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十六时曾独自远赴边关追随其叔父,纵马玉门关,必定也是见过血光的。
除此之外,她对他倒真是一无所知。
江妩努力地回想着裴弗舟方才说出那句复杂又充满玄意的句子...
思忖了半晌,却还是不甚了了。
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轻声道:“你知道得多。可你说的...我听不懂。”
说着,悄然瞅了一眼裴弗舟,他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忽然似是一牵唇地笑。
他无责无怪,马鞭遥遥一指,与有荣焉地引她去看东都皇城,朗道:“宫阙照天地,天子坐星瀚...”
见江妩脸上有迷茫之色,复低声又解释道:“东都依银汉星宿布局而建,一步一星,故谓之神都。”
江妩恍然大悟,“哦——这样么。”
她秀眉微漾开来,起初心中浮起一阵新奇与震撼,而后却有些茫然和奇怪。
江妩收回视线,想起他昔日之作为,怯怯拘声道,“可你...为何与我说这些呢?”
裴弗舟微怔,被她一言问住。
为何。为何?
他也不知道。
只是如今面对这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若要从源头和她说起,似乎已经没有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了。
裴弗舟望向在即的沈府,他平了心绪,不易察觉地缓口气,淡泊低沉地吐露了一句。
“江姑娘,祝你求得意中人了。”
江妩没想到他会说这话,“诶。其实倒也没...没那么快。”
她下意识地小声喃喃了一句,而后一怔,反应过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连忙补上掩饰道,“不过,的确也快了!”
听裴弗舟不说话,江妩悄悄看了他一眼,嗫嚅一声。
“还是多谢你...”
他面无表情,没有再去质疑和探究什么。
江妩心虚地垂下眼睑。今夜的裴弗舟有些不一样,太过平和淡然,少了棱角与犀利,反倒让她不适应了...
她也不再说话,索性和他一起坠入这沉默的秋夜。
很奇怪,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记忆里的他,或许并不是个太糟糕的人。
马车行缓,南坊的坊舍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沈府在望,已有得了信儿的家仆出来相迎。
夜色黑,江妩下车没再唐突,而是老老实实踩着马凳走下来。
“我...我到了。”
“好。”
“......”
“既然无事,那裴某也回去了”
江妩屈身拜过送别。
转身临别前,她回头,见裴弗舟还未掣马掉头。
她深呼一口气,对裴弗舟郑重道:“无论如何,今日还是多谢你。”
裴弗舟轻哂,月下一垂眸,只轻接道,“谢什么。”
“自然是谢你池中相助,谢你...送我归家。”
江妩是听叉了,误解他意思,裴弗舟听得微怔,而后习惯性地抱臂垂眸看下来,凝眸片刻,蹙眉多问了一句。
“江姑娘,我们...竟是有这般生疏么?”
“这、”江妩被这冷不防的一句问得有些茫然,胡乱抓了把衣角,只张了张嘴,糊弄起来:“倒也不是......彼时与世子、千金和将军一行相识,自是都差不多...差不多。”
裴弗舟无奈,没有再去问更多了。
听她说“倒也不是”的时候,反倒比她说一个“是”来得折磨人些。
其实他宁愿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果断地告诉他,他们两个是毫无干系和交集。
快刀,即便会割破手,流血疼痛,然而亦可利落地斩断乱麻,速速给他一个解脱。
可她却给了他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慢慢悠悠地磨了一圈,不见结果,反倒徒然生出几道引人遐想的痕迹。
“裴将军?”
裴弗舟闻声回神,见江妩怔怔地捧着大氅立在他的马下,向上一托,“方才忘了这衣服...还未还给将军。”
裴弗舟垂眸须臾,他大氅被她叠成整整齐齐的四方,规矩守礼,颇有一种讨好、乖顺和圆通的味道。
他不禁蹙眉,意识到他是不喜欢看见江妩这样的。
于是没有应声,只伸手拿过,轻轻一抖开,展臂将大氅旋披在身上系好。
而后轻夹马肚,他那良驹一丈乌便带着他头也不回地奔回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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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暗影浮动,香气幽幽。
他大氅上曾经的冷香已经不复存在,被这道淡雅缠人的女子香所占领。
如玉指轻轻勾住了他的一根心弦,迟迟未放开,不闻其音。
裴弗舟驱马时,被这香气扰得烦乱,竟差点走过了家门。
他不禁心中警铃大作,暗暗发觉此事再不悬崖勒马,只会是要出事。
他一回府邸,第一件事便是解下大氅,丢给了仆从。
“烧掉。”
仆从讶异,可见少郎君脸色沉沉,不敢违抗多问。
于是立即生了火盆,丢进了几根枯枝,将火烧得很旺。
火光噼啪,跳跃着映照着裴弗舟的淡淡的眸色,大氅被展开,持着停于火盆上方。
烈烈火舌将将舔上了衣角,但凡靠入几寸,这衣服便是万劫不复了。
裴弗舟额角一跳,忽而心中异动大起,当即呵止住那手。
“停!”
