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沈星陌在学校门口又遇见了林苑。
林苑站在铁栅栏边上,伸着脖子,看起来像在等人。
直到沈星陌从她身边路过,林苑叫出她的名字之前,沈星陌都没有意识到,林苑等的人是她。
沈星陌脚步一顿,反应了几秒,转过头。
林苑朝她笑了一下,问:“你真的是从野的妹妹?”
她突如其来的寒暄让沈星陌不明所以,不过这个问题,她倒是回答过别人几次。
沈星陌答:“不是,只是朋友。”
和两个出名的高三学长关系不错,沈星陌一入校就备受瞩目,齐纵又一口一个“妹妹”地叫她,被旁人错听去情有可原。
林苑点点头:“我听说你和从野住在一个小区,可以帮我把这个票给从野吗?”
看来林苑的消息还挺灵通。
也难怪。
从野的动向,在学校常年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他和哪个女生在走廊多说几句话,消息第二天就不胫而走。
那次从野放学跟她共撑一把伞,上了同一辆车的事,就让沈星陌彻彻底底在学校变成了话题人物,从此她的包里不管晴雨,都会放把折叠伞。
沈星陌看着她手里捏的纯白色的信封,邮局能买到的那种标准信封格式,上面没字。
信封对高中生来说,性质就跟丘比特的箭差不多,令人浮想联翩。
林苑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是音乐会的票。麻烦你提醒他一声,我今晚在大剧院门口等他。”
她用了“提醒”二字,听上去,像是她和从野已经约好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沈星陌知道林苑跟从野一个班。
“他不是下午去参加物竞决赛吗,我没来得及把这个交给他。”
沈星陌微怔,她最近烦恼缠身,并不知道从野最近的动向,他参加物理竞赛的事,她听他提过一嘴,过耳之后就抛诸脑后了。
她帮别人递东西给从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只有这次,沈星陌情绪有些微妙,接过信封的时候,手指微颤。
特别是当她听到“提醒”两个字的时候。
林苑温声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她们很熟了一样,沈星陌明白,那是因为她和从野的关系。
他们会在一起吗?
还是已经在一起了?
种种猜测让沈星陌脑袋昏胀,像一口气灌了杯七百五十毫升的冰柠檬水,涩味从喉咙蔓延而下
林苑是跟他一起去听音乐会,放学走在一起的,暧昧对象。
那么她呢?
她是从野的朋友。
一个连他参加竞赛决赛都不知道的,朋友。
第42章 烟火
沈星陌将林苑的信塞进书包里, 打算回到家把书包放下, 再跑一趟从野家递信。
她在张姨拿拖鞋给她时,从门缝里听见屋里的动静。
是奶奶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当初就跟你说了!这个女的你搞不定,她主意可大着呢,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一样, 你看她是真心实意想好好跟你过日子吗?”
奶奶火气大时, 语言会自动切换成家乡话,语速快如机关枪扫射。
沈宏彬无奈道:“妈, 我已经跟你说了无数遍了,别这么说千慧。”
沈星陌套上拖鞋,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她只能杵在门口。
奶奶完全没注意到门口发出的动静, 自顾自愤慨道:“都这样了你还替她说话?她要是心疼你,会一声不吭把这个孩子打掉吗?”
“妈!”沈宏彬喝止,“都说了您别提这件事了, 千慧不可能要这个孩子,她有她的事业。”
“什么狗屁事业!女人生儿育女不是本分吗,自己偷偷去把孩子打掉,她把你放在眼里了吗?”
沈星陌倒吸一口冷气,顷刻间,像灌满了铅那么沉。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 陶千慧之前意外怀孕, 但她选择放弃这个孩子。
听奶奶的口气,这应该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也许就是导致父母冷战的根源。
沈宏彬说:“我们已经有乖乖了。”
奶奶憋了一肚子狠话, 大概是不把话全吐出来人会爆炸。
她仍在喋喋不休:“这是一回事吗?她万一怀的是个儿子呢?”
沈宏彬无可奈何道:“妈,是男是女重要吗?你不要把老一代腐朽的思想从老家带到这里, 这里是霖越,是大城市。”
奶奶“哼”了一声:“话说回来,要是她当初怀的是个男孩,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这句话连张姨都听不下去了。
没等沈宏彬反驳,张姨故意拔高音量,对沈星陌说:“乖乖,回来啦。累不累啊,晚上想吃什么?”
