已深入骨髓。与此如影随形的,是被她抛弃下的低沉。沈约像是被置于妒火与寒潭之间。
男人眼尾泛红,触目惊心。
萧夕颜身子一僵,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睁大了双眸。“沈约,你……?”
他恢复了所有记忆?
白皙娇弱的美人双瞳茫茫,似闪过一丝无处可依的惊惶。
像是看见少女露出半丝逃离的可能性,沈约下意识将那截脆弱的细腕攥得更紧,安安全全锁在怀中,哪里都去不了才好。
他声音微哑,藏着想将人囚在身边的疯狂。
却又不忍吓到她。
“你同我回府。”
……
萧夕颜无力抗拒他,只能被男人轻而易举地牵着带走。一路直至被拥上马车,手腕仍然被禁锢在沈约身侧。
仿佛怕她消失不见,片刻也不曾松开。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任何话都说不出口。
酸涩,不安。她怕自己一出声,就是雨雾浓重的泪意,含糊而破碎的声音。
马车之上静得可怕,两人都在平复情绪。
沈约也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马夫提醒:“殿下,已到了。”
他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将她抱下马车。沈约低头,看清了她躲闪而低垂的眸,深邃的眼底戾气更重。
她就这般不愿见他么?
所以今生,哪怕她分明记得一切,也要视他如陌生过客。哪怕如此在他怀中,仍然下意识逃避……
他牵着她的手,往王府深处走去。在马车上的寂静之中,显然萧夕颜已渐渐回归理智,她揉了揉眼,恢复了心绪。
与他坦白吧。
可沈约心中,却像是凝了一团火,越烧越烈。
萧夕颜感到他的手越发冰凉,步履也渐渐急促。一路迈过门槛,进入室内,她有些艰难地跟上男人。
萧夕颜低眉轻声:“沈约,你握疼我了。”
她的声音弱如秋药,轻飘飘得不带任何分量,沈约却如触惊雷般,猛然松开了手。他看了一眼少女似垂首委屈的模样,又狼狈地背过了身,呼吸凌乱。
背影却孤怆。
“萧夕颜,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
萧夕颜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摇了摇头,她明白沈约已经想起了一切,也不再打算掩藏心事。
“不是,我只是不想再连累你……”
沈约打断她:“我全都想起来了。”
“所以,这一世你也打算和前世一样,孤零零地自己离开?你什么都替我想好了,又可问过我的意见?”
身后没有任何回音。
沈约闭了闭眼,像是被利刀剜心,血肉淋淋:“所以,你从没有想过来找我。前世今生,我都在被你遗忘落下。”
“呵。”他冷然自嘲:“就当成一场梦,是么?”
萧夕颜双眸啜满莹泪,只要轻晃动就会落下。她强抑着喉间的哽咽,微弱而无力:“对不起,对不起……”
他从未用这种漠然的态度对过她。
沈约的声音像是被沙砾所打磨过:“对不起,又有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