“怎么了,少郎君?”
“...不要烧。明日洗了,重新熏香。”
作者有话说:
按上周所说还是周三停一次,周三评论区掉几个红包感谢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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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你看上谁,我管不了。”◎
月白之下,裴府桐影寂寂。
裴肃尚未就寝,因不见儿子回来,便一直等到现在。他听府门有异动,于是在书室等着裴弗舟来问安,而始终不见人影。
索性丢了旁人拜谒送来的诗文,亲自寻到东房。
见有火焰在庭中跳动,眉头一皱,探头朝裴弗舟叫问,“从梁国公府回来了?”
“是。”
“大晚上,你要烧什么?”
裴弗舟垂了垂眼,没回答。
裴肃抬起双手一振袖,行至他身旁,上下打量起来。
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从前在膝下承欢的那个孩子,如今却只冷着一副与他母亲极像的眉眼。
自从大郎裴弗风和原配妻子郑氏去世后,这唯一剩下的儿子便变得便这般肃冷着神情,不苟言笑了。
裴肃不是没考虑过续弦,可因顾虑这二郎的脾气,也自是心疼他,因此就一直作罢。
他睇了一眼,口气也温和了几分。
“方才,听下头的人说你在梁国公府出了好大的风头,都敢下水救人了?”
这孩子因亲眼睹他兄长遇上贼人,落水身故,从此畏水。
游湖泛舟,已是十几年前之事,故而,更是远离江海。
所以梁国公府的事情传来的时候,裴肃是千万个担心,虽说那芙蓉池不算太深,可还是生怕这儿子再出意外。
裴肃故意一追问,“你救的女子,是何人?”
果然,裴弗舟不言,反手将一把梧桐小枝丢进火中,瞬间火舌舔过枯木,烧得噼啪作响。
裴肃看在眼里,捏须冷哂,意味深长道,“你看上谁,我管不了,总之梁国公府家的婢女就是不行!”
手里握着几只枯枝正凝神的裴弗舟微怔,转眸过来重复一声。
“婢女?”
“你还装什么。多少人都瞧见?听说那婢女本是去救那梁国公府家小公子的,你若不是动了心思,怎么会去凑热闹跳下去。我是你老子,还不知你?”
裴弗舟听着裴肃絮絮叨叨的责怪,这才了然。
原来是当时黑灯瞎火,人多口杂,这事情传着传着,竟将江妩说成是梁国公府家的女使了。
他也不知何故,鬼神神差地没有反驳,只唇角无奈一牵,顺势道:“父亲说得极是。”
“哼!你倒是乖顺了?”
裴肃啪——地一声一甩袖子,倨傲颔首,开始继续训话,“自古成家立业,娶妻纳妾,你为何偏偏总是要反着来?先立业,不成家,也罢;如今又想先纳妾,不娶妻?还是梁国公府家的侍婢!简直胡闹。”
“大丈夫何患无妻?成家一事,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裴肃高声一压,说完,觉出这话有点不对劲,气得双臂拂袖,来去踱步。
“父亲年事已高,若有什么事,日后有儿照应,何必一定要以后求于妻家之手?”
“年事已高?”裴肃听着那大逆不道的话,此刻不怒却反笑,只一声冷呵,眉毛高抬,说的话也寒下几分。
“哼、我早晚是要死你前头的,到了那时候,我已不必你侍奉什么。你是再如十五岁时赌气远走边关也好,是留在东都做你的金吾卫上将也罢,自是无人管你。可你若死在外头,亦或者重伤难愈,无妻无子,是想落个无人替你收尸的下场吗?”
“...”
