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云听了江少虞无底线的赞同,白了元启明一眼,不无好气道,“啊对对,对你来说是司空见惯,平平无奇。”
“其实我也觉得登云梯的景色一般,不对,是很让人心烦,讨厌,根本配不上沧澜派五景之首的美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元启明依言询问,对上陆望云黑亮沉静的眼眸,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不祥的、尖锐的痛感。
他垂首闭目,竟有种想要屏蔽五感的冲动。
陆望云不负所望,笑眯眯道,“毕竟美景如美人,在它身上吃的苦头多了,自然就会脱敏,觉得也就那样,甚至还有点烦人。登云梯,三千阶台阶,我带着上千斤的负重环,还不能使用灵力,每日爬一遍,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
“我会对此处感到厌烦,也是正常的吧?师兄,你认为呢?”
“我知道。”
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元启明只觉喉咙哽咽,声带滞涩。
他不敢抬头,凤眼紧闭又睁开,既白剑感知到主人翻涌反复的情绪,微微震颤,半晌才又恢复平静。
元启明压下解释的言辞,头一次学聪明了,竟然对着陆望云,磕磕绊绊地认错,“是我妄言。”
“什么妄言?分明是你心里话。”
陆望云冷哼一声,不满道,“你就是不情愿陪我和小师弟,早就想着散伙跑路,一路上都板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小师弟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过来的一样。”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说要一起游览沧澜派的人,就是你自己啊,师兄!”
“你有问题就去解决,别再反反复复,阴晴不定的了。好吗?可以吗?”
陆望云恨铁不成钢,双眼圆睁,瞪视心虚不语的元启明。
一开口就在气人,怪不得没几个朋友!
活该啊他!
元启明抿唇,恍然发觉,原来陆望云,不是因为他反驳江少虞才生气的,而是在不满他前后态度不一。
师妹她,甚至在很努力地平衡我们同门三人的关系。
元启明惊讶,紧接着,他更加惊奇地发现,虽然陆望云的态度比刚才更差,但他居然没有方才难受了?
还诡异地,有几分轻松窃喜?
“我……”
到底在想什么?!
这真的是一个兄长对妹妹应该有的态度吗?
第37章 第 37 章
……
行程满满的一天终于结束。
回程路上, 陆望云收到恋红的消息,半路转道,往器峰去了。
于是,气氛僵硬的三人行, 变成了尴尬的双人行。
月向西行, 云淡星明。
扰人的虫鸣不停, 间或夹杂有夜鹭、林鸱的声音。
夜风袭面, 萧瑟但不至于凌厉,经过灵气罩消解后,还有几分柔和的缠绵感。
这是个极好的夜晚, 正适合同门师兄弟相互谈心,彼此了解,培养感情。
可元启明心有挂碍,怎么看江少虞都觉得堵心, 自然没有心思关怀新师弟。
这些时日, 他因为江少虞, 备受陆望云冷遇,对江少虞实在做不出好脸色。
但他根深蒂固的正派三观, 又告诉他, 错不在江少虞, 他没道理迁怒, 更不应该伤害一个灭门案的受害者。
他所能苛责的人, 实际上只有他自己。
自责自伤自恨,对一个骄傲的天之骄子来说,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连认错道歉都磕磕绊绊, 不甚熟练,又怎能一日之间, 模样大变,成为一个自厌自弃自卑自恼之人呢?
可不怪江少虞,也不怪自己,那该怪谁?
小师妹吗?
这更没道理。
……
理智和情感的激烈冲突,迫使元启明不断地自我反思,以寻求合规合理的感情宣泄口。
他一面走,一面想。
实际上,小师妹并没有因为新师弟入门,就完全忽视我,她甚至特意找齐等闲为我定制棋具。
小师妹只是很自然地,在同时对我和新师弟好?
就算新师弟不是江少虞,以小师妹的性格,也不会不理他。
或许,问题在我?
