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执街,我手下拉过一把的人自己都记不清。区区江女,你又何以见得?”
“因为你”
苏弈当即接了话,负手走入庭中,与裴弗舟相对而立。他笑了笑,眸中寒凉,一字一顿道,“为了救她,已然不顾你自己了?”
裴弗舟听罢却随性一笑,随手折断一根落木枯枝,在手中把玩一阵,“你,想得太过了。”
说完,他欲要走,却听苏弈继续道,“十几年前,裴家大郎溺水身故,年十六。彼时裴家二公子七岁,自此,心生挂碍,遇水犯难,不通水性,”
裴弗舟一步不停,淡泊道:“池子不深,又非江海。苏弈,是你狭隘了。今日换做任何一人,我都会这样做。”
而后只听苏弈扬声一绊:
“那为何你发现她离开中庭亦是独自寻她。”
裴弗舟冷笑,“碰巧。”
他丢下一句,“世子几日来同我这般说话,着实生疏。若非你乃士人而非武侯,苏弈,我早已和你以刀拼上几个来回。”
苏弈却站在原地淡淡一笑,温和的眉目没有半分怒气,唯有洞察后了然于胸的一种自得。
他望着裴弗舟渐去的背影,忽而含笑,赫然道:“我会娶她的。”他顿了顿,“我与她一向交好。江妩,会是我日后的妻子。”
见那挺拔身形果然骤然止步,苏弈眸色微眯。
裴弗舟回过头,冷玉似地眸子久久凝神,他一轻抬剑眉,“所以,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她?”
苏弈听罢对手入袖,颔首高声追言道:“你该知道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何时的事?”
“什么?”
“江女与你交好,何时的事?”
苏弈一顿。
转而浅笑,“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上辈子有缘吧。”
裴弗舟沉默不语。
他望着庭院里生着青苔的枯井,如同这干涸被废弃的旧井一般,仿佛自己所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永远都不会再找回了。
就这样枯萎,而后被忘却。
“以后江姑娘的事情不劳烦你插手。我们,还是挚友。”
裴弗舟听出苏弈语调中的生冷。
原本他并没有想太多就去跳下池中救她的事情,如今在苏弈口中,偏就有了几分争夺之意。
他反而更加困惑......
江妩于他,到底是何人。
裴弗舟微微蹙眉,“咔嚓”一声清脆,他的手心不禁握断了那根脆弱的枯枝,于是丢下碎木,他没有回头再留。
苏弈眼神一紧,追出几步。
“你还未应我方才所言!”
裴弗舟却步履不停,宽大的斓衫勾勒出他一条宽广平直的肩线,如同一杆平衡的秤。
孰轻孰重,孰真孰假。
他心中已经模糊一团。
.
国公府的前堂,长烛高燃。
隔绝了旁院推杯换盏的声响,这里反倒静得如同祠堂。
铜炉里焚香弥生,熏得江妩想打喷嚏。
她立在座下,垂着眸,有些眼前发晕,而卢氏和沈蕙站在她的身后,比她更加紧张。
上座,是梁国公,国公夫人,以及座旁站着苏乔的亲生母亲—哭得眼睛红肿的林姨娘。
今日小公子贪玩落水,恰巧碰见江妩赶来相救,着实不算一件小事。
国公夫人只对江妩赞不绝口,道:“若非你果决,恐怕小公子已经遭难。先前见你柔柔弱弱,不想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听说是你,真叫我吓了一跳。”
江妩低头道:“回夫人,只是凑巧罢了。”
梁国公颔首道:“既能救得吾儿,必定是有重赏。不知道这位江姑娘,何所求?”
国公夫人垂眸一想,转头截去了话,道:“郎主,妾身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得好,又瞧着很投缘。在这东都中的贵女,怕是少见的一位。您觉得呢?”
“我...我......”
江妩脱口而出,张了张嘴,才觉自己过于着急了,只好忙低头。
国公夫人不责怪,高烛荧荧之下,笑得像是壁画上不通人情的冰冷供养像,她道:“小公子既喜欢你,不如我收你为义女,从此你出入国公府,既能陪伴小公子,又可与我说说话。”
江妩心里咚——地一沉,还未反应过来。
“不、不行!!”
忽然旁边有一声怯懦又唐突的声音抢了话头。
她抬头看,竟是林姨娘在说话。
正惊恐万分地望着她,躲在幔帐旁边,揣着袖口,忽然脸色恶变,道:“这、这江女晦气!有她在,小乔才遭了殃!夫人将她收为义女,怕是、怕是不妥!”
“放肆!”国公夫人立即挂了脸色,“还不住口!前堂议事,岂能你妾侍插嘴。在客人面前失了规矩...”
说着,她轻斥道:“还不退下。”
林姨娘有些手足无措,她想报恩,却人微言轻。
只能无奈地看着江妩这个可怜人,生生被国公夫人瞧上,怕是要被拉入这虎狼窝里了。
江妩心中微微一暖,怎么会不明白?
