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住在王府，江鹤州知道，也就意味着江月知道了。
以后她又该如何同月儿说明？
一段时日……也不知期限放在沈约这里，又会是何年何月？
萧夕颜轻蹙秀气的柳眉，兀自闷了一会，似轻轻地抱怨：“你怎么能这样呢。”
沈约理所应当。“为何不能？”
男人眼底如磐石坚定，沉沉地看她，执起她的手。
“我不信宣平侯府能比我更照顾好你。前世他们就对你不闻不问……日后若是他们再迫使你做出你不愿之事，譬如昨日强迫你赴宴。你又该如何反抗？”
想起前世这些人对她所忽略冷漠之事，沈约眼底闪过一丝阴翳。额前发丝，遮住冷峻眼神。
“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离开。”
萧夕颜被说得哑口无言。也心知，这恐怕是他的最后底线。到底无法动摇他的这个决定，只能先从头梳理其他的细节。
她的目光落在他牵着她的手上。声音轻柔：
“沈约，你究竟想起了多少？”
女郎似清醒过来，不知是否又开始斟酌利弊，思虑他人而不顾自己。沈约却不喜她这副生分模样，牵了她的手，往厅堂走去。
“先陪我用膳，吃了再说这些。”
“你还没吃么？”她微愣。
沈约一顿，话音平静：“在等你。”
萧夕颜醒得早，补眠也不过睡约摸一两个时辰。如今尚是巳时。府中厨子很快备好了一桌饭菜，侍女不敢打扰地退下。
蔬食清淡，滋补养颜，仍有一盅鸡汤。
说是她陪他用膳，不如说是沈约盯着她吃，一边无声伺候她，不时给她夹菜。萧夕颜被照顾得无微不至，满心无奈又无法拒绝。
见她吃饱，沈约方面色微缓，朝下人吩咐：“去请太医令来。”
萧夕颜安静坐着，任由沈约用接过的温帕子，给她净面。
她闭着眼，乖得要命。
沈约满心柔和，几近融化，感到一种阔别已久的暖意。却又害怕一切不过稍纵即逝。
他同她坦白：“你可知这一世我初见你，是在观音寺时，遇见你替我祈福。……
我的梦，自上回杏花园而归后，越来越清晰。直到某一个夜晚，我如亲身经历一般走过漫漫前世，苏醒了记忆。”
可在失去她后的记忆，却仍有些模糊之处。恐怕是因极致的悲伤，冲淡了其他的痕迹。
沈约眉目极淡，似漫不经心地猜测：“上一世，我最后也去世很早，对么？”
萧夕颜却心口一痛。她下意识撒了谎：“没有，你最后长命百岁。”
沈约眼神温柔，没有说话。
“那么你为何不来找我？”
他不是瞎子，看得出她掩藏在泪水下的情意。他不信，自己会比不过那个朝秦暮楚的纪庭泽。
“颜颜。”
沈约捧起她的面靥，额头对着额头，凝视她的双眼。声音低沉如晨钟回响：
“以及，告诉我，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活到百岁的？”
萧夕颜正沉浸在痛楚之中的心，却忽然如浸在冷水中，一激灵。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错处，只能低头闷声不语。
“我将你从墓地带回了王府，私藏你的骨灰，同灵牌拜了堂，与你的遗物日夜共眠……你都知道，对不对？”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男人声音低沉，似无形蛊惑。
萧夕颜却被他的话勾起了一丝酸涩，一丝痛楚。却也还有一些羞涩，悄悄爬上面靥，长长的眼睫颤得厉害，不敢看他。
可后颈却被轻轻一捏，另只手则抬起了她的下颔。
沈约一张异域深邃的面庞，近在咫尺。那殷红的薄唇，眼看就要吻上来。仿佛她若不说，就会亲到她吐露真话为止。
萧夕颜眼中水光乱颤，只能摊牌。“嗯。”
她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零星的画面，如浮光片影：“我不知为何化作魂体，附身在你赠我的那只木簪上……”
“簪子？”沈约却忽然一怔。
他松开她的手，忽转身出了门。还未等萧夕颜反应，又见沈约阔步赶回，似是去取了什么东西，张开手掌递给了她。
萧夕颜接过了他掌心的物件。
是一只小叶紫檀木簪，杏花纹路，与前世别无二致。只是男人毕竟有前世的手艺功底，无论细节做工，都要更精湛许多。
她眼底微怔，又泛开熟悉的怀恋。
他轻声：“恢复记忆后，原本想重新赠你的。”
沈约为她取下发簪，三千青丝如瀑倾斜。他低眉，以指作梳，动作虔诚而专注。用他所刻之簪，为她挽起云鬓。
眼前少女玉面绛唇，身姿纤弱，柳眉似烟华氤氲。乌鬓斜插木簪，露出一截柔白的脖颈，清绝无双。
眼眸似水雾温柔，楚楚望向他。