……
元启明想得越多,便越觉伤怀郁结,难以排解。
他侧过身,在树影的遮掩下,传信给齐等闲,以期有经验者的解惑。
“齐等闲,急事相询,见信速回。”
信息顺利发出,玉简闪动一下,又归于宁静,像黑夜里形单影只的萤火虫,微微亮了一瞬。
江少虞注意到阴影里的动静,转头问元启明在做什么,可是也有急事要先行离去。
“师兄若有急事,大可自行离开,不必顾念少虞。”
江少虞十分善解人意,态度温和,看不出半点不乐意。
“回主峰的路,我已经记下了,可以独自回去。”
元启明叹息,看了眼没有回应的玉简,摇头道,“没有急事,只是询问旧友一些小事。”
江少虞点头,“原来如此。”
“嗯。”元启明颔首,惜字如金。
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
江少虞沉默几息,好像从陆望云离开的那刻,世界就突然陷入静默。
入耳只剩虫鸣与风声,偶尔的两声鸟叫,都显得格格不入。
过分的寂静,使江少虞联想到一些不甚美妙的回忆。
他低头看了眼密密麻麻的笔记,上面有各峰的方位和主事人,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八卦笑话,都是陆望云不辞辛劳,毫无保留地结果。
这具身体本就脆弱,不堪大用。
白日里,他还要一边记笔记,一边调和三人的关系,神经一直处在高度紧绷的状态,陆望云清脆的声音听久了,难免觉得有些吵闹。
此时,她不在身边,又觉得太过安静,死寂。
莫名其妙。
回想起陆望云精|力满满的模样,江少虞低声轻笑,觉得自己大抵是被这行事毫无分寸的女修感染了。
“师兄,小师姐还挺可爱的。她不在身边,世界都显得寂寥空旷了,你我好像也无甚话可说。”
元启明剑眉微蹙,江少虞分明是在夸奖小师妹,可他竟也有几分不满。
真是不可思议的情感。
“有什么可爱的?”
元启明听到自己生硬的、毫无起伏的声音。
“你不觉得你师姐话太多了,着实有些聒噪吗?”
明显是口不对心。
何必呢?
“也没有吧?”
别有深意的目光,在元启明僵硬的俊脸上一扫而过,江少虞又说,“我到觉得小师姐活泼可爱,天真烂漫。”
“那是你不了解小师妹!”
“陆望云总是这样,偷懒玩耍时才有几分活力,一说道就修炼,就没了精神,恨不得睡死过去。今日,我们三人若是在演武场练剑,她肯定神色萎靡,动也不动。”
元启明下意识反驳,内容是不满的,贬低的,语气却颇为宠溺,神情也很自豪。
虽然他自己并无所觉。
江少虞假装没发现,又换了个话题,若无其事道,“小师姐态度松弛,如此状态,还能在五年内,由普通凡人进阶至淬体境九阶。当真厉害。”
江少虞微笑,又佯装动情地感慨,“其实,我是发自内心地认为,世人大多面目丑陋,内心混浊肮脏,像小师姐这种人,才最为稀少珍贵。”
“你别看她现在对你热情,其实也就只是图个新鲜。她心思不定,做什么事都是三分钟热度,从前不知道伤过多少青年才俊的心。”
元启明还是老样子,说反话驳斥江少虞的样子,就像个家无长物的穷书生,在急切地、慌张地防范讨水喝的路人。
江少虞低头哂笑,我心又不在情爱之上,又为何要在乎陆望云伤过谁的心?
“师兄,你很讨厌小师姐吗?”
讨厌师妹?讨厌慢慢?讨厌……
元启明忽然沉默,一张丰神俊朗的神仙面上神情变换,复杂难言。
他思索许久,最终抬眸启唇,认真地否定,说,“不是。我不讨厌小师妹。”
江少虞轻笑不答,左手轻抚记事本的书脊,想到一个不成熟的计划。
但或许有奇效也说不定呢?
