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尚坤两指捏住了韶安的手腕。
不经意间微微用力,引的韶安痛呼一声,“好疼。”
“习武之人,手下没轻没重的”,戚尚坤松开钳制,“别乱碰我。”
韶安只得作罢,“好啦,不碰你啦。”
她继续向外行去,快到厅门,她又驻了足。
“你是何人?”
她面前,正坐一位玄衣男子,男子墨发半束半披,剑眉亮目,俊美非常。明明坐着也难以忽视其挺拔的身姿,可他却大副佝偻着肩颈,眸珠乱瞟,不敢与人对视似的。
直至韶安问他,他才满面瑟缩地仓皇站起,动作之急险些平地摔个跟头。
“……臣,臣叫秦肃,是…是荆州封属的…”
“广平王?”
韶安挑了挑眉,“原来你长这样。”
“说来,你也算是本宫的半个兄长,何必唯唯诺诺,挺起腰来。”
秦渊如依言,微微挺了挺,但还是背塌腰软,糊墙都糊不上。
韶安惋惜,“可惜个好坯子,竟这般上不了台面。”
“我…我”
秦渊如“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韶安彻底失了兴趣,撇了一眼,跟着冬梅出门了。
等韶安人影于众人眼中消失不见,厅内才跟解冻了似的,接二两三响起叹声。
沈东流不由得感慨:“不是说只有地狱才有修罗场么?今日为何就能见到?”
他又说,“还是寇大人有先见之明,进了府就直接去书房处理事务,不用在这胆战心惊的。”
他再说,“本三元没折在考状元上,差点在这把寿数折完。”
他还想说,却被戚尚坤飞来的镖堵了回去。
“祖宗哎!”沈东流惊险躲过,后背都冒了汗,“你至于杀我灭口吗?!”
沈东流被戚尚坤拽到厅内一侧。
戚尚坤拧着眉,眸光穿过沈东流肩膀,紧盯着情绪不明的寇清清
“韶安是怎么来的?”戚尚坤问。
“还能怎么来,混进戚家军里了。”
戚尚坤眉目冰凉,“怎么可能?”
沈东流吁口气,沉声道,“年节时候,圣上划了一只中都守备军进来,这次下江南负责运送粮草。”
“韶安混里面来的,帮她混进来的人是守备军副将,已经被我清出戚家军了。”
沈东流忙中偷乐,“其实多来几个韶安,就能把老皇帝的眼线都清出去了。”
“……”戚尚坤的怒火中烧着无可奈何,“老子真他娘服了。”
烦闷令人上火,上火令人口不择言,若不是还想维持他在寇清清面前立下的人设,戚尚坤简直想把门框拆了。
他深呼吸一口,闭了闭眼。
缓和点,戚尚坤又道,“回中都之后,我就请旨来提亲。”
指关节捏的嘎吱响,“晚一个时辰我都不姓戚。”
沈东流从容不迫,“将军啊,你这就属于临上轿才扎耳朵眼儿。”
“人家韶安公主都追到江南来了,满中都都知道圣上的女儿在倒贴,你怎么回绝人家?”
“……”戚尚坤眼神不善,“还能强抢民男不成。”
“嚯,您老也得是民男才成啊?”沈东流无语,“信不信,回去之后,老太爷就得把你五花大绑送进公主府当驸马。”
“那我就不回去了,我跟秦肃一样入赘。”
沈东流往广平王那瞄了一眼,见他正和寇姑娘说着什么,而寇姑娘面容含笑,时不时点点头。
“……他入赘有戏,您可费点劲。”沈东流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站站,露出完整的寇清清在戚尚坤的视线中,“而且我觉得二姑娘不一定愿意做小。”
“你睡着了罢?”戚尚坤一掌拍在沈东流胳膊上,示意他天亮了该醒盹了。
沈东流疼得呲牙,“干什么!”
戚尚坤低声怒喝,“入赘还有做小?做小也是我做小罢!”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话,继续怒道:“做什么小!”