萧夕颜忽然有些说不清的感动：“沈约……”
她形容不出心中滋味，想说谢谢他，可又知道他不喜她生疏客气。可前世今生，她何其有幸，得他置于心上珍惜爱护？
沈约看着眼前的人儿，也忽怔然失语，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所有怪力乱神之事，若非是他亲自真切体会一遭，也不会相信。然而不可否认，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得到了来自苍天的庇佑。
沈约指尖一颤，忽将娇小的少女紧紧拥入怀中。
“颜颜。”
他的话语沉重而虔诚：“嫁给本王。”
第46章
沈约的呼吸滚烫, 声音却笃定而清晰，仿佛早已在心中说过无数遍――
她是他早已认定的妻。
少女柔软的身躯, 被他拥在怀中, 亲密得毫无间隙。听见他的求娶，莹如玉色的面容瞬间红透。
是前世今生，都没有过的剧烈心动。
与此同时，她又感受到他的不安与患失患得。
然而萧夕颜心底某处, 仍有一道声音提醒着她的死期。她双眼黯然, 还是渐渐松开了抵着他胸膛的手。“……我不能。”
沈约的呼吸停滞了一下。可他已不再是被妒意与惧怕冲昏头脑, 昨日毫无沉着冷静的他。
他也松开了双臂, 沉沉凝视着她：“为何不能？”
深邃的金瞳, 还是流露出一丝低落。
萧夕颜不忍，却只能挣扎地避开他的目光, 告诫自己不要贪恋那分温柔。她注定无法陪他白首……
头顶却忽传来男人斩钉截铁的话音。“前世，你也早已是本王的王妃了。玉牒为刻, 同棺而葬,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她的墓上, 刻的可是秦王沈约之妻。
沈约的沉静如水, 却让萧夕颜彻底一呆。犹如懵懂的幼兔，不知猎人的满心算计。可前世是前世, 怎么能……
少女音色低弱：“这怎么算呢。”
沈约点头。暗金的瞳孔明明灭灭，还是染上暖色。“也对，不过是还差夫妻之实。”
这下女郎面容的彻底如桃花染醉，姣丽不可方物。
沈约的眼神又暗一度，喉结轻滚。
他揉了揉她的满头青丝, 单手拢住人儿薄弱的雪肩, 再次将少女揽入怀中。恨不得揉在心尖, 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娇色。
“告诉我，你在害怕些什么。”
萧夕颜栖靠在他的锁骨处，眼神却一点点化作渺茫。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落叶的时节，堆砌起凋零的悲伤。“可明年，就是永宁三年了呀。”
她注定会逝去的日子。
念及前世，沈约的心脏也彻底一疼。
他没再说话，只是牵起她的手，递到唇边。落下纯粹温柔怜惜的一吻。话音若秋日暖阳，令人心安。
“别怕，都交给我。”
这一世，他定不会再让她有事。
满园翡翠金黄深浅色，有香风掠来，惊起秋蝶扑扇而去。
风吹入室，拂起郁金色帐子。屏风之后，男人高鼻深目，似天神垂首，虔诚而坚定。“相信我。”
“若你等我，我定不会让你空等。”
前世若他提前知道命运，会如此阴差阳错。他定会更所向披靡，快马加鞭，赶回她的身边。
萧夕颜怔怔地看着他，春水哞又蕴上一层莹润之色。
她低垂螓首，低喃：“嗯……我等你。”
前世今生，若非造化弄人，她等的从来只有一个他而已。
-
日子如流水潺，不知不觉流淌而过。
沈约出征之后，萧夕颜依着男人的千叮万嘱，只好在王府住了下来。秦王府地幅广阔，园林间有一处清静别院，似乎天然就是为她养病所建。
在府中无杂人琐事，不过明窗幽室，花鸟茶色，风月清爽。
可纵然萧夕颜对王府并不陌生，仿若宾至如归。古伯及下人伺候得也十分上心，又有慧珠在侧，她还是偶尔心不在焉。
因为沈约不在。她会思念，也会担心。
直到一次江月登府拜访之后，偶尔会来陪她小住，她才渐渐被分去注意力，不再感到那么孤单。
萧夕颜自然也回过一次宣平侯府。奇怪的是，郑氏满面笑靥地来看她，握着她的手，直言让她多与‘江家’打好关系，在外面住多久都可以。
分明是自己的阿娘，却对她热情相迎，像戴着一张假面。仿佛她是别家尊贵的女郎，不过来此做客。
亲情寡淡如此，萧夕颜并无意外。她也不过是这宣平侯府的过客，只是心中轻叹了一声。
她又去看了一趟哥哥，嘱咐好守卫与老妈子，方携和光回了府。
待医师请过脉，慧珠面不改色地端来托盘。
“娘子，该吃药膳了。”
慧珠颇有几分王府中人行事的风格，多做少言，在照料她身体方面，严格执行沈约的交代。萧夕颜又服了颗药，轻柔一笑。
“沈佑呢？”
