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突然读懂了那一墙之隔相逢而错过之时,高头骏马上男人眉宇间的急迫。
“没有关系,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自小矜持的女郎,终于鼓起了勇气。萧夕颜耳垂滚烫一片,脚尖颤着回落之时,双眸却仍是不闪不躲,温柔而坚定地望着他。
沈约,你也看见我的心意了么?
男人金色的瞳孔剧烈一缩,紧接着转为沉沉暗色,似海啸山崩。她的主动,对他而言不啻一场地震。
沈约喉间酸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又低头回吻住人儿。
初春午后白雪微微消融,日光明煦,透过窗棂雕花筛入屋中,也勾勒出一对高大与纤弱紧贴相拥的人影儿。生死亦不可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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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之外接邻西苑,为皇亲国戚常来游乐之所。如今正是莺飞草长,春色满园之时,凝碧池翠色粼粼,倒映浮云。
池边有楼,楼上有红粉佳人。
纪庭泽登楼之时,正见安乐公主倚在二楼阑干处,俯瞰丽景,身边唯有一婢子侍奉在侧。
春日尚未明媚透彻,女郎的衣裳却轻薄如蝉,露出一截如玉环圆润的腕子。沈玉媚回首,勾唇:
“子霈终于肯来了么?”
纪庭泽垂眼,踟蹰片刻:“臣今日前来,是为答谢公主替家慈延请太医之恩。臣携了一二薄礼,还望公主笑纳。”
他是寒门出身,于官场被无形冷落至边缘。多亏安乐公主在睿宗面前美言提携,他纵是不如江鹤州一帆风顺,也算是崭露头角,有了些名声功绩。
后来安乐公主私下登门,虽非他意愿,但公主为家母兰氏请来太医,诊出所暗藏旧疾。人心肉长,他多少还是有些动容。
纪庭泽五味陈杂。可一阵沉默后,他还是低声道:
“能得公主青眼,是臣之幸事。只是公主若无紧要,为您清誉着想,还是不宜再邀臣私见。”
在他未看到之处,沈玉媚却隐隐一笑,添上几许神秘。
但她话语却似黯然低落:“若为道谢,不如子霈就陪我浅酌一会儿罢。本宫也想通了,是本宫不敢死缠烂打……何必呢。”
沈玉媚这一番话,令纪庭泽心下微松。安乐公主终于不愿再纠缠于他,他说不清为何,有些怅意,又有所释然。
闻听此言,男子声音也添了些温柔歉意:“您不必妄自菲薄,公主金枝玉叶,日后定能遇见称心如意之人。”
沈玉媚却已拂袖入室。“好了,不必再提,你且进来罢。翠竹,你来斟酒。”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殿内机灵巧慧的婢子笑了笑,应了声是,便为二人斟酒,又似轻轻掩上了门。实则却听安乐公主的吩咐,暗中上锁。长殿有帷帐相隔,完美的遮掩住了她的动作。
沈玉媚漫不经心地浅酌,只待眼前人醉后药效发作。
此药无色无味,入水即溶。
是她派人从民间西域买来的秘药,能使人沉浸□□,理智混沌。事后却记忆模糊,只感觉头脑昏沉似酒醉一般。
不知向来清高温柔,堪称君子的纪庭泽,若是清醒后看见被冒犯轻薄的她,又会露出什么有趣的神情?羞惧?愧疚?
可她却是无辜的受害之人呢。
纪庭泽陪公主饮酒,他起初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听沈玉媚说些宫中漫谈。还好二人之前也算短暂以师徒共处,渐渐他也放松下来。
然而却见沈玉媚饮下两杯后,眼神渐渐迷离,面红如熏。
“安乐公主?”纪庭泽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皱眉:“您可是喝醉了?”
“子霈……呵……本宫要你,你竟敢不应……”
沈玉媚媚眼如丝,忽似畏热地脱下袖衫,露出了珍珠般白腻的臂膀。
“安乐公主!”
