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后出现一只白至近乎透明的手,枯瘦如鬼怪,时宴从未见过那样憔悴的人,帐幔被慢慢掀开,宋k惨淡的病容赫然出现在眼帘。
就算是几日不见,时宴再次近距离地看到这张脸,心中还是不免一悸。
她难得认真地打探宋k,他比几日前更加憔悴了。
脸上毫无血色,犹如一张薄纸,惨白得有些吓人,他眉毛飞入双鬓,又浓又黑,鼻子又高又挺,脸若刀削成,那双眼睛却依旧如鹰隼一般摄人心魄。
时宴又埋下脑袋,等待他的发话。
宋k捂着嘴磕了两声,身后的门再次被打开,她悄悄偏过头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浅紫裙角的身影,步履轻盈,体态优雅。
“殿下,该喝药了。”
是宦黛的声音。
没想到她经历了那么多却依旧尽心尽力地守在宋k身边照顾她,时宴不敢抬头,心思却早就飘到了她的身上。
她故意让宋倘送她到宋k身边,就是希望宦黛能帮她,只是过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不知道宦黛是否改变心意,不愿再助她。
又是安静了好一会,眼前的紫色身影久久不动,脚后是罕见的小叶紫檀做的床板,她抿了抿唇,忽听宋k开口说:“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时宴照做,又听见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起来心情极好,眼里漾着满满的笑意。
正如她对宋k的印象那样,他不发疯的时候正如正人君子,优雅斯文。
“手怎么了?”
时宴答:“不小心受了点小伤,并无大碍,劳烦殿下关心。”
路上宋倘对她的伤口并未露出片刻怜惜,倒是桂江友,一个大男人望着时宴的手一个劲儿落泪。
撕了衣服的布条勉强替她包扎止血,疼痛分明如此清晰,一路上她太过紧张,竟然感受不到半点儿痛苦,直到现在,被宋k点到之后,这才注意到自己止不住发颤的手臂,以及惨不忍睹的掌心。
“你这人,本王差点儿要以为你割破手相陪本王一块痛苦。”他转头对宦黛吩咐道:“你去给她拿点药,处理一下。”
宦黛恭敬应下,离开前深深望了一眼时宴,这才出去,顺手将门轻声阖上。
“七弟居然将你带了回来,我以为他会直接杀了你。”
时宴答:“端王殿下仁慈,没有舍得杀奴婢。”
“你一口一个奴婢倒是让本王很不习惯,谁折了你这把傲骨,让你甘愿跪在这里同本王这般讲话了?”
时宴面不改色,眼里不曾掀起一丝波澜:“人是会变的,经历了这么多,奴婢也变了。”
“是吗?”宋k笑眯眯地点点头,说了两句又捂嘴咳嗽起来,“本王以为你不愿意来见我。”
“殿下的病如何了?”时宴转移话题道:“该要好好养护身体。”
宋k伸出一只手,对她说:“过来,扶扶本王。”
时宴站直身体,迈动脚步,搀着他半起靠在床头。
他当真是被这毒折磨得不成人样,连自己起床都十分艰难。
屋内四角烧了暖炉,她堪堪觉得暖过头,鼻尖冒出细细香汗,宋k的身上却冰冷似坠入寒窖。
整个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又想起过去他如何威风,如何风光得意,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禁会揪紧心脏,也难怪宋倘会这么恨她,恨不得一刀杀了她。
“你能从七弟手里活下来,约莫又是跟他说了什么。”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说着。
宋k只穿了一件中衣,衣领处松松垮垮,上回在睿王府隔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这回仔细看看,嘴唇有些干,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睛也有气无力地睁着,双颊下凹,整个人颓靡至极。
尽管如此,他现在说话时嘴角却依旧上扬,“我早就同七弟说过,你看起来单纯得像只兔子,其实心思可重了,一肚子坏水,千万不能随便信你的话。”
时宴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说:“端王同奴婢说了,不过奴婢就当殿下是在夸赞我好了。”
宋k轻笑,“这回你又打的什么坏主意,本王都被你折磨成这副鬼样子,你还不满意?”
“殿下英明,什么都知道。”
“本王若真什么都知道就不会让你得逞。”他哂笑,“本王觉得你有趣就能稍微惯着你一些,就像本王从小护着安阳,安阳再怎样骄纵本王都乐意,可惜她居然为了一个男人将本王就卖了,本王就容不得。你也一样,但真的要杀本王的时候,本王怎么还会惯着你?只是你这手段实在高明,你送的那个香囊我曾给大夫查过,可惜没查出什么名堂,故而放心戴在身上,片刻都舍不得摘下来。”
时宴不语,宋k忽而有些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吸气,突然哇地一下倒在床边吐了一大口血。
时宴被吓得连连后退,宋k一直死气沉沉的,此刻却突然跟活了一样,一把抓住时宴的手腕,像是逼迫她直面这样的结局,她酿成的后果。
时宴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宋k才松开她,她冷眼盯着他,唇上残留的几点血迹妖冶刺眼,像是茫茫雪地里的几朵粉色的寒梅。
他疲惫抬眼,说:“你恨到连一丝动容都不愿给本王了吗?”