母子俩同时转过头。
沈星陌站在门口,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
目光一寸一寸黯淡下去。
她从小到大就感觉得出来,奶奶不喜欢她,也大概明白原因就是重男轻女。
但她低估了奶奶讨厌她的程度。
她没想到,奶奶讨厌她,讨厌到宁可她不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在奶奶眼里,她的存在,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沈星陌从小生活在有爱的氛围之中,父母把她捧在掌心。
即使奶奶嫌弃她,但她在沈星陌很小的时候就搬走了。
隔三差五需要去看望奶奶时,她会有点不情愿,除此以外,沈星陌没太受影响。
一个从小被父母疼爱的公主,突然有个人让你感受到根深蒂固的恶意。
而她恰好也是你的亲人。
对于尚未成年的沈星陌来说,足以让她认知崩塌。
沈星陌撒腿跑上楼,关上自己的房门。
她没换衣服就倒在床上,脸贴着枕头。
眼睛那边湿热一片。
不止因为亲耳听到奶奶那些伤人的话语,她最近压力太大了,人生的前十五年,加起来都没这两个月遇到的事情多。
兵来如山倒,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少女来说,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沈星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声地啜泣,直到楼下的争执声消失。
雪纺薄纱窗帘背后的天空彻底暗下来。
沈星陌发泄完之后,情绪稍微平复一些。
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沈星陌喊了声“进来”,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是沈宏彬。
她下意识抹了抹眼角,眼睛还红着,伏在书桌前,假装刚刚一直在写卷子。
“乖乖,可以跟爸爸聊聊吗?”沈宏彬在床旁边的躺椅上坐下。
沈星陌没回头,只轻轻点头。
沈宏彬双手撑在椅面,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声道:“乖乖,奶奶有时候说的话确实很不妥当,我向她替你道歉。”
沈星陌转过头,看了沈宏彬一眼,哑着嗓子说:“知道了。”
“你也知道,奶奶受教育程度不高,很多事我跟她说不通,跟她吵也没意思,只能由她去说,但我心里绝对不会同意她的想法。”
沈宏彬是在告诉她,他绝不会和奶奶一样重男轻女。
其实不用他说,沈星陌也知道。
一个每天都在饭局炫耀自己生了个漂亮女儿,对她有求必应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和重男轻女的奶奶一样。
沈星陌把捏在手里装模作样的黑色水笔放下,话锋一转:“你和妈妈闹矛盾的原因,是因为奶奶吗?她……”
她没有把话说完,沈宏彬听出她的意思,笑了一下,打断道:“这是我和你妈的事情,大人的事情,小孩就别管啦。”
沈宏彬又说:“乖乖,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女儿,这点不会改变。”
沈宏彬情感表达向来直接,不像其他以贬低子女为乐的父母,这也是陶千慧很欣赏他的地方。
沈星陌并没有因此放宽心。
因为沈宏彬压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知道这么问下去不会有结果,父母不想让她掺和的事情,她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也无济于事。
于是转过头,垂眼,视线重新回到卷子上的选择题。
隔了几秒,沈星陌说:“爸爸,如果你真的和妈妈要离婚。”
沈星陌把嗓音压得很低,声线中,夹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想跟妈妈。”
沈宏彬猜出女儿的心思,叹了一口气,上前摸了摸她的脑袋:“想什么呢,我这辈子,只会有你妈一个老婆。”
-
沈星陌那晚情绪起伏像坐过山车,以至于她把林苑信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睡前惯例整理书包,她才发现那封被夹在必刷题里的信。
沈星陌赶紧发了条短信给从野。
沈星陌:【你同学林苑下午给了我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你们最后去成音乐会了吗?】
几分钟后,手机短信铃响起。
从野:【什么音乐会?】
沈星陌:【……???你们不是要去音乐会吗?她还跟我说她八点在剧院门口等你。】
从野:【今晚看话剧是一起参加竞赛的人组织的,是有林苑。
从野:【但音乐会是什么?】
沈星陌能从他的回复中大概摸索出来,从野对林苑口中的音乐会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林苑口中的音乐会门票,和今晚从野去剧院看的演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完全是两码子事。
既然如此,林苑何必大费周折特意在校门口蹲点等她,她就不能亲自第二天把音乐会的票交给从野吗?