纪庭泽扭头猛然站起,想出门寻来公主婢女,可却发现门已被锁死。他使尽力气,无论踹门,仍是却无法打开。
如此大的动静,竟也半天也无人来。
身后却忽贴上一具温热香媚的躯体,令他毛骨悚然。
……
柳皇后怒气冲冲地携了一批侍卫宫人,正在前往西苑。
如今圣人突然病重,药石罔医,体弱乏力只能久卧。
有得道之人,算出是或有小人于背后暗行压胜之术,或有人浑浊龌龊不堪,与睿宗接近,对天子龙气有损,方致圣人疾病。
西苑又是皇亲贵族才能来之地,正符合后者所说――
她倒要看看,是何方宵小敢在此为害?
柳皇后怒不可遏,睨着眼前看不出暗锁的大门,沉声道:“把此门给本宫砸开!”
大门被几个守卫齐力轰然一声砸开。
碎末烟尘惊起,同时巨大的震裂之声,也惊醒了几分殿中已有些神志不清的二人。
殿内熏香炉中仍有残香袅袅,却刺鼻并不好闻,那是激发药性的媚香。
柳皇后掩鼻皱眉,凤目往里一睨。
却见角落之处,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粗喘着薄雾,弓身狼狈地半跪在角落,面红耳赤,凌乱的发丝半遮住清秀容颜。
而殿中央的一张梨木镌花椅上,正是衣衫不整的沈玉媚。女郎,露出的大片肌肤红烫如虾子,又如白腻扭动的蛆。可无论她如何挣扎,手脚都被一圈衣物拧成的绳紧束在椅背上。
看到这不成体统的一幕,柳皇后的手都在颤抖:“关门,快给我统统关门……”
若非她被身边的紫英姑姑扶住,只怕险些晕厥过去。门被关上,柳皇后再维持不住仪态,沉声怒斥:“安乐!”
沈玉媚在如烈火焚身,神智灼烧之际,忽然听到母后严厉的声音,终于一激灵,如浸在冷水中般回过了神。
一则绯色消息,很快传遍阖长安城。
当今圣人的唯一嫡女,向来高高在上的安乐公主,竟下药设计新晋的探花郎。听闻二人衣衫不整共处一室,似是有了肌肤之亲。
安乐公主声誉受损,然而似乎探花郎的行事也并不清白。
二人皆陷入舆论纷争之中,街头巷尾,皆是议论二人的唏嘘笑声。与此同时,安乐公主的婚事也在初春被柳皇后很快敲定下来。
萧夕颜听到街头百姓议论此事时,正在由慧珠和光二婢陪同,刚与江月自茶楼小叙之后分别。
茶客闲话入耳,她步履一滞,又缓缓自茶楼离开登上马车。
然而一路,萧夕颜始终心绪沉浮不定。前世纪庭泽在她逝后迎娶了沈玉媚,可公主驸马婚后貌合神离的传言却不曾止歇。她实则并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缘由。
她所见,只是后来沈约出手,彻底将二人前途尽毁――
萧夕颜手指紧握住茶杯边缘,忽心中一跳。
第48章
萧夕颜暗想, 更何况,还有敬宗病重之事的提前。一切细枝末节, 都与前世的轨迹发展不同了。
……
沈约毕竟是一朝摄政王, 虽是位高权重,却也肩负天下重任。如今圣人意外病重,他更是夙兴夜寐,每日繁忙于政务。
萧夕颜提及前世齐王沈茂最后发起兵变之事, 而沈约也渐已恢复全部记忆。但应对此人, 沈约仍要一边暗中筹划部署不少, 于是更加分身乏术。
只是无论男人再如何忙碌, 每日还是会抽空回府, 陪她用膳,监督她有无好好服药休息。
又或是午夜之时, 萧夕颜迷迷糊糊间会感到一双温暖的手臂拂过头顶,落下克制珍惜的一吻。
然而今夜萧夕颜回府之后, 梳洗完毕, 却并未早些休息。
她坐在帷帐之中, 拥着一颗金丝花鸟镂空香熏球, 鸦色长发披于身后,膝上置着本书籍。在外帐被风吹拂之时, 女郎长睫也轻轻一抖。
沈约如以往推开门,却见到一盏光亮,暖帐之间依稀婉约的人影。他拢眉道:“怎还未睡?”
