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将头磕得咚咚响,似是生怕沾上这婚事。
江妩在后房听得一清二楚,十指扣着木沿微颤,知道这婚事是砸了。
她倒吸一口气,已经站起身从小门矮身跑出去,一面跑,一面踩过水洼,顾不及带着帷帽,一路跑到祠堂外的芦苇湖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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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飞渡,鸣声阵阵。
她在湖边顿下脚,天风吹过,眼圈才敢红了。
婚事一砸,国公夫人若是得了信,或许从前种种再次重蹈覆辙,岂不又遂了旁人的愿?
抬眼见天色苍茫,孤景寒寂,此处无人,心里一酸,干脆蹲在地上抱膝呜咽起来。
秋风阵阵,她正将眼泪抹得天昏地暗,却被一阵冷香陡然揽回了神思。
肩头一暖,一件薄氅迎头盖了下来。
她一怔,下意识地撩起薄氅回头,天光下,一袭牙白色的萧然身影落于摇曳的芦苇之中。
此刻,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裴弗舟站在她的身后,幞头软带随风纷飞,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江妩怔了怔,泪痕未干。
“是你?”
“嗯。”
裴弗舟迎风负手,只说了这一个字,嗓音沉柔。
她回过神来,脸色涨红,前仇新怨全都想起,五脏六腑便揉出愤怒。
一时顾不得什么礼节,立即拿开衣氅朝他丢去,羞愤交加道:
“我竟以为你是好人,怎么忘了你和苏弈打断骨头还连着情义,给国公府卖命。我不找苏弈了,我找别人!你还是这般阻碍。”
“你那些话诓我退缩而已,我不退,你便去揪着陈逊威胁!”
裴弗舟没有做声,也没有躲,只被她那一句又一句弄得一阵哑然。
江妩见他不言,十指紧扣,更是观之可气。几步上前,踮起脚一把扯住他斓袍的开领,直视他一双剑眉冷目,冷笑一声。
“你不是一开始就欺负我,想看我倒霉吗。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那声音分明是软盈的,可字字清晰,带着宣战的意味。
裴弗舟冷不丁想起那些旖旎的梦,不由心虚,薄怒反驳。
“你胡说什么,我欺你?我何时欺你了。”
她见他面色陡然一变,忽而后怕,连忙抽回手。
不想,裴弗舟反倒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生得高,只居高临下地垂眸去看她,天光自云后落在他的睫影,映出一张格外英俊利落的脸。
她不得不半仰头看他,天边流云丛丛,他的眼中没有倨傲犀利,只有几分复杂焦躁之色。
“你所言何意?说清楚。”
江妩的手被他捏得微颤,死死抿唇,学他平日轻嗤,“堂堂金吾卫右统领敢做不敢当么,故意忘性大,真是笑死人啦。”
裴弗舟听罢一怔,松开了手,背身朝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杵在原地,已经她哀鸣阵阵的话里听出怪罪的意思。
一时间,胸怀间千百思绪混沌在一起,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他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大不了,负责就是了。
反正,他似乎并不厌烦,触碰她。
良久,裴弗舟似是下定决心,准备好接受这个现实。
“江姑娘。”
他下颌微抬,默了默,终于转身道。
“其实,我是忘了一些事情。”
“世子同你交好,那我们”他喉头艰涩地一动,终于问出口,
“到底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等编上班才能周一挂两日公告。
所以周一周二暂停,只能周三继续。周三评论区抓几个小天使。
感谢支持~
第26章 第 26 章
◎“分明是.....很好的朋友啊!”◎
【26. 上】
一江秋水上, 风乍起,惊起点点寒鸦飞渡。
须臾间,江妩耳畔, 如撞入大片惊雀的翅羽簌簌声,小指抽搐地蜷缩一下, 敏感的肌肤便将错愕的骇意传遍全身,轻轻打了个颤。
震惊比言语停驻得更久, 一口话堵在嗓中,迟迟说不出来。
江妩首先想到的是裴弗舟定是在诓她。
可这么做, 他实在毫无理由。
更何况,她也承认裴弗舟是个刚直勇正之人,就算他曾因她从前高攀的事情对她有言语奚落,亦从未有过遮掩。因此说完又拿失忆做借口, 文过饰非这种懦夫行径, 他必定是不屑的。
故而轮到江妩哑然,该回答他的那一句话, 她竟说不出口,也不知怎么说。
“你...你说你忘记一些事......”
