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中药气味似乎更加浓烈了,伴随着竹叶青的飘香。
时宴顿感置于偌大的安静的竹林,耳旁是簌簌狂风,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恰似小舟的竹叶漫天飞舞,旋转落地。
地上枯叶三尺厚,此处屏蔽了一切纷扰,只有她跟宋誉两人,让原本浮躁担忧的心在那一刻像是在陌生海面漂泊许久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家乡的码头,静静停靠在岸边,让船上的旅人得到久违的宁静。
“殿下是否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时宴觉得手臂有些发酸,便开口问他。
宋誉被她温柔的嗓音扯回了飘远的思绪,眼皮轻微一颤,一手捧住她半边脸蛋儿,垂眸,猝不及防地掉进她光彩熠熠的美目里。
时宴道:“累了就上床休息可好?”
宋誉有些沉沦于她的美丽。
他一直觉得待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这是感觉是其他任何人都学不来练不成的。
她的眼睛像是纯净,可仔细一看,又觉蕴藏了万千秘密,寂寞,忧愁,温柔,坚韧。
任他如何猜测,想要进去一探究竟,可始终就好像一片无论如何都剥不开的迷雾。
迷雾的背后有高高的绿峰隐隐若现,引人浮想联翩,不甘就此放弃,就算刀山火海,也想一睹芳颜。
“让我再看看你。”
时宴轻微蹙眉,歪着脑袋,说:“以后又不是看不到了。”
“看一眼总是少一眼。”
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时宴同样回望着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时宴很少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男子,但原著对宋誉的描述便是“貌若好女”。正如她初次见到宋誉时带给她的震撼。
那时候她心境不同,尽管或多或少地对未来的艰难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毕竟从未经历过,总是无法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有了经历以后的感悟。
她当时只啧啧感叹这人真好看,民间有流言说,男生女相多富贵,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境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在她看来,男生女相,似乎更加艰难。
她起身替宋誉褪去了外面的长袍,只剩下里面雪白的中衣,中衣下是滑腻的肌肤。
替他褪去衣服的动作忽然怔在空中,宋誉微微侧过头,说:“怎么了?”
时宴不知自己怎么了,难道是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待久了,所以心中长出了依赖的藤蔓,看到他身上几处鲜少的完好的肌肤,又想到衣服底下肆意残忍的伤痕,鼻尖就不自觉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给他脱衣服,说:“殿下记不记得以前答应过我些什么事?”
“嗯?”
时宴提醒道:“是跟你有关的。”
宋誉张开手,任由她整理的衣裳,接着肌肤袒露在混合着茶香和酒香的空气中,他伸长了脖子,微微仰起下巴,假想自己站在高处,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山的最高处,迎着山巅之上的冷风。
他勾了勾唇,思考片刻后,哑然失笑:“你瞧瞧我,真是该死,看你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你很在意的大事,可我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是什么事情。”
时宴收好他的衣服,整齐地丢在床上,又拿起边上的布巾,将火炉上刚好烧沸的水壶拿下来。
宋誉只穿一条亵裤,长发垂落于脑后,两边各自跑出一缕秀发,正好完美地挡住他腹部两根优美的线条。
他走到木桶前,发现桶里还有一半冷水,提到时宴跟前,时宴两手提着把手,小心但平稳地将热水倒入桶内,空中的弧线腾起一股炙热的白雾,将两人眼前视线都模糊了。
宋誉坐在床边,时宴拧干布巾,目光随着布巾经过的地方,注视着每一寸完好的或者被破坏的肌肤,有的伤口刚刚结痂,有的已经长出了新肉。
桌上只点了一支蜡烛,但今晚的蜡烛燃得分外好,火光将小舍照得十分通亮,明亮的灯光下,伤痕交错杂乱,触目惊心。
她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心疼,宋誉却跟没事人一样,眉目间充斥着胜利在望的高昂激动。
公玉泉回来的那一天,面色十分沉重,他在宋誉面前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
时宴不解他这是为何,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走到了需要郑重磕头的地步,跟以往宋誉施予惩罚时公玉泉心甘情愿领罚时不一样,宋誉只是定定地凝视了他一眼,很快就挥了挥手,叫他起身。
时宴瞟过宋誉的神情,又看了看公玉泉,一个异常平静,似乎不过落叶飘零,流水从容,一个则是沉重中带点时宴读不懂的复杂之色。
宋誉双手背于身后,一身白色衣袍称得他如同天山雪峰高崖的雪莲,干净,柔和,可又带了些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沉稳。
一片落叶旋转飘落在时宴的头发上,她抬手去碰,却什么也没有碰到,时宴在心里狐疑了片刻,抬头一看,天空昏昏沉沉,突然有密密麻麻的,如飘絮一般的白色絮状物落了下来。
原来是下雪了。
居然下雪了。
宋誉身体本就不好,虽然加了一件外袍,但终究耐不住屋外的寒凉,禁不住咳嗽起来。
时宴扶住他想劝他回屋,给公玉泉使了个眼色,可还不等公玉泉说话,宋誉便拿开抵在唇前的手,问他:“你心里怪我吗?”