帐子忽被一只骨节玲珑清秀的手缓缓掀开,榻上露出一张芙蓉玉面。只是美人柳眉弯弯一蹙,清水眸中似有些忧愁。
“我知道了安乐公主的事。”
沈约下颔紧绷, 心中不由紧张, 面上却仍旧淡薄如常, 未置一词。怕她到底还是发现了。以她聪慧,不难猜出背后有他的手笔。
他又心中有有些复杂而难诉于口的情绪。
担心她会因他针对那人而生气,又不愿见她为旁人求情。
萧夕颜却没有责怪,只是柔指纤纤一伸,拽住了他的衣袖一角,轻叹:“沈约,你可是在吃醋么?”
这一世,纪庭泽并没有与她产生羁绊与牵扯。可他却仍然成为了沈约报复的对象之一,无论是江鹤州的恰好出现,还是与沈玉媚的丑闻。都让她不免联想至此。
沈约脸上有些细微的不自然,他背对她坐下,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
可他的手臂却依旧垂落在床榻边,并未远离挣脱她拽着他衣袖的手半步。仿佛一头向来乖戾任性的兽,此刻却心甘情愿被她所教训驯服。
他垂着头,暗地想,他的确是在吃醋。
冷峻的眉皱起,可沈约的胸腔间又有些酸,话音艰涩:“前世,你喜欢过他。”
字句再沉着,还是藏不住背后的嫉妒、不安――
可萧夕颜却温柔如常,细声细语:“可你明白的。我当时失去了记忆……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对兄长的仰慕之情。”
她并不否认当时迷惘之时,纪庭泽的温柔仿佛一束光明。
但那春日杏花树下,她的恍惚与答应,实则更多是由于追溯回忆而带来的触动。因湮灭的往事中,杏花树下曾经令她心动的人。
沈约明白,可内心却还是有一丝吃味。他抿着嘴角:“但你答应了他的求婚,却并未答应我的。”
男人背影微僵,露出极为罕见幼稚的攀比之心,仿佛待人去哄。
萧夕颜轻轻一眨眼,心中跳了下,只好又细细与他解释:“毕竟,阿娘希望我早日嫁出去,无论是嫁给鳏夫,还是三妻四妾之人。”
“我答应他,只因他是相对更好的选择。”
她故作伤感地轻轻一叹:“毕竟我失忆之后,除去秋夕那次,你也从未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若你来寻我,又怎会……”
沈约却急了,转身反握住她的手,金瞳盈满浅淡的不安:“我只是害怕――怕你的心中,已彻底没我的位置。若我强取豪夺,会于你的病情不利。”
心疾之人最忌情绪大起大落,受惊害怕。
他以为她对纪庭泽青梅竹马,情谊非同寻常。而她对他又全无记忆,若他出现横刀夺爱,只会给她带来忧愁与焦虑。
故而他只能始终隐藏在黑暗之中,沉默地守护着少女,却独自掩藏下所有的难言酸涩。
若他当时能寻药而归,令她病情稳定,他定会出手……
萧夕颜却寻住机会,双瞳剔透而干净,温然望向他:“可我从始至终,真正心动之人,只有你。”
女郎分明如芙蕖柔弱,眼底却是坚如磐石的固执。
沈约一怔,呼吸瞬间凌乱。她的温柔与心意,总能让他手足无措,心跳如鼓点。
萧夕颜又牵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声音温柔:“这一世,不要再为我沾染上多余的因果,好么?”
