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沈玉媚一愣,如腿软一般跌坐回床上。“我不信你对毫无情意。”
明明在此之前,她分明也见过他眼底的几分温柔。
不过是她的计谋被人打乱,她的盘算反倒成了自己中招,被他发现了。所以他就对她这般失望么?
沈玉媚不由咬牙切齿,也不知究竟是谁,买通了她的宫婢,坏了她的好事。
第49章
甚至还设计引来母后, 在大庭广众下令她失颜。若等她找到那仇家,定要让那人不得好死。
她此刻听到他的无情, 更是心怀愤懑:“我乃一朝公主, 你岂敢如此待我?你怎敢?”
“公主若是再使手段,我的确无力反抗。但恐怕皇后娘娘,也不愿再见到公主如此行事。”纪庭泽话音冰冷,暗藏威胁。
他心中也满是自厌自弃, 恨自己为何总是一退再退, 却并没有彻底同这个心机浪荡的女子撇清关系。
纪庭泽不禁嘲讽道:“公主如今声名狼藉, 满意了么?”
他话中带刺, 也刺伤了沈玉媚, 被她向来骄傲,并不肯示弱。女郎仍是高傲一抬下颔:
“那又如何, 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是大雍最得宠的嫡公主。那些人背后如何议论, 面上还不得是恭恭敬敬。”
“你是我的驸马, 日后也能随我沾光――”
纪庭泽却不耐地转过头, 不愿再同她开口, 说再多,不过是对牛弹琴。
安乐公主是何等自负之人, 她不会懂他。
自然也无人知晓,他心中的一角干净纯粹之处是如何被撕裂。他仿佛再次踩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泥潭,漩涡吞噬着人,无法挣脱。
纪庭泽满心黯然,却忽然想起那日亭中, 女郎莹玉清丽的面孔。
若当时他能把话同她说完, 一切会不会是另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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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沈玉媚以为很快会身体康复的父皇, 却再没好起来。
三月末,敬宗之毒深入骨髓,如前世一般濒临生死之际。幸亏摄政王从东海携回灵药,救回了一条命。但那药更多是稳固心脉、滋养血肉之效,还是无法彻底祛除敬宗身上的毒素。
与此同时,幕后之人也终于浮出水面。正是敬宗继位之后,一直表现得闲云野鹤、毫无野心的齐王沈茂。
谁也没想到沈茂与齐王妃之父征西老将军早已勾结,竟暗中集结私兵数万人,意图谋反。然而终究不敌沈约手下精兵,穷途末路之际,被沈约带兵围剿,最后扣押入狱。
逼问之下,终于得到那毒的来历。而敬宗在漫长的昏迷之后清醒过来,却已被毒损害了心脉体魄,无力再主持朝政。
沈昱如今虚弱至极,身体形同废人,大多时间都在沉睡。
因那毒的毒性,他即将前往江南行宫休养。于是敬宗强撑精神,让人写下了一封诏书,宣布提前退位为太上皇,传位于年幼的太子沈铎,而由摄政王暂代朝政之事。
一切如前世那般。虽敬宗未死,但也还是于永年三年将位置传给了小皇帝沈铎,只是提前了数月。
而小皇帝沈铎登基之日,柳皇后也被封为太后。
同母所出的长姊沈玉媚,自然也成为了长公主。沈玉媚仍是骄傲的,她与沈铎关系密切,如今身为皇帝的长姊,自己的尊贵地位,仍然无可取代。
然而世事难料,很快一件事,就彻底打碎了她所有的骄傲。
……