*
回到住处后,元启明把玉简放到瓷枕上,一面修炼,一面耐心等待齐等闲的回信。
齐等闲一进入天地残局,就会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不过,齐等闲上次说,他回去就着手处理月仙泪,还要再把剩下的棋盘刻完,此时应该还在昆仑泉旁的小竹屋中忙活。
或许再过片刻,就有答复了。
元启明想,两手相叠,置于丹田处,按照平日的节奏,开始冥想修炼。
他才刚起势念诀,身前的玉简就闪烁不止。
正是齐等闲发来的讯息。
元启明心下一松,也不看齐等闲信里的具体内容,就挥手释放一道灵力,接通齐等闲的玉简号。
“临川兄?”
投影里,齐等闲自一堆材料中抬头,一脸憔悴,疲惫至极。
“你要说的事情很紧急吗?我还说,你若是不急,我把最后的抛光工序完成,再和你详说呢。”
元启明盯着齐等闲眼下分外明显的乌青,冷声问,“你为了这副棋具不眠不休了几天?从秦州回去就开始了,还是更早?”
齐等闲笑意温和,“别担心,没有辛苦太久。”
元启明皱眉,“小师妹只是让你帮忙推荐一副棋具罢了。何须至此?”
齐等闲摇头,认真解释说,“虽然陆师妹不曾言明,但我总觉得她找我帮忙时很着急,甚至有些慌乱恍惚?想来这件事对她非常重要,也非常紧迫。我若是不抓紧时间完成,一来对不起陆师妹的重视,二来也不好进入天地残局参悟棋谱。”
“你也知道,我一旦沉入棋谱中,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都处在闭关的状态中。”
元启明盯着齐等闲手中的棋子,神色恍惚,“抱歉。”
齐等闲摇头,放下棋子,“临川兄无需道歉。本就是我自己选择的。”
“不是。”
元启明回神,郑重道,“我是为我自己打扰你而道歉。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为何深受棋宗上下喜爱尊敬了。也好像有点懂得,师妹为什么总对我生气,今日还说我说话让人讨厌了。”
我是听错了吗?
一向自认完美的临川兄,因为贸然打扰我,而同我道歉?
虽然态度僵硬,但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临川兄主动认错,还是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这这这,也过于反常了。
齐等闲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他愣了一会儿,指着自己额心,小心翼翼地问,“临川兄,你最近可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遭奸人所害。”
元启明:“……”
一个二个的,怎么都和师妹的反应一样?
我不就是认了个错吗?
至于惊讶到怀疑我换魂了吗?
“没有被夺舍,是本尊。”
元启明自然甩袖,正襟危坐,反问道,“剑意清绝,气质出尘,俊美无双,如此完美而强大的我,难道是可以被他人轻易模仿的吗?”
“不能。”
齐等闲松了一口气,确认了,真是元启明本尊。
“话说,临川兄深夜传讯,到底所为何事?”
齐等闲不解,他和元启明关系虽好,但两人都不是粘人多话的性子,又各自沉迷己道,往往一年半载都不会联系一次,更别说半夜闲聊了。
“莫不是最近有了新感悟?”
“不是感悟,是困惑。”
元启明从自己这几日努力的状态和结果中,挑了些重点片段,讲给齐等闲听。
“我现在好像不太能做到平常心?你教我的法子似乎没太大作用。我,我今日甚至想闭关修炼三个月。”
齐等闲蹙眉,“仙盟大会你不参加了?陆师妹的修炼你也不管了?还有青云试,你不去看看?纵使你不参加,对于陆师妹和你的新师弟来说,这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盛事,你都准备缺席吗?”
元启明苦笑道,“我自然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我这些时日,心境着实过于反常。”
“你说我对小师妹的感情,是兄长对妹妹的占有欲,我在凡界,并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所以没有可以参照的范本。但我想到何寒洲和他妹妹的相处模式,总觉得,如果何知夏对其他人好,何寒洲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如鲠在喉,辗转难眠。”
齐等闲点头,“确实如此。何知夏若不再拿何寒洲做生意,将注意力分到其他修士上,何寒洲应该会感到如释重负。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