时宴不语,只是转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宋k轻抿一口,长吁一口浊气。
“其实到现在本王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只是因为我对宋誉做过的事吗?可那又怎么样?宋誉他就完全无辜吗?他杀了本王多少人,有多少官员因他入狱、流放、丢了性命,他如今可得意得很,自以为占了上风,但皇权争夺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倒了一个又站起来一个,本王岂是他这般轻易就能掰倒的。”
他到行将就木的时候还口出狂言,不认可宋誉,断定宋誉不可能成功,时宴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替他感到悲哀。
“殿下少说话,好好休息吧。”
宋k淡淡地瞟了一眼她的模样,说:“宋誉现在还在京中吧?”
时宴垂着脑袋,眼帘不动地答:“奴婢不知道。”
“也猜到你不会说实话。”他并没有因此对时宴有任何不满,脑袋靠在床头,微微仰起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双目微空,“其实你跟着他,真不是什么好事,本王没有骗你,说的都是实话。”
时宴静静听着,宋k实际上也并没有期待她会回答些什么,自顾说道:“他如今已经犯了欺君之罪,就算没有我在其中阻扰,父皇也不会放任他,一步错,就会步步错。他现在就已经是逃亡中见不得光的地下老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父皇暂时不管他,不代表他能一直这样胡作非为,等他真正现身的那一天他便犯了谋逆之罪,你可知谋逆之罪的后果?你跟他,要么躲躲藏藏一辈子,要么被安上谋逆的罪名,无论是哪一种,结局无非都是不尽如意。”
时宴答:“殿下看得很清楚,但这一切谁又说得清?假如睿王不争,不抢,他能安然无恙地活着么?”
宋k忽然目光凌厉,半眯起眼,如鹰隼般望着她,“你在怪本王心狠手辣,过往对他不好?”
时宴连连跪下,“奴婢不敢,只是胡说八道,不算数。”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他就算真的造反,成功了,朝中又有几个是服他的?这不过是他的起点,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今日他敢谋逆,他日就有旧臣能将他拽下来!他一个籍籍无名的竖子小儿能有多大能耐?”
他当真狂妄,过去的路走得太过顺利,以至于只是看到了个开头就断言他人的以后。
时宴没有说话,原著里宋誉登基后并没有活太久,就算没有唐梦,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时宴并没有考虑宋k说的那么远,只是他的话在她心中掀起了一丝丝小小的涟漪。
虽然不至于过于震撼,或者生气,可细细想来,他说的不无道理。
这条路,已经不能回头,而宋誉复仇成功之时,不过是遥遥千里的刚刚开始。
她叫宋k好生歇息,恭敬告退后,发现屋外回廊梅树下有一人在等她。
时宴扯出一抹友善的笑:“宦黛姑娘。”
宦黛变了许多,不仅是明面上瘦了,眼神、骨子里那股嚣张的劲儿也没了。现在的她身上更多的是屈服,还有丝丝倦意,以及浓烈的忧愁。
想来是为了宋k。
宦黛站在树下对时宴回以微笑,“时宴姑娘,我有话跟你说。”
“你请说。”
宦黛仰起脑袋,看向灰蒙蒙的天,恍然间时宴有一种隔世之感,其实也没过多长时间,可偏偏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许多事情,大家都变了,物是人非,头一回,她颇为感伤。
“能不能......放过他。”
她指的是宋k,她的语气多么真诚恳切,听不出一丝怨念,尽管她明知今天宋k的一切都是时宴造成的,若不是时宴下毒,宋k怎会变成这一副吊着半口气的将死模样。
时宴当即愣住。
宦黛接着说:“你没有目的,就不会轻易回来,就算有人抓着你绑着你,你也不可能回来,不管你又打什么主意,他已经没多少时日了,让他好好的吧,我想陪他安安静静走完最后的时日。”
“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清楚,对吗?”时宴问。
宦黛却摇头,“不,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看他那样痛苦的模样,心里就特别难受,你过去说,若是我跟你一样,不爱就走,那他定然不会这样糟蹋我的真心,可那样就不是我了,我刚进府那会十三岁,再过几日我便二十了,跟你陪在睿王身边一样,这世界上不止你对睿王忠心,我也是,我甚至比你更甚,心无杂念,不求回报,只是你比我幸运,睿王回赠你真心,我却没有。”
她说的时候一行热泪沿着光滑的脸颊滑落,时宴找遍了身上都没找到一张帕子,只好尴尬在对面不知所措。
宦黛抹了一把泪,“他对你,对睿王来说是敌人,是恨之入骨的恶人,可对我来说他只是十五岁时候那个为我簪花为我穿鞋的少年郎,所以我只好恳求你,别在利用他了,看他最后一面后就离开吧,别回来了。”
时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你约莫还不知道我的处境,我是被人抓回来的,走不走,何时走,都不是我说了算。”
“你跟他说,只要你开口,就是你说了算。”
时宴长叹一口气,她们身边没有第三人,时宴不想浪费时间,抓住机会,眼神突然变得认真起来,“宦黛,实不相瞒,这回其实我是有事求于你,你能不能――。”
宦黛眉头微蹙,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她,“不,现在我已经不想帮你做任何事了。”
“宦黛!”