谷雨之日,春雨霖霖。
柳太后微服出宫,仅携几个贴身宫婢与侍卫,轻装简行来到长安郊外,一处极幽之地。雨湿路滑,泥泞沾袍,可太后却仍执意上山访寺,未动摇丝毫决心。
只是她往日虔心礼佛,皆位于长安颇负盛名的名寺古刹之中。来此地处偏远而不见经传的观音寺,却是第一遭。
只有相伴多年的紫英姑姑知道,太后娘娘的决心缘何,她也并未劝阻。只是低声提醒道:“太后娘娘,前边有积水,您小心一些。”
纵是打着四十八骨紫竹伞,可仍有丝丝缕缕的雨水斜飘拂面而来。落在柳太后的脸上,激起一阵轻寒,可她的心火却依旧炙热难歇。
她前日在宫道上偶遇摄政王,这位向来冷清寡言的小叔子,却忽令意外开口,要与她一叙。
柳太后原以为,摄政王是要提及铎儿功课之事。毕竟如今幼帝的课业完全是归摄政王在管。
而她向来秉持妇德,奉行后宫不干政务,与母家亦往来甚少,极力杜绝外戚专权之事。又因着敬宗对沈约的信任,夫唱妇随,她对摄政王也并无任何偏见。
毕竟无论是当初睿宗传位之时,还是如今太上皇中毒,改朝换代之际,摄政王都有许多机会登临帝位。可他却仿佛淡薄功名,对于黎明苍生,更多也只是一种身在其位的无可奈何。
此人向来作风冷清,连女色都不沾染分毫。在柳太后看来,实在有些神秘。
可摄政王似乎却当真只是无事漫谈。那高鼻深目,金瞳淡漠的男人,只是一边喝茶,一边提起长安郊外有座观音寺,极灵。
他似乎只是无心提及,却言之笃定,十分虔诚。“本王昔日曾久久苦寻一人,不得。后来正是于此相遇。”
听者有意。柳太后不由动了心思。
后头她又寻了太史局,测算合宜出行之时,正是谷雨之日:“天有好雨,荡尽污浊。云销雨霁,失而复得。”
摄政王无心提及的机缘,让她辗转反侧,又因着末尾四字,更是激动难言。她心中,也有久久苦觅的一人……
故而今日,不辞风雨,柳太后也仍是来到了这观音寺。
雨中的观音寺古朴大气,雨烟缥缈,如笼在云间。而遥遥霖雨之中,又传来一声凄冷空灵的清铃。
也恰巧每逢谷雨之日,江家家主江鹤州都会携其妹江月,至观音寺上香拜佛。
江月其实也不明白为何,雨日哥哥的膝骨时而会酸涩泛疼,但只要人在长安,他每年依旧会坚持此行。谷雨时分,似乎是对哥哥而言十分重要的一日。
故而每逢此时,她也会一边无声担忧他的身体,一边乖乖陪伴在侧。恰在此时,她听见唤她的声音:“月儿?”
江鹤州疏眉朗目,转头温然一笑:“好了,你来拜。”
观音寺人烟稀少,江家兄妹是每年都会来此上香添油,出手阔绰的重要香客。此时寺中长老皆陪伴在侧,慈眉善目,为两人祈福。
大雄宝殿之中,佛像垂目而慈祥,仿若无声降临无数恩泽于世人。
江月接过僧人手中立香,珊珊行至蒲团前,合十一拜。女郎侧颜姣好,眉间如澄江碧月之色,清冷洁白,不可亵渎。
江月垂眼,只在心中默念:
愿哥哥江鹤州避祸少灾,长命百岁。
香上完了,兄妹二人也该离去了。
江鹤州为她撑伞,二人并肩而行。男人白衣如雪,女子镂金绣衫袅袅,却是如出一辙的清贵气质,宛如一对神仙人物。
正巧雨中也有一行人,似是刚刚上山。
江月不经意地投去一眼,见其中簇拥的那位夫人虽刻意低调,也看不清面容,却足见对方出身显贵。无论是身上那件莲纹淡青绸面斗篷,还是手上通体透亮的翡翠玉镯。
但江月并未在意,又紧随哥哥的身侧离开。
江月刚回头而去时,柳太后却也刚好抬眸打量寺内。她也注意到了,不远处有一对极为出色的男女。
随即又一愣,发现那伞下目不斜视的男子,正是身为户部侍郎的江大人。然而,他身侧的那位年轻小娘子……
那张莹白如月,冷若冰霜的脸蛋,一下让她想起了故人。
柳太后恍惚,手指不禁颤抖,猛然揪住了紫英的袖口:“紫英,你看,看那人。”