她闭了闭眸子,深呼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而后,提衫上前一步,在国公夫人面前屈身拜下。
一剪倩影被烛火放大投在松石藏龙虎的屏风上,纤细又淡泊。可起身后,那一杆细腰却是挺得直直的,没有半分的怯懦。
江妩垂眸,顿了顿,忽然抬声字字清晰地说道:
“承蒙国公夫人不弃,能入夫人眼中是江妩之福。”
“...可夫人错爱,江妩...已经要谈婚嫁人了!实在不便再入国公府引人非议。”
她说完,在场的女眷皆大吃一惊。
从未听过谁家高门女子能如此直白不加遮掩地,将还未成的婚事这般宣扬。若是没成,岂不名声都坏掉?
卢氏更是震惊,虽说她是在撮合,可八字还没一撇呢。
众人似是被冻住了似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江妩却在此时抬起头,烛光映着她灼灼的眸子,没有半分羞涩和退让。
裴弗舟此时恰好就停在门口,将江妩的话听了个十足十。
第21章 第 21 章
◎“一起。”◎
国公夫人一时错愕,“什么...你、你竟许了人家了么?”
江妩默了默,轻轻摇头,垂身拜下一礼。
“回夫人,此事虽未完全订下...可已与相看的人家有了约定。既答应了,再去反悔,便不好了。”
说着,她退让几步,走到卢氏身旁,补充道,“此事有表姑母可证,江妩并非无稽之谈。”
“诶、这...”卢氏本就懵着,突然被江妩提及,自是一惊,可她无法确切回答是或不是。
她想把江妩说与陈家之事,的确是有些自己的盘算,可这十中还没有六七成的板上钉钉,现下江妩竟骤然直接拿出来说。
国公府的好意,她竟不要么?
卢氏正踌躇如何答,思及今夜江妩如此出风头的举动,一时间,有一丝对自家女儿沈蕙的私心游走上来,于是抱袖点了头,顺势说了下去。
“承蒙国公夫人不弃,可我这表侄女...确实已相看人家了。虽非官非候,可也是门当户对的郎子。定下不定下,也就在这半年了。”
国公夫人一怔。
“如此么。”
国公夫人面上维持着那丝得体的浅笑,可若仔细去看,可见眉宇其后隐藏的巨大的失落。她本是好奇到底哪家的郎子,可这太涉及娘子的私事。体面人家,是不便三番五次打听的。
她定定地凝着江妩的脸,声音无波无澜,似是自语,“好...好。只是着实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
听及此处,苏弈已是心绪讶异又烦乱。
他当然知道母亲所言意图为何,本想入室出言制止,却见江妩已自行化解。
可她所言的“相看人家”,却教他更是一震。
转眸看裴弗舟,虽不发一言,可眉间拢起一团难解的寂寥和郁色,嘴唇紧抿,似是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迎头打击了一下。
苏弈正在踌躇此刻是否要进屋去,忽然门帘慢慢升起,他凝神看向那个袅袅的身影。
月华如水,那宝石蓝的衫子和胭脂红的罗裙,被银钩沾着松烟墨似的夜色勾出一圈起伏的轮廓,柔软的臂弯上轻轻搭着一条大氅,温婉而纤阿。
庭院里,晚香四溢,有如此女郎立于银辉之下,引人心神微颤。
苏弈忍不住在夜色中温和唤了一声,“江姑娘,你...要回去了么”。
他见到江妩,心中是有愧,说不清对她的感觉,只是想尽力对她好。
“世子?”
苏弈不在前堂,而在此,江妩很是意外。
然而走到庭中,提起那一点灯火,却见苏弈旁边另有一人。
裴弗舟亦已经换上了一身暗色的新衣,在一旁神色淡淡。
负手间,颀长的身形有些萧然孤烈之意。
江妩张了张张唇,恍惚有一瞬间,想和这个人寒暄几句。
或许只是道谢吧...
至少方才,也多亏了他。
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有千万分的别扭和古怪。
这感觉说不清,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好心”的人;亦或者,对这人还是抵触和怵头的。
夜风卷着残叶吹过,江妩浑身打了个轻颤。
她一垂眸,索性不去想,只走上前几步,垂眸盈盈行礼。
“今夜给世子添麻烦了,多谢世子关照...明日我会差人将这衣衫洗好后送还。”
“这衣衫很衬你,不必还了。”苏弈轻轻叹气,见江妩只是抿着唇摇摇头,而后只是落寞道,“江姑娘你...何必如此客气呢。”
他不愿放弃她,再进一步地问,“既然江姑娘先独自回去,我派人送你吧。”
“啊、不必了。方才表姑母她已经遣人雇了马车,这会应该到了...”