少年清晨刚同燕二等人习过武，又冲洗干净换了身衣裳，一身清爽，就来迫不及待见他心心念念的夕颜姐姐。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萧夕颜今日教他读庄子。上一世，小五告诉她，他从戚老那儿启蒙，尔后又为不幸的老人料理身后事。少年漫不经心的表面之下，却是对分离的害怕。
她也答应过小五，日后他可以来长安寻她，她是宣平侯府的萧七娘。
本以为日后的确能够再见。只可惜她失忆了，也食言了。还好这一世，一切都来得及弥补。
初冬，萧夕颜在秦王府，收到了来自遥遥边域，沈约差人送来的信。也可以说是封家书，她刚拆开信笺，入目第一行字就微红了脸：
“夫人，展信佳。”
“东海王城近在眼前，依前世捷路，半月可破……”
“寒气来袭，卿可添裳，多食滋补之物。养卧之余适当走动。且待吾归。”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字里行间，脉脉温然，好若出门在外的良人在叮嘱家妻。
萧夕颜眼前不由浮现过一双似薄金明亮的眼睛，看向她时又如一汪深湖，溺满说不尽的话语。她捏着信纸，平复了一会心跳。
可还是忍不住小声腹诽，她还未答应他呢。
虽然在她心中，已是无须多言的憧憬。很快时日飞逝，还未等第二封信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
沈约得胜之日，没有随军过朱雀大道，而是让副将代劳领军。独自骑了一匹快马，匆匆驰骋回到王府。
众多百姓皆去围观大军了，反而王府外街很是冷清。
男人剧烈的呼吸在寒冬的空气中化作冷雾，又被金瞳如熹光拂开。直至府邸，沈约利落翻身下马。
又拔高了一些的少年，第一时间兴冲冲地来迎接。
“王爷，你回来了！”
沈约脱下披风，递给沈佑，提及心上人时，眼神不禁微柔：“小五，她如何？”
“姐姐这段日子吃好睡好，我天天陪她散步，她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呢。”
“……”
与沈佑谈过一番，沈约心中微安。又问了下人，阔步朝别院而去。男人面上仍如往常波澜不惊，却是满心亟不可待。
直至闺阁之前。
近乡情怯，让沈约的步履停了下来。他轻轻推开门扉，长靴的踏音也被小心敛去。然而屋内却无熟悉的影子，唯见桌案上刚修剪好的花枝，空余素香。
他眼神如落日微沉，往内室走去。
萧夕颜正于贵妃榻上昼寝午歇，忽如心中所感，髡隹了双眼。女郎春睡慵起，云鬓乱洒，枕函花印在玉颊之上，留下一点绯红痕迹。
沈约看见的，正是这么一幕。
萧夕颜捋开鬓边碎发，惊喜而莞尔，皓齿如贝色含，尾音尚带着睡醒时分的软媚：“沈约，你回来了。”
“唔――”
她话音方落，就被明显呼吸一重的男人拉入怀抱。柔软的唇覆上她的，攫去了呼吸。
第47章
少女的腰肢不盈一握, 被男人的一只手控着，雪颊则被另只手捧在掌心, 落下亲昵一吻。
萧夕颜的眸子还带着醒后的氤氲雾蒙, 猝不及防的亲昵却让她被吻得更懵了。星眼微嗔，又像是糖霜化在心尖，甜意弥漫开来。
可沈约只吻了她一下，就克制地收回了手。
他一路匆匆赶回, 此刻身上还有冰雪融化后的清冷气息。男人眼眶微红, 显然是日夜兼程, 在马背之上也并未休息好。
离长安越近, 想确认她安然无恙的心情就越急迫。
直到这一刻真正将人拥在怀中, 吻过碰过。亲眼目睹她玉软花柔一般的面靥，唇色红润, 似乎这段时日都有被精心照料，他才安心下大半。
沈约眉锋微舒, 可却仍有一事萦绕于心。
他从胸口之处拿出妥帖放置了一路的药丹, 给她先斟了水, 哄她吃下。
“这是东海皇室的秘药, 名曰太岁，你且先服下。”
萧夕颜掌心接过小小一枚玉色丹药, 清澈眸中微惑不解，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温顺服下。咽下之后，似有一股暖意在腹中化开。
沈约话音紧张：“你感觉如何？”
女郎依旧微微惘然，瞳中却满是对他天然的安心与信任：“有种暖和的感觉……它有何用处么？”
沈约似脊骨一松，心中也如巨石坠下, 头颅低垂。
“或许, 它能让我不再失去你。”
他很害怕, 只是从未说出口。
“啾。”
萧夕颜忽踮起脚，轻柔的吻落在男人似刀削成的下颔。
她为魂灵时虽日夜与他为伴，却从不知道这件往事。只目睹过他曾无数次露出懊悔神色。原来前世沈约领兵出征，竟也是为她寻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