时宴“嗯?”了一声,正疑惑他怎么突然这样问,公玉泉埋下脑袋,郑重说:“公子言重了,这一切都是公玉泉自愿的,就算公子不这样说,公玉泉也会这样做,怎么敢责怪公子?”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说什么?
时宴听得满头雾水,她虽与公玉泉相处时间不多,但早就知道这个人向来果断、稳重、干练,凡事认定之后绝不犹豫,也不会自我怀疑对与错,而能让他露出这等踌躇的神情,时宴不免在心里猜测,必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陷入自己的思考,竟然没有注意到宋誉的视线早就落在了她洁白宁静的小脸上。
似乎感受到一股视线,时宴抬头,便看见宋誉手撑着脑袋正盯着她。
“你又在想什么?”他悠悠地说,“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公玉泉今天为何如此反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么?”
时宴舔舔嘴唇,刚刚喝过茶,口腔中还残有浓郁的幽香,如梅似兰,令人陶醉。
“我才约莫是跟公玉先生在意的人有关,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从来不会犹犹豫豫,一身轻松,可能让他今天这样反常,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大概是身边的人出事了吧。”
时宴这般推测着,宋誉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抓住时宴的手放在掌心内,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给时宴暖手。
身边的人......
公玉泉身边能有谁呢?
据她所知,公玉泉在宋誉身边跟了近十年,一直以为来对宋誉忠心耿耿,而他又是个木讷之人,从不主动与人结识,除非到了非得利用起来的地步,否则不会同人交往,要说他身边的人,除了宋誉,还能说出第二个吗?
亲人、朋友、爱人,他似乎都没有――
等等,爱人?
时宴身躯猛地一阵,宋誉握紧她的手,将温度一丝一丝渗透进她的身体里。
她其实没有很震惊,毕竟是知晓剧情走向的人,这样的结局她一点都不意外,她就是有些莫名的惆怅。
也许是对亲身面对生命消逝的惋惜,是面对暗流攒动、波云诡谲的算计和争斗时的心悸,还有真情褪色的无力。
无论是哪一点,都足以让原本过着普通生活的她都难以接受。
生活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偶尔有石子砸进来,掀起一点小小的涟漪,却不想有一天她会遇到惊涛骇浪,将她卷进一眼望不见天色的深渊之中。
宋倘入狱,安阳殒身,事情似乎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宋誉每天都神采奕奕,精神好得出奇。
一连几天,她半夜醒来的时候看到软塌上没有人,便执灯而望,发现他不知何时醒来,在隔壁的房间内,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袍子,将窗子打开不到一掌宽的距离,目光悲怆地注视着浓郁夜色。
第128章 进宫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 伴随着呼啸的大风,如鹅毛一般的大雪从眼前掠过,时宴稍稍开了一点窗, 顿时冷风如锋利的刀锋那样,刮得脸蛋生疼。
屋内红炉点着大火,宋誉几个晚上没睡好, 可却依旧神采奕奕, 挡不住他眼底雀跃的辉光和雀跃。
时宴连忙将窗子阖上,就听宋誉在身后低笑了一声,“这场雪比边关那场雪来得还要大,瑞雪兆丰年, 看来是个好兆头。”
她见宋誉将袍子一旋,干练爽快地披在身上,又耸耸肩将颈前的带子系好,袖幅翩翩, 丰神俊逸, 连嘴角都噙着笑意。
时宴走上前去, 将歪歪扭扭的带子扯开,替他重新编了一个简约但整洁的结。
“要不等雪小一些再出去?”她说。
他急急忙忙要出门, 甚至连片刻都等不及了, 时宴心中猜测他大概要去找宋k算账了,宽恕了宋k那么多天,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若是可以, 他现在就要出现在宋k面前, 用冷酷而锋利的长刀取了宋k首级。
但时宴并未将话说出口,只是心里暗暗知晓, 事已至此,已经无力改变什么,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放手去做,看着他苦苦挣扎,看他平地高楼起,也算一个圆满的结局。
“外面太冷,我怕你身体受不住。”
宋誉笑:“要是这点苦都受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时宴说:“但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宋誉答道:“放心,你等我回来。”
他整理好着装,拉开门的那一瞬间,大雪纷飞飘絮落在时宴额头上,她忽感一阵冰冷,她往头顶一看,还没有碰到雪花,雪就已经化成了一摊冷水,顺着光洁饱满的额头滑落下来,一直到秀挺的鼻梁。
公玉泉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手握腰刀,眉目凛然冷酷,几天前浓烈的忧愁寂寞早就一扫而光,如梦似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是时宴看花了眼,亦或是做了场荒唐的梦。
在他身后不远处,柳指挥和安太史站在大树下,似乎已在此等候许久,官帽、头顶和双肩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宋誉摸了摸时宴的脑袋:“你在这里等我,外面太危险,我办完事就回来。”
时宴拉着他的衣袖,不知为何心跳有些不太正常地快,似乎预示到某种结果的来临,对他说:“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你要是得空,陪我去街上买点年货回来,如何?”