紫英朝太后所示方向望去,也是一怔。
紫英是柳府的家生子,自小服侍柳太后,已走过数十年风霜。她自然识得,那年轻的小娘子,竟像极了柳老夫人,也就是柳太后的亲外祖母。
柳太后满心激动,几乎喜极而泣,她揩了揩眼角的湿润,尾音瑟然:“快,回去,去查――”
第50章
柳太后闺名原为柳芸。其祖父柳太守以芸字为孙女命名, 就是寄寓其内敛低调,戒骄戒躁。柳家为长安四大世族之一, 柳芸幼承庭训, 也出落成了知书达理的名门贵女。
十五岁那年,她由睿宗赐婚,成为了越王沈昱的王妃。越王亦是中庸温和之人,夫妻二人心性相投, 婚后可谓琴瑟和鸣。
柳芸成为越王妃后的日子, 相对平淡愉悦, 但她唯一愧疚遗憾之事, 就是自己几年未能为越王诞下一子。好在越王并不介怀, 待她一如既往,也未教旁人先诞下庶子。
终于在景泰十年, 她有了喜脉。那一年,柳芸满怀期待。
养胎九月, 滑州却忽发水患, 越王前往赈灾, 她独自在王府日夜担忧难寝, 便先归了娘家休养。却未想意外在柳府发动,好在平安顺利生下一女。
女婴生来白皙皎洁, 啼哭甚少,十分乖巧。她有一双干净的眉眼,弯弯如月牙。
柳芸见之心喜,恨不得将所有的母爱,都倾付给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消息传到皇宫, 纵是女儿, 也是睿宗的第一位嫡孙女, 睿宗闻知大喜,赐礼无数,又速诏越王回京。
只是柳芸生产后虚弱,母女只能暂于柳府休养。也是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件她终生悔恨的意外。
原来自她清廉一生的祖父去世之后,富贵门庭却渐滋长阴暗龃龉。尤其柳芸的二兄柳缙,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仗着身为王妃的嫡兄,私下寻花问柳,甚至作出强抢民女为妾之事。
那妾家境苦寒,本有意中之人,却因着清白貌美之身被柳缙夺来,相好也被打得落下伤残。入府之后又屡受柳缙正室刁难,怀有一胎后,又莫名流产。
那小妾自此后暗藏滔天恨意,不仅是柳缙,也连同整个漠视旁观,包庇罪魁祸首的柳家一同恨上了。
她费尽心思,终于等到乳娘打盹之际,偷抱走了婴儿。
柳府火急火燎暗中找到她时,却只找到那妾在荒郊野外的一棵树上了吊,与她用血写下的遗书。
她卑贱一生,无人怜悯,终于为自己和那未出世的孩儿复了仇。女婴已被她扔入河流之中,王妃要恨,就恨她的二兄罢。
这一举的确足以彻底向整个柳府复仇。
睿宗的嫡孙女在柳府丢失,阖府上下都会受此牵连重罚。连带着柳缙所有作奸犯科之事,也会被连根揪出。柳府畏惧圣人降罪,派人沿着附近的河流苦寻,却如何都没有女婴的消息。
此时恰好家生子中有个马夫,家中也刚诞下一名女婴。柳芸的二伯动了心思,以借口重金买下婴儿,又将知情人遥遥送走。
又由年纪苍老的柳夫人出面为儿求情,说服含泪伤神的柳芸,让她装作是自己所生,以瞒天过海。柳芸恨透了娘家人所做之事,却也只能如此。
而这一瞒,就是十五年。从马夫那抱来的孩子,也成了安乐公主。
柳芸埋怨娘家。更无法喜欢上这个非自己所生,却替她的孩儿享受了所有疼爱与尊荣的女孩,却也没苛待她。
只是每当安乐被封得宠、及笄出嫁等时刻,她总会感到一阵难言的怅惋。
她不信自己的女儿真的这样死了。若她如今仍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如今也该嫁人了罢?