“我会担心你……我也只担心你。”
沈约扭头轻咳了一声,心中像是刚才还张牙舞爪欲念无止的狼,突然被顺好了毛。
花了一会功夫,他才掩盖住唇边快控制不住的弧度,好让自己没表现得太过失态。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沉稳,却显然舒缓许多。
“但还有一事,我必须要做。在此之后,就会听你的话。”
萧夕颜并非不愿成为他的王妃,只是需要在度过前世的死期之后,她方会愿意。
而随着与前世她的死期迫近,沈约也感到更深的不安。
他需要确保在此之前,无论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再对她造成任何威胁。无论是如今尚为嫡公主的沈玉媚,还是贼心不死的纪庭泽,还有暗中狼子野心的齐王――
沈约依旧牵着她的手,温暖有力,如同他给人的感觉。
萧夕颜终于松出一口气,轻轻颔首,笑了。“好,那就一言为定。”
她何尝不是,只想平平静静与他共度此余生。
-
安乐公主的婚事举办得十分仓促。
众人议论,许是柳皇后担忧公主未婚先孕,又或是为掩盖这桩丑闻。当然明面上,还是打着为圣人之病冲喜的名头。
可纵然嫡公主出降的规格不减,时日紧迫,无论是婚服还是仪礼,都没有达到沈玉媚曾想象过的那般华美盛大,轰轰烈烈。
更何况如今敬宗身体不适,皇宫之中宴乐锐减,也无半点喜乐欢庆的气氛。
于长安百姓,只听闻安乐公主出降之日,睿宗并未露面,听说柳皇后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而那骑马接亲的纪大人,更是面色冷清如风,不见丝毫喜色。
然而无论如何,锣鼓齐鸣,还是将那顶鸾红轿子送至公主府邸。一对新人,也在满堂宾客的面前拜了堂。
……
本是极欢之宴,却只是早早寥落收场。龙凤烛光,照亮满堂,沈玉媚身着明珠华服,静坐榻边。
喜婆笑得十分灿烂:“驸马爷请掀开喜帕。”
纪庭泽眼底冷淡讥诮,提起玉如意,如人偶麻木般动作,抬手挑落喜帕。喜帕落下,他心中也如一滴浓墨,坠入清池。
喜帕滑落,露出女子一张浓妆明艳的面容,面比白玉,唇色殷红。沈玉媚今日一袭钿钗礼衣,甚为繁复华重,亦是雪脯半露,勒得曲线尽显。
尤其她面上笑靥,黛眉上挑,更似是心愿得遂后的春风得意。
纪庭泽一怔,又迅速皱眉移开了目光,沈玉媚的笑容,刺疼了他的眼。
可她今日再如何华装打扮,落入他眼里也只剩下媚俗二字,他转头对周围侍婢道:“可以了,你们下去吧。”
喜婆一怔。“这,这怎么成呢,还未行合卺礼呢。”
纪庭泽深吸一口气。“不必了。若你们不走,那就我自行离开。”他挥袖欲转身,似落荒而逃。
“纪庭泽――”沈玉媚却骤然站起身,“你站住,本宫让你走了吗!”
纪庭泽背对着她,眉宇间尽是忍耐。“好,既然公主愿意再让旁人看见如此不堪,那我也毫无意见。”
自上次东苑被狼狈‘捉奸’一事后,二人还未曾再私下见面。
沈玉媚也自知她有些理亏,有些话不宜被旁人知晓。她一咬唇,嗔怒瞪向旁人:“你,你们都给本宫出去!”
身边婢女都是惯来伺候安乐公主之人,熟知公主脾性,看出她不虞之意,皆胆战心惊快速退下。喜婆不明其中明堂,却也看出这对新人吵闹不和,只能战战兢兢地合上了门。
屋内满眼尽是大红鸳鸯喜庆之色,空气中却冷清死寂一片。
只听纪庭泽冷笑一声。“公主见谅,我对公主毫无情意,故而无法同公主圆房。日后,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