听她又一次拒绝的时候,苏弈只觉得心间一抽,好似被一团棉花塞住了似的。
他默然无声,幸好此时有女使走了过来,打破了他的尴尬,轻声道:“世子,夫人唤您进去。”
“现在么。”苏弈垂视着江妩的螺髻,轻叹一口气。
女使轻答:“回世子。是现在。”
苏弈无奈拂袖,迈出几步,忽然止住,转身隔着虚空对庭院那头的黑影说了一句。
“夜色昏了,我会担心她。我信你,替我送她回去吧。”
“啊、世子...我可以自己的...”
江妩本来垂眸不语,听到那句,连忙抬头开口阻止。
话音未落,苏弈已经匆匆拂开帘子旋身没入。
江妩不好再说,握了握拳,慢慢地转身。
院中再无旁人,除了是那人,还能有谁?
秋夜微凉,吹得她心里一颤一颤,沉默中,只好对着月下的烈烈人影轻轻咳了一声。
她抿着唇,复垂下眼来,只将大氅自臂弯取下,上前递还给它的主人。
“方才已经叫人烘干了...还给你。”
“哦对了,你不必送我,路也不算远,车上小睡片刻就到了。”
她说完,心中尚未平静,皱眉间还是觉得差点什么,沉了口气,总算从唇角里挤出几个字。
“今日、多谢了...”
那声音极轻,细如蚊蝇,冷风一吹过来,就散开了。
好在,庭院是极静。
江妩那一句话,裴弗舟是听见了的。
他就着方才迎面而来的冷风,忽而闻到一阵淡淡的、不属于他衣衫该有的女子的芳香。
似有若无,勾缠粘人。
他蹙眉,想起苏弈告诉过他,这个味道是西府海棠。
一瞬间,裴弗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是懊恼还是烦躁已然说不清,只想狠狠撕开这一道故弄玄虚的香气,去捕获和看清她最最原本的姿态。
他轻轻咽了下喉头,好在年少时在边关饮风啖血的经历,早已教他学会了克制最深处的柔软而无用的情绪。
裴弗舟没有接那大氅,转身朝庭外行去。
“走了。”
“哦、哦...那江妩拜别将军。”
她匆匆别礼,说得十分仓促敷衍,教裴弗舟足下顿了顿,显然这里是误解了什么。
他一侧身,遥遥看过去。
秋风吹起她的披帛,回旋轻飘,薄薄的肩头只裹着一层那织帛。
这将凉未凉的时节,那衫裙还是高腰束带至胸的,从她纤细的脖颈自束带之间,正肆意袒露出来一大片玉色肌肤。
女子皆以轻盈为美,怕是这府邸的鬟婢只道是择最好看的选。
裴弗舟挪开了视线,嗓音如冷玉。
“一起。”
“诶?什么...”
他只朝她臂弯处的大氅一指,“披上它,我送你走。”
第22章 第 22 章
◎她给了他一把钝刀子◎
秋霜微凝的石板砖上,落下几片红叶。
一辆马车缓缓行过,车轮碾压而上,红叶便在月色下碎成了几点朱砂一样的注脚。
北坊的朱门绣户,白日气派光鲜,到了夜里,仿佛成了蛰伏的猛兽,门口挂起赤红或澄黄的灯笼像是半睁半寐的兽眼,一不小心,就会吞噬掉来东都求富贵通达的人。
裴弗舟驱马随车而行,行至拱桥之上时渐缓,见洛水两岸花树微倾,开到极盛的花,风一吹就如雪般静静散落在河面之上。
他高坐于马上,略高于车顶,掣缰收回视线时,见身旁车帘微微掀起一角。
帘后露出一张妙容。
杏眸灵动,此刻迎着月光,痴痴凝凝地悄然看着那洛水之上倒映的一片灿灿星河。
裴弗舟顺着江妩的目光看过去。
寂静的夜色中,依稀可北望繁华鼎盛的皇城宫阙,阙楼上,似是有宫娥内侍,人影绰绰。
思及待到上元之日,桥锁大开,四方万国帆舸皆停驻于此,彼时船甲相接,奇货堆积,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何人不会艳羡沉醉于今日神都之盛?
此情此景,裴弗舟身为金吾武侯,拱卫神都,亦是生出几分幸甚与荣耀之意。
“此桥,名‘星津’。”
他说着,帘子倏地一落,那张妙容立即悄悄躲了回去。
裴弗舟未理会,下意识地缓了马速,平淡地自言,“意为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
他嗓音薄如浮冰,不急不缓,少了白日的威冷,多了一丝微妙。
江妩不语,听他并无冷责或奚落轻嗤之声,犹豫半晌,又将帘子悄然挑开。
她抬首看向裴弗舟,虽看不清彻那张脸的表情,然见其锦衣夜行,骑于一匹乌黑骏马之上,只单手控着马缰,身形已经是相当的稳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