……
兴庆宫中,柳太后蔻丹掐紧,听着贴身姑姑的禀报。
“据如今所知,江娘子为江家老妇人于景泰十一年所诞下,娘子幼而丧亲,与其兄相依为命长大,曾久居金陵。其性情冷淡,少与京中贵女往来。曾为府上量体裁衣的绣娘所说,娘子的右手臂上确有一颗红痣。”
“江娘子的生辰就在谷雨前不久……”紫英话音一顿。“今年,与安乐公主同岁。”
柳太后惯来凤姿端庄,此时却泪光盈盈,像是个无助的孩童,紧紧抓着紫英的手臂。
“不会有错,对不对?哀家看着她那双眉眼,就感觉十分熟悉。”
无论是体痣,生辰,年岁,都分毫不差。尤其那眉眼间的气质,更是肖似极了柳太后已逝的祖母。她的祖母乃江东世族之女,清冷如雪,高贵娴雅。
紫英亦十分动容,递上帕子。“太后娘娘,您切勿着急。如今恐怕要寻江大人一问其他细节,自能水落石出。”
若江月并非江家老夫人所生,那一切就确凿无误。
柳太后用帕子擦尽泪水,心中却已是确认无疑。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如苦尽甘来:“紫英,你也看见了,她生得多好啊。”
“落落大方,完全是哀家想象中的模样。”
只是柳太后又眉眼一黯,她因大意而弄丢了她,月儿恐怕会责怪、不愿与她回宫。
可这是她找了这么多年的亲生女儿,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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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水已尽,飞檐玉瓦上只余残雨几滴。
江府之中才刚送走一位秘密前来,身份尊贵无比的客人。可此时厅堂之中,却安静得可怕,犹如死寂。
江月枯坐在轩窗前,眼里静静望着窗外天边的那轮红日渐渐坠下,漫天紫霞,如同烟火烧尽。从云彩缭绕的虚空中,又隐隐显出一轮明月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哥哥曾笑着说,爹娘见她生得白皙,遂以‘江中之月,皎洁霜质’为她取了名。
他是那寂静的孤洲,而她就是唯一照映陪伴着他的无暇月。
江月垂着睫,自柳太后离去之后,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所以,哥哥其实早就知道了。”
柳太后含泪颤栗地握住她的手,坦白她实则是自己所遗失之女时。她只觉荒谬,如迷茫无助的幼鹿,第一时间回头去看哥哥,想如往日般寻求依赖。
她希冀他果断说出一句果断的否认,可她却只看见江鹤州冷静得可怕,看她的眼神,像是早已清楚她并非他的亲生妹妹。
原来,她一直都被哥哥蒙在鼓中。
江鹤州坐在厅堂角落的阴影之中,手撑着额,孤清孑然。他向来应对任何都冷静不迫,此时俊眉却也萦绕上郁燥之色。
“月儿,我只是不想让你为此困扰。”
他如何不清楚她的来历?下定决心将她抱回江府之人,正是他。
“是,所以最后竟是旁人来告诉我真相。”江月自嘲一笑:“告诉我,原来我同哥哥并无血缘关系,我相依为命十数年的哥哥,原来竟是陌生人!”
“月儿!”江鹤州神情动容。终是站起身,缓缓走到她的身后。“无论有无血缘,你永远都是我最为重要,最在乎的人。
“这一点,我保证永远不会改变。”
江月忽缓缓回头,却已是泪盈于睫:“哥哥又怎会知道我的心情!”
柳皇后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哪怕对方哭得再花容失色,她也并未感到太多共情。她只知道这一刻,她被向来视为血肉至亲的兄长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