林苑说的那番话,极其容易让人误会,好像今晚沈星陌不把这个信封交给从野,他们就看不成音乐会了。
莫名其妙。
沈星陌试图去理解林苑的行事逻辑。
脑海中倏然升起一个骇人的猜测。
在学校偶遇时,她能感受到林苑似有若无的打量。
难道林苑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在故意让她送这封信,营造出她和从野很熟的氛围?
好像也只有这个说法合理。
沈星陌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那这人心思也太深了。
眼前浮现出林苑巧笑倩兮的眉眼,沈星陌心中的烦躁又添上了几分。
沈星陌:【既然是这样,那信封我明天再给你,音乐会的事情,你去问你同学比较好。】
从野:【沈星陌同学。】
从野:【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以后不要乱收陌生人的东西?】
沈星陌揉了揉眉心。
她心想,你以为我很愿意当这个传信人吗,我早就受够了。
因为气闷,沈星陌打字的速度都快了许多,如同在发泄。
沈星陌:【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找我……你自己问她吧,反正信我明天给你,放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以后我不会再帮别人传东西给你了。】
按下发送键,沈星陌把手机扔到床底下,手指绞着头发,心里闷堵,喘不过气。
她知道她的语气很差,把莫名其妙的烦闷情绪发泄到了从野身上。
沈星陌光着脚走进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反反复复吸气吐气,以平复她的情绪。
等到呼吸顺畅了一些之后,她思忖着,要不要为刚刚的行为跟从野道歉。
毕竟从野是无辜的。
打开手机,她发现手机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
是从野打来的。
沈星陌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片刻后,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
接通后,从野的声音落入耳畔,穿过电流,少年声音低沉清越:“怎么了?心情不好?”
从野是真的很了解沈星陌,她只言片语,他就立即察觉异样。
沈星陌无声地深呼吸,轻声说:“没事。”
“真的没事?”
“嗯……就是作业太多了,烦。”
从野在电话里顿了一下,低低地笑,半开玩笑说:“那要不然,我帮你写?”
“我们俩笔迹很像吗?再说,现在都几点了,我都写完了。”沈星陌怼了一句,心情却稍微缓和了一点。
虽然只有一点。
从野轻嗤了一声,说:“那早点睡吧,明天见。”
沈星陌道了声晚安,又顺口问了句:“对了,听说你下午去参加物理竞赛了,怎么样?”
“就那样,结果还没出。”
“对哦。”
从野停了几秒,在电话那段懒洋洋地说:“不过我手里奖杯奖状还挺多的,好像也不缺这一个。”
“……滚。”
在她打算摁下通话结束键之前,从野的声音见缝插针冒了出来。
他对她说:“开心点。”
挂断电话,沈星陌抬手,把台灯摁灭。
她闭上眼睛,企图让所有纷杂的情绪湮没在黑暗中。
刚刚在短短两分钟的通话中,她和从野极有默契,只字未提林苑的事。
沈星陌不想介入从野的感情生活,不管是被人当成传话人,或是信鸽,她都很排斥。
自从上了高中,沈星陌已经在别人口中,成了“从野身边那个长得好看的高一女生”。
后面往往跟的是“听说是他的妹妹”。
每每听到这样的论调,沈星陌都会恼怒起来。
她才不是从野的妹妹。
或许是她最近过得太糟糕,脾气一点就炸,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咬牙切齿。
这就是青春期引起的情绪躁动吗。
怎么比更年期还恐怖。
从野的声音犹在耳畔。
少年嗓音清朗,漫不经心地让她开心点。
十八岁的从野,张扬俊朗,在学校是万众瞩目的对象,站在所有同龄少年梦寐以求的巅峰。
他像悬在天空上的那轮明日,光芒万丈。
那十六岁的沈星陌呢。
下滑的成绩,愈演愈烈的家庭内部矛盾,步入青春期的躁动不安。
她每天就像被吊在半空中,随着风,一点点往下坠。
遇见一个太明亮的人,站在其边上,大概只会被烧成灰烬。
沈星陌与从野,即使仍是可以共撑一把伞回家的关系,但无形之中,她在一点点地往后退。
就比如,当从野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选择含糊其辞地盖过去。
沈星陌最讨厌不诚实的人。
但这是生平第一次。
她对从野说谎了。
第43章 烟火
沈星陌第二天还是把信给了从野。
自那天起, 她以社团活动为由, 减少了跟从野和齐纵一块回家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