他这两声吼吼的不轻,惹得厅中几人皆望向他。
寇清清似是也依稀听到什么“做小”,不可置信地一瞬抬头,眸子通红,转而又低了下去。
戚尚坤:“……”他想解释,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徒然动了动紧抿的薄唇,戚尚坤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他做小,不是让你做小。”念念离小丫头近,把秦渊如偷听后转给她的话,又如数转给了小丫头。
寇清清点了点头,极轻声,“念姐,我明白他的心意――我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攥紧的指尖动了动,“我……”
“你担心什么?”念念注视着她的眸子,神色温柔,“和念姐说。”
“我怕后悔”,清清沉默了会,“我怕数年之后,我会后悔被囚在中都将门,用大半辈子与旁人起争端波澜、勾心斗角。”
“那你怕不怕他朝三暮四?”念念问道。
寇清清摇了摇头,“戚哒不是这样的人。”
秦渊如顺势表忠心,“我也是个无比忠贞的人呐。”
念念抬起一指,指了指一旁,示意秦渊如坐好。
“那就该是他怕”,念念笑道,她拍了拍清清的额顶,“怕你后悔。”
――可戚尚坤不会让清清后悔,哪怕是被她逼入了死场,也决不会让她后悔。
――但曾经那时,小丫头大概会后悔有她这么个心毒的姐姐罢。
还好,她重生了。
念念莞尔,不再纠结。
*
秦渊如也被戚尚坤拉走了。
被拉走时,秦渊如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道:“我一会就回来。”
戚尚坤道:“你回不来。”
秦渊如还想争论,却被沈东流推着走了。
这一来一回,清清始终垂着头,半点对视的机会都没给戚尚坤。
“别生气了?念姐带你玩去?”念念牵住她的小手,揉了揉,“都攥红了。”
“不去了”,寇清清摇摇头,“韶安公主还在院里客房休息,万一碰上――”
“碰不上,念姐带你出门玩。”
“出门?”清清眸子亮了一下。
念念煞有介事,“五日后,江南里会有一件大事。”
“什么……”清清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江南第一才女评选?!”
念念点头,“左右今日无事,我们出去转转,俗称‘踩点’。”
清清一乐,郁闷的心绪终有好转。
“好”,清清站起来,“春桃桃去喊冬梅姐姐,还有六子,我们一起去。”
另一边。
三人于一亭中围坐。
这亭子在寇府最偏僻的角落,常年没甚么人来。他们刚来时,一王爷、一将军、一军师还得亲自拍去三个石凳上的三尺积灰。
“怎么办?”戚尚坤问。
秦渊如不懂,“你拽我来干什么?”
“你坏主意多,你出。”戚尚坤言简意赅。
秦渊如起身要走。
却被另外两人一起拽了回去。
沈东流苦笑,“秦王爷,这个时候就别分彼此了。”
秦渊如知道自己走不了,只得又坐下,一手杵着下巴,挑眉,“本王劝你从良算了。”
戚尚坤说:“我会拉你同归于尽,别忘了秦廉卫怎么死的。”
秦渊如:“……”
他望向沈东流,“不都说三元是百年不遇的绝世天才,怎么也梏住了?”
“那是公主!圣上唯一的公主,当眼珠子疼的,你看哪个皇亲国戚的能想下江南就下江南,也就韶安,想来就有人护着来。”
沈东流身心俱疲,“偏偏又看上了我们军中有名的大铁树,如今追到眼前,是公主的名节都舍了。”
“你怎么不说我的名节呢?”戚尚坤抱胸,“我的名节就不重要了?”
沈东流摊手,“你看我们将军,在这一方面,是一点人话都不会说。”
――他从不在乎我的情意,不珍重我捧到他面前的心,甚至堂而皇之,毫不费力地就撕毁我所有的、所有的自尊。
上一世寇姑娘泣珠呕血的话,忽地响在秦渊如耳中,他微微阖目,心疼的胸口发闷。而他愈想,就愈像有柄大锤,一下一下,敲得他透不过气,心口隐有发木。
他真的,想杀了戚尚坤。
这个念头一直存在,从上一世,到这一世。
他搭在膝间的手微微蜷缩,藏着无人发现的隐忍。他想闭眼,想平复汹涌不停的情绪,想恢复冷静,想克制。
可很难做到,秦渊如微阖的眸子睁开,瞳中满是血丝。
他离戚尚坤很近,只需咽喉处一击,一击就可以毙他命,而沈东流是文人,反应定不及,他只需要――
秦渊如摸向靴间藏好的匕首。
而匕首柄处冰凉的手感,竟激的他一惊。
他不能。
秦渊如早已空白的大脑中忽地闪过念念的身影。那道身影不再穿着素白染血的衣裳,而是带着浓淡适宜的华彩,甚至在冲着他温柔浅笑。
――渊如,不是说要带着我活下去么。
秦渊如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虚幻中他的眸子却连眨一下都舍不得。
住手,秦肃。
逞一时之快只会后患无穷。
别忘了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极艰难的,那匕首上仿若有无穷手在强拉他的手指,可他还是一点一点的离去,直至彻底松开。
呼――
秦渊如喘了一口气,他紧紧握拳,才发现额角全是冷汗。
一旁,沈东流还在陈述他家将军的“罪证”。
“之前,还有太傅的侄孙女,黄老太傅都七十六了,愣是拄着拐到戚府说媒,给戚伯吓得魂都要没了,而将军呢,面都不照。”
“还有那谁,礼部尚书的千金,小姑娘是王妃的人选,也非得找将军,这不是么,礼部尚书都要罔顾礼法了,也没让我家将军垂青。”
“你考状元用嘴考的是罢”,戚尚坤不满,“你能不能先拿主意把韶安轰走?”