她几乎是从唇缝里生硬地顺着他那话又讲了一遍。
这时候才从呆怔凝滞中重新拢了思绪,她默默对袖向那萧然背影迈进一步, 此时裴弗舟闻声亦是转了过来。
他负手而立, 微微颔首的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然而那一双眉目间此刻少了昔日的犀利肃冷,只有一副如空影渡鸿般,疏朗茫茫的神情。
裴弗舟这般迷茫, 倒让江妩几乎放松下了几分。
思绪快速地理顺后, 轻轻吞了下嗓子, 决定把事情先问清楚。
“你说你忘记一些事......这是何意?”
裴弗舟摇了摇头, 似是一哂,“与其说‘一些’,不如说是很多。”
他话落,自江妩眼底瞧出一丝惊慌的诧异和忧虑。
于是不想说得太直白再惊吓她,略略缓声,只道:“先前我追缉贼人意外落水,昏迷了数日,醒来后,发觉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在,彼时我靠观察旁人言谈举止,很快便找回些许,这才没有耽搁要事。只是.....那些细节之事,着实是记不得了。”
江妩怔怔,心中仍微微泛着波澜,放眼望那一片湖光,雨后秋阳,碎金般浮于其上,闪烁未明。
“江姑娘,你......可是不信裴某所言?”
“啊,没、没有...也不是......”
她仍然是心波未平的。昔日这裴氏一族端正矜贵的二公子,威风堂堂的天子金吾,从来都是用眼角睥睨的姿态,此时此刻,居然也能这般垂着眸,在意别人是否信他。
未免有些荒唐可笑。
江妩心乱,怕他发觉这心思,连忙支支吾吾地掩饰,“其实,当日与世子同裴将军初见,和今日这景致差不多。”
“嗯。洛水畔,龙舟会是吗?我听说了。”
“这...你也不记得了?”
裴弗舟听出她的讶然,自觉尴尬,抿唇垂眸,只好称,“是。”
“所以还是.....没有大好的迹象?”
“毫无。”
秋风吹散白柔的蒹葭花穗,鸦群漫不经心地自棕褐的蒹葭丛上飞过,它们喑哑鸣叫着,似是也在为裴弗舟这两个字嘲笑。
裴弗舟听着那鸦叫,亦觉出烦闷,他自认身为武侯,行事向来强硬直接,从不败退。
可被江妩几句一问,只能连连承认自己的弱处,这未免教他沉郁一口气。
裴弗舟抬眼逆光而望,微微眯眸,远处群山连绵,而余光里,旁侧少女衣衫纷飞在秋光中,海棠暗香盈袖。
“江姑娘,裴某已经和你坦诚相待。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我...我要回答什么。”
“自然是裴某方才所问。”
“......”
见江妩不言,他重复道:“苏弈他...我同苏弈算是挚友,若你与他交好生了情义,那裴某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只自顾自问,可这话听来奇怪,也太过坦诚,毫无遮掩。
江妩脸颊微红,没说话,只垂手偷偷揪着蒹葭的穗子,一时间,风卷飞花,纷飞在腰间。
“其实,当初醒来的时候......不瞒江姑娘,很奇怪,我似是对江姑娘你,的确有些印象。可惜,实在是记不起了。我先前几番观察试探,也都是为了查清此事的缘由,可惜......”
裴弗舟顿了顿,视线落在她鸦色螺髻上沾落的白柔芦絮,忽而有一种想替她拂落的冲动,“......可惜,始终不明。”
“这种事情,很重要吗?”
江妩愈发糊涂了,她听不明白他的目的,喃喃道:“现下里,见将军其实并无异样。”
“......算是,重要吧。”
一句话教她不可置信地一怔。
意识到什么,忙抬眸看向他。
“可是,世子难道......?不对,旁人为什么也.....”
“你是想问,为何世子,甚至是无人发觉此事是么?”裴弗舟从江妩的语调里听出了疑惑。
“诶?是的......”
裴弗舟眉宇微抬,似笑非笑。
“裴某还不曾将此事告诉别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
他平淡说完,双目坦诚如星,倒是百言无忌。
只是多少听着有点‘非君不信’的意味;而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他们原本关系距离。
江妩闻言咋舌。
可对于一个失忆,大概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无法说什么。只好别扭地转开了眸子,抿唇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转而蔓延至湖上渔家轻舟,一时间失语。
东都秋日郊景与江淮不同,日光静谧安详中,万物添了几分孤寂、温柔之感。
与裴弗舟这般并身立于芦苇岸边,陷入沉默,无波无澜地同望一处之景,这几乎是有些可笑的...
毕竟,前世这个曾经讨厌她的对头,即便他出身名门,姿仪端正,可一向都是冷厉倨傲的。
至少,裴弗舟与她初遇那日,在他一眼瞧出她有攀高枝的心思的时候,就不曾给她说过什么入耳的好听话。
从此即便她对他以礼虚应,他也不怎么领情。
若非她大抵确定他和苏弈并无什么特殊癖好,怕是真以为,裴弗舟上辈子这么对她,是因为她抢了苏弈。
思及裴弗舟此刻,低下他一向自恃高贵的头颅,对她这般语调诚恳,默然静待。
何曾有过?