宦黛态度坚决,看都不看她恭敬告退,时宴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宦黛不愿帮她,那她怎么联系到唐梦和宋旭。
时宴干着急,她在兴王府一连好几日,宋倘并未来找她。
倒是宋k,老是喜欢逗她玩,今日吩咐人从街上收集些会飞的竹蜻蜓会跳的竹青蛙,明日派人去买香酥苹糖蒸酥酪六安茶,这些时宴都提不起兴趣,反倒是他这个将死之人,突然兴致高涨,玩得不亦乐乎,吃得喜溢眉梢。
只是每吃一点都咽不下,反倒吐得不省人事,经常昏睡过去,他脸上本就一点血色都没有,昏睡的时候呼吸很轻,轻到让人觉得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时宴每回守在他身边,见他长时间没有动静就觉得吓人,便会伸手去试探他的呼吸。
好几次以后,宋k咳了几声就笑了出来,“还没那么容易死,你不用害怕。”
再次见到宋倘的时候,那日天好不容易停止了小雨,她守在宋k身边守累了,就趴在桌上小憩。
宋倘一把将她提起来,“出去!我跟四哥单独说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屋外等得手脚冰冷,几乎要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时候,门忽然被打开。
宋倘这个人,见到宋k时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颜,好像天塌下来他也不在意,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见到时宴那笑容立马就褪了下去。
时宴吸了一下鼻子,率先问:“殿下,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他如何了?”
桂江友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嫩模样,时宴生怕宋倘一个不高兴就给人折磨死了。
宋倘给宦黛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人进去照顾,自己则轻轻替他阖上门,对时宴勾勾手,时宴跟他上了马车,宋倘捏住酒壶壶把,径直仰头猛灌了一口酒液。
“我同你做个交易,你搞定公玉泉,让安阳从此对他死心,我给你三千白银,放你离开。”
他脸色不佳,眼底下浮现一层淡淡的青色,听语气约莫是同安阳吵架了,这几日都没有休息好,所以才来找时宴,要她想办法。
“这桩交易你得了好处,不亏,所以你最好别打别的坏主意。”宋倘警告她。
宋倘在她身边安插了两名暗卫,他倒是坦率,直说不放心她,怕她搞鬼,更怕她伤害安阳。
时宴默默腹诽,不愧是亲兄弟,都喜欢监视别人。
见到安阳的时候,时宴被吓了一大跳。
偌大的房间乱成一团糟,横七竖八的书画,四下乱倒的桌椅,惨遭践踏的屏风,简直无一处落脚之地。
她小心翼翼踏进屋,刚一落脚,一个黑影迅速朝她袭来!她往旁边一闪,“啪嗒”地一声响声,一摞厚重的书卷重重砸在身后的门板上。
时宴心肉一跳,算是知道为何丫鬟都支支吾吾不敢进屋,安阳在里屋尖叫道:“这公主府究竟谁才是主子!你们这些狗奴才,一个个的都不想活了是吗?等本公主出去了第一个饶不了你们!一个个都拉出去砍了!!”
为了断掉她的念头,安阳被宋倘软禁在府上,除了宋倘的吩咐,府上的奴才连安阳的话都不敢吭声,时宴连忙喊道:“公主息怒!奴婢时宴叩拜公主!”
安阳头发乱糟糟的,毫无往日优雅端王的公主体面。
她目光扫过一眼屋外站着的两人,待安阳冷静下来后上前堵住她的嘴,说:“公玉先生叫奴婢过来的!公主莫要声张!”
听到公玉先生这四个字,安阳果然顿时静了下来,她眨着眼睛,时宴确认她不会发出尖叫才缓缓松开她的嘴。
“我见过你,你是九哥的人?”
“不管我是谁的人,公主只要记住我是来帮公主的。”
“所以,四哥和七哥没有骗我,他真的是九哥的人,也不叫什么陆安,不是报效朝廷无路的江湖侠客,他一直都在利用我。”
“公玉先生有苦难言,公主跟他相处了这么久,难道感受不到他的心意么?他既然投靠在睿王麾下,哪有说脱身就脱身的道理?”
时宴一点一点安抚着安阳,让她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又稳住她对公玉泉的失望和怀疑,尽管心中有所不忍,可她别无他法。
宋倘想杀她,宋k和宋誉的厮杀就在即刻,她只能自寻出路。
“所以你来的目的是做什么?我七哥简直跟疯子一样!他凭什么软禁我!父皇母后尚且不曾对我凶过,他有什么资格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