良久,裴肃拿起作为吏部尚书在朝堂上的官威,语调一沉,道:“三日后休沐日是七皇子的经文先生之子的及冠礼,正好你随我去见一见,顺便拜会太常寺卿和他女儿。”
裴弗舟看向父亲,没有说话。
风乍起,吹得裴家父子衣袂纷飞,一文一武,身姿如鹤如松,皆是倨傲不曾屈服的。
这裴府无女眷,一到夜里,总是少了点烟火温柔之气,寂静得冷硬又无情。
裴弗舟默了默,没有明着再反驳,只道:“既然我身为武侯,早已有九死无悔的觉悟,是不好耽误人家的。”
“...父亲如要我以拜谒的身份去见谁,我自会随同去的。”
说着,将双手对叉,行了一个大礼,“若是旁的,恕难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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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轻声呼啸着扫过天际,云卷云舒。
枝头一众残花被拂尽,唯剩一二朵,分明已是锈色染尽,却依旧固执地抱着脆弱的细枝,不肯随风飘落。
还是多亏江妩当时不怕丢脸,在国公府一众人前说了自己要已经要相看郎子,身份不合适做义女。那梁国公府夜宴之后,无人再找上她。
然而,卢氏生怕国公夫人质疑,所以也不好再耽搁,只将江妩的婚事安排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
今晨,江妩才得表姑母开了口,说有消息了。
“陈家大郎的及冠礼订下了日子,你且准备着,后日我们一同去观礼。若缺什么胭脂水粉,衣衫帕子,尽管来找表姑母要。”
江妩听完,却没什么喜色,只退回房里,自己搭配起衫子和披帛。
上午才说完,转而到了午后,洛阳就变了天。
阴渍渍的天是灰色湿冷的,一场急而寒凉的秋雨,似是将至。
此时,江妩正坐在矮凳上,凝凝地看向直棂窗外枯萎的花树,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沈蕙正在旁边耐心教她女红。
“这里的纹路细密一些比较好看。”
“打结要绕两针才不会松开。”
江妩翘着纤细的小指,捏着一根银针,她却望着窗外的湿漉漉的景致走神了很久。
“阿妩,你怎么了?”
她倏地回过神来,低头见帕子上的宝相花纹只绣出一瓣,于是又绣了两针,只觉得瞧着不美。
看来她是真在这上头没什么天赋,“表姐,我真的不行。”
沈蕙笑她,“这才到哪?以后你嫁人,虽说会有下头的人缝补,可这贴身的物件,还是要亲手做给你夫君好。”
江妩静静地垂下了眼睑,“等嫁人了只能做这些吗?”
从前一心想高嫁进国公府的时候,还不曾思考过这么多;如今真去老老实实地选夫婿,反而开始多了几分思虑。
这话却引得对面一声浅笑,沈蕙道:“阿妩,你总是和东都的人不太一样。”
“是吗?”
“嗯。”沈蕙抿了抿唇,将绣品放在一旁,端来茶点与她吃。
“好比你上次救国公府的小公子,若是我,我就不会。”
“可是,那孩子可能会没命呀。”
沈蕙见江妩面有不解,于是细细说道:“亲自救上来,小公子真有三长两短,万一推赖在你头上,说你救人救出了岔子,你如何辩驳?若是小公子无事,”她顿了顿,压低声道,“国公夫人向来不喜那些妾侍,又怎会待见庶子?他如何掉进去的,也未可知...你一个外人对小庶子如此上心,岂不是驳了国公夫人的脸。”
江妩怔了怔,后背发凉,喃喃道:“竟这般...复杂么。”
沈蕙一笑,没有否认。
“你可知当日你走后,旁人如何说你?有人说你故意为之,只为吸引世子注意;有人说你是卖个人情给国公府。”她见江妩欲辩驳,只轻轻压了她的手,和声道:“我知你好心,只是,下次切记自保为上,不要再冲动了。”
话落,秋雨便来了。
江妩闻声向外望,雨点吧嗒吧嗒地敲落在直棂窗的木沿上,一股氤氲潮/湿之的味道蔓延上来,透着沁人肺腑的凉彻。
这东都养出的人,心思都是九转玲珑的。不过是救个孩子而已,她却从未能想出这么多门门道道。看来上辈子被算计败下阵来,其实不奇怪。
凉风吹头了她的薄衫,身子和心一并冷得轻轻一颤。
沈蕙拿薄氅给她披上,拍了拍她的肩头,复笑道:“不过,当日那裴二郎竟也跳了下去帮你,真也叫我大吃一惊呢,”
江妩不解其意,“他么?他身为金吾上将,护卫天家子民,不是寻常事?”
“诶,当日咱们在洛水看龙舟会,世子和他妹妹都在前头看,唯有裴二郎,只站在人群后头。”
沈蕙见江妩面有疑色,继而道,“听闻他因兄长之故,自小畏水,所以水性很不好。你,没有听过这件事吗?”
作者有话说:
这周要提前准备后续肥章了,所以五六日会继续更。下周一二停,周三继续。
到时候会提前发个公告。
感谢在2023-03-14 16:47:42~2023-03-17 07:2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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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那如遭重击的神情◎
“是...这样吗?他也会...”
张了张嘴,“也会怕?”几个字,还是没说口。
江妩一时有些错愕,从来以为这个人都是无坚不摧的,有一种无所不惧的冷硬。
却不曾想,他也有畏惧的事物。
这时候才发觉,原来裴弗舟在她眼里还是有些认可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