一阵静谧。
戚尚坤一拍石桌,“都没主意,那就按我的方法来,我现在就把韶安捆了送回中都。”
“你为什么不提亲?”
秦渊如半眯着眼,让人瞧不见他眸中的血红。
“上次回中都匆匆忙忙,还没来得及准备,三书六礼这些,一个没有”,戚尚坤也是郁闷,“早知如此,我放下李霄安不抓,也得备齐了再上路。”
沈东流叹曰:“何必当初。”
三人围坐小半个时辰,一点用没有。
而此时,冬梅小跑着来了。
她应该是找了几人许久,气喘吁吁的,直到寻到了,也急急喘了好一阵,才堪堪开口:“见过王爷,戚将军,沈军师…您们怎么躲这来了。”
冬梅将手中一个锦囊递送到石桌上,“大小姐让我送完公主回房,就来将锦囊交给戚将军看,可我找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您。”
寇姑娘的锦囊总是让戚尚坤心生畏惧,可这一次却如救命稻草般,惹得他眸子都亮了。
他刚要拆,只听冬梅又道:“给秦王爷也看看,我家大小姐说,不给他看他总要闹。”
秦渊如:“……来。”
给他看看也行。
第61章 才女
“――不日江南第一才女评选, 可邀公主来观礼,礼毕,同返中都, 言公主深明大义,敢入乱江南, 抚民心。”
什么都能被她利用来抚民心,这个寇念念竟把民心看得这样重?
戚尚坤心里嘀咕几句,又觉得这招竟然真的还不错。
倒是沈东流,不遮不掩, 耍着羽扇在掌心里转了个圈,“寇姑娘好生聪慧, 如今看,她只怕是早早就料到了, 哎, 江南第一才女何必再选?魁首舍寇姑娘其谁?”
下一刻, 沈东流价值不菲的羽扇就到了别人的手里。
再下一刻,只听“撕拉”几声、“嘎嘣”两声,沈东流来不及夺回的羽扇扇骨,已经拦腰碎成了几段。
“这是羊脂白玉的扇骨!”
沈东流心痛欲绝, “……还有我的上等孔雀翎。”
秦渊如指尖还有生掰白玉骨时压出的红痕,他冷笑一声, “让你嘴欠。”
沈三元和秦渊如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 除却上次求秦渊如去救他家将军外, 基本无甚交集,这会儿一闹, 反倒是多了点人气儿。
沈东流撇嘴,“不就你先认识的人家寇姑娘, 得意什么?”
“废话,老子都把命扔了,这一世就得我先认识念念!”秦渊如肺火燎原,差不多是吼出来的。
“什么这一世那一世的”,沈东流一手握拳,捶捶另一手掌心,“没看出来啊秦王爷,你这讲起话来还酸溜溜的。”
不知怎的,许是“重生”一秘积压在心里太久,压的他既沉重又兴奋,犹如困兽笼中,一边惧怕到浑身战栗,一边又不住舐爪,妄想与铁笼子抵死相拼。
他突兀地想,要是把一切都讲出来,他是不是就真的高兴了?
把所有人上一世的结局都说出来,还要告诉他们,这一世也逃不了,都得陪着他再发疯。
“都得疯。”
秦渊如忽地笑了。
这笑不同往常,无嘲无讽,甚至带着些许漠然。
他说,“沈军师,你知道寇姑娘和寇念念的区别吗?”
秦渊如的理智似有似无,如绷紧的弦,弦尚在,却也濒临崩断的边缘。
这点冷硬的紧绷感,令他一举一动都带了阴沉的气势。
“什么?”沈东流纳罕,“这哪有区别。”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发疯了,秦渊如微阖着眼想。
他从荆州回来至今,也就发过这么两次疯――发疯次数不多,值得表扬。
秦渊如难得地夸夸自己。
而沈东流目露的疑惑还映在他眼底 ,秦渊如抿唇,阖上了愈发沉重的眼睑。
“寇姑娘……不是我的”,秦渊如艰难的说,他的手搭在石桌上,无意识地比划着,“她喜欢别人,是别人的,所以我只能帮她,帮她得到那个人,哪怕是刀山火海、地狱轮回,我也要去。”
沈东流突然咳了两声,顿了一下,少顷又接话道:“寇姑娘喜欢谁。”
“管你屁事”,秦渊如暴躁回应,“你就知道有这么个蠢东西在就行了。”
秦渊如压根不想睁眼,因为“蠢东西”还正坐在他的斜对面,冥思苦想着怎么把韶安轰走。
静了一会,紧接着是衣裳擦动的声音。
沈东流又咳了一声,“……这风大,我换个位置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