“居然这么快?”宋誉显然有些惊讶,他一天天算着日子,算宋倘是否会倒戈化为己用,算何时去见袁安说服他愿意回京上书呈递当年惨案证据,算是否弃用安阳这颗棋子,算宋k还能撑多少日,再算这一切是否能打击到元景帝,最后再掰倒他。
可偏偏就忘了,腊月下旬,竟然还有几天就要除夕了。
他牵起时宴的手,又温柔地替她拂去落满发丝的白雪,那漆黑明亮的眸子几乎能滴出水来,宋誉笑:“好,今晚早些睡,不用等我。”
翌日,有人敲响木门,时宴欣喜开门,外面大雪仍在继续,唐梦飞速下了马车,马车停靠在小舍前的大树下,有一仆人在此牵马看守。
她迈着急步而来,鼻尖被吹得微微泛红,时宴见到她,先是暗自吃了一大惊,很快反应过来,将人迎进屋。
唐梦摘下风貌,又脱貂裘,手上居然还提着一个食盒,对时宴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一人在这,睿王也真是,他跟人在外挥斥方遒了,留你一人在此无聊,我来陪陪你,怎么样,吃午饭了吗?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将食盒掀开,顿时满屋充满食物香气,时宴讶异她定不是简单来看自己一趟,但又感动她还想着自己,给她带了吃的。
恰好时宴还没吃午饭,这一番将她的馋虫唤醒,唐梦见她分明饿了却仍旧身体不动,顿悟她心中所想。
“一块吃如何?”她率先坐下来,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
时宴感激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她多心,只是唐梦突然造访,她心中疑虑颇深。
整颗心都吊在了喉咙眼,唐梦一直不说明真实来意,她便始终不得安心。
“多谢唐大小姐的惦记,不过此番前来可还有其他事?”
唐梦笑着没说话,时宴也不强求,反正她不会白来一趟,时间到了总会说的。于是放下心大口吃了起来。
唐梦见状,终于愿意开口,目光凝视着时宴,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天子快不行了。”
元景帝快没了?夹菜的手忽而怔住片刻,时宴眸光微动,唐梦见她不为所动的模样,语气中透露焦急,“现在朝中局势动荡不安,已经有传言说天子已立下遗诏,大家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一直虎视眈眈,早就蓄谋已久,只待时机成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担心这场灾难会威胁到你的生命安危。”
“我信殿下,我与他共进退,就算波及到我身,也是无法避免,不过仍是要谢谢你的关心。”时宴一下没了吃饭的心情,放下碗筷,叹气,问:“话说晋王殿下呢?他这段时日约莫压力很大,唐大小姐多陪陪他。”
唐梦垂下眼帘,挡住眼中复杂的情绪,道:“我明白。”
临走前,她安慰时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别太担心,晋王他向来看中睿王这个弟弟,况且我了解他,他性子单纯善良,皇宫不适合他,所以你大可放心。”
说完,重新披上貂裘戴上风帽,走入漫漫雪天。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时宴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她的意思很明显是让时宴知道,天子遗诏,无非只是传位一事,但,在他的几位儿子中,出萃拔类的的那几位,频频发生变故,最有胜算的宋k也黄土盖过脖子,而在剩下的宋旭、宋誉中间,众人几乎没有犹豫,结局已经显而易见。
可大家仍旧不敢放松半刻,原因就在,宋誉来势汹汹,出手迅猛而果断,为人狠厉,对亲兄弟丝毫不手软,过去二十年他默默无闻,平平无奇,谁能知晓在如此关键的时刻突然杀出重围,杀得众人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这二位中间究竟该拥护谁,大家心中诡计万千,各有所图,各有所思。
宋旭和宋誉之间必然会拉开无形的斗争,不用唐梦提醒,时宴也知道宋旭是个什么样的人,目前的现状与原著的描述并无差异,可原著里的宋旭无论多么无奈,最后还是被元景帝逼至接位,在宋誉和宋旭二人间拉开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争。
时宴在屋内来回踱步,左右不得安心。
里面的人物一个个的都应了原著的结局,那宋旭和宋誉之间呢?时宴不敢下定结论。
三日后,听说镇国大将军裴郎僖为了宋k意图谋逆,又遭人举报其私养禁军,过去那么多年贪赃枉法,草芥人命,滥杀大臣,恐生异心,元景帝赐死裴郎僖,腹背受敌,身中百箭。
四日后,听说德妃因哥哥的死闹得后宫鸡犬不宁,在天子跟前跪了整整一夜,不见宣召,德妃不听劝阻莽闯天子寝殿,误越雷池,惹天子怒,被打入冷宫,永不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