江妩怔忡中,被这想法一触,不禁轻轻扯了个唇角一哂。
看来,裴弗舟他,的确是忘了很多事情啊.....
.
“你......”
江妩轻轻吸了口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裴弗舟淡淡应道。
她肩头一松,他那嗓音虽冷淡,可依然是轻柔的,心知他的确是变了,于是抿抿唇,壮着胆子转身朝向他。
“你、你真不记得咱们之间的事情了?”
“嗯。”
“......其实,”她心虚了,眼睛散乱地只敢看向他斓袍前襟的暗纹,自唇缝里挤出一句,“其实初遇那天,你我聊得.....挺好的。”
江妩当着裴弗舟的面说出一个弥天大谎,还是十分胆战心惊的。
“真的?”
“......是、是的。那日...还算相谈甚欢。”其实,按照前世的记忆,她应该压根就没怎么去搭理站在后头的裴弗舟。
“怎么算相谈甚欢?”
“这...是赏玩龙舟会的归途,你聊兴未尽.....还单独寻了我,又说叨了几句。”
裴弗舟剑眉微蹙,眸色里满是狐疑,“你确定?可裴某,自认不是个话多之人。”
江妩端袖缩了缩,说完这一席话,她已经手指紧张得勾缠一起。
可刀锋一旦开刃,岂有收回的道理?
她知道裴弗舟已经开始听进去了,便不能再退。
抬眸瞅了一眼他,见一双眉目依然淡漠柔和,于是稍稍大胆了些。
“所以说是相谈甚欢.....”
她索性抬起眉眼,直直地看向他,“其实,我初来东都时就听闻你的事迹,以为你是个冷然不多言之人,所以当日亦是惊讶。”
“......然后?”
“然后、然后......”她略略思忖,终于鼓足勇气,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你说,你我一见如故,执意要结为.....”
裴弗舟不由皱眉,“结为什么?”
“......友人。”
“......”
“原来你忘了啊,我们分明是....很好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江妩见裴弗舟并未说什么,心中一松,忽而牵起温然笑意,仰起明眸。
“我就说呢,见你怎么最近怪怪的。你当日还说,以后在洛阳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你帮忙。”
“所以,你我情谊深挚。”裴弗舟眸色微沉,语调里压抑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冷意。
江妩连忙摆摆手,“啊...不是,没有那么的...不过,你确实说,会为我两肋插刀。”
“这样?”
“是呢.....”
裴弗舟望着她映着潋滟秋光的杏目,很奇怪,分明撒谎的人为什么还可以这般眸光纯然。
不禁牵唇轻嘲,忽而觉出几分烦闷和无奈。
他千算万算,实在是没想到,江妩居然把他当傻子。
其实方才他多多少少已观察出江妩的反应,见她得知事情震惊过后,仍然是有些生疏的,似是并无他想的那般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亲近。
重生回来,脑中寰宇皆是她一人,其中牵连,必定不是一二句可以此时言明。起初他不禁有些懊恼,素日里他巡游六街,井井有条,可如今是他心急了,不该问得这么快
仔细想想,此时,他同江妩相识,不过寥寥数月。或许许多事情,都未曾发生。而他们二人,未免还并不十分的熟悉。
谁想,江妩竟然有胆子当着他的面信口雌黄。
“.....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江姑娘。”
“嗯...啊?”
裴弗舟往前微屈着上半身,俯视着逼近过去,一双利落眉眼锁定她。
“江姑娘,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26. 中】
话落,见江妩被他这般一乍问,那笑容果然不由自主僵在脸上。
“你、你怎么这么说。”
裴弗舟生平最厌旁人诓他。
与其说厌,不如说,不喜被直白地当成傻子的感觉。
良久,他终于轻嗤一声,还是打算让她清楚一点,他只是失忆,不是变成了痴傻。
裴弗舟冷哼一声,“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先前你见了我就躲。”
“你那日在苏弈车辇中,与我一见,并无相熟,相反,你分明是在怕。”
“如果你我真是友人,你又怎会如此行径,处处破绽。”
风吹得疾了些。
裴弗舟垂眸深视,审问人的时候语调冷淡利落,自有一种难以招架的威严。
江妩站在芦花飞絮之中脸色苍白,紧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裴弗舟视线在她脸上划过一圈,见她全身紧绷着,呼吸凝凝,方才那温然的笑意如今不留余温,只如一只被惊了的雀鸟,垂头丧气,瑟瑟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