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如今,她还是无法将“畏惧”二字,和裴弗舟联系起来。
沈蕙却笑叹,“你那日不是也在么?世子在岸边时提了此事一句呢。”
江妩抿抿唇,索性没有再说话。
沈蕙奇怪,“你就站在旁边,怎会不知?”
江妩心虚,只伸手从盘中捞起一块点心,“我可能没留意吧。人声鼎沸,没太听清。”
说完,连忙低头咬了一口糖酥糕,那时候她一心只留意世子,自然是没去注意旁人的,更何况...
她下意识地含糊喃喃,“其实我...有点怕他。”
这一句声音湮没在甜腻的酥点中。
沈蕙自是没听见。
江妩垂眸,原来她对裴弗舟毫不了解,这样的感觉,让他好像也没有记忆里那般令人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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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绵绵。
到了及冠礼那日依然是未止。
沈府一行人提早租了一辆马车,往洛阳城郊东的陈家祠堂赶去。
一路缓行,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只听对面卢氏言,“快到了。”
江妩从假寐中醒来,轻轻挑开帘子往外看。
凉风扑面,郊外之景便铺天盖地的映入她眼帘。不比城里那种长桥卧波,歌台暖响的奢靡,郊外的天色一层层晕染在苍茫的乌云中。
长亭孤寂,寒湖渡鸦。分明是冷然萧瑟之景,却看得她胸中开阔起来。
马车停驻,仆僮婢女们举起伞迎上。
沈居学作为陈家郎主的好友,于是有幸做为及冠礼的赞者。他一下马,陈知远便迎了上来,“劳烦沈兄了。得沈兄为吾儿及冠的赞者是他之幸呀。”
“哪里,你如今同七皇子炙手可热。能请我,我怎会不来?”
一番客套下来,陈知远看了一眼后头带着帷帽的少女。
虽看不清模样,可轮廓是极清艳的模样。
江妩微微屈身行礼,不多言。
陈知远与沈居学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引路往给客人休息的明波堂走。
祠堂常年供奉香火,檀香的味道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压在衣袖,挥之不去。
沈居学继而问,“不知,正宾最后选的何人?”
所谓正宾,是及冠礼中为郎君加冠的那个人,应选德高望重的族中老者或是师长。
陈知远思及此,叹气,“若非逊儿的阿翁去得早,他长辈又不在东都,此事怎会劳烦旁人?我本要请吏部裴尚书,可他谦推一番不点头,只肯做观礼宾客。好在,他为我引荐的太常卿,从前也是有过交情...”
“...几位随我来,裴尚书与张寺卿他们已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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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今日有些神思不定,一直拘礼着静默跟随。
脚下已经跟着迈进了明波堂时,才意识到那位“裴尚书”是何人。
此时天际深灰,堂中未燃灯。
一线天光蒙蒙地照进来,堂中赭石色的木头吃透了水汽似的,颜色变得更加浓深幽远。
因此,堂中的那一道浅色的身影更为瞩目。
江妩看清后,呼吸一止,下意识地后错半步。
烛台旁伫立的那个人,一身牙色的斓衫,下面压着黛色宝相花的内衬,幞头软软的带子落在后颈。
若非是一双浓眉利眼间藏有锋芒,只怕是以为是哪位儒生。
自国公府夜宴后,江妩以为不会与裴弗舟再见,至少不会,这么快...
不曾想,他却出现在这里。
而坐在案几前自带威严官风的那一位,原来就是裴弗舟的父亲,旁人口中的吏部尚书裴肃。再一旁有名士之风的,便应该是张寺卿了。
方才,裴肃和张寺卿正效仿古人,对坐清谈以应今日之景,正不尽兴时,见老书袋子沈居学也来了,很是欢迎。
沈复鸣拜会后,先去正堂寻同窗陈家大郎帮忙了。
裴肃捋须快意而笑,“听张寺卿说起沈博士为赞者,我们一直盼着你来呢。三人对谈,岂不妙哉?”
几人打官腔寒暄一通,张寺卿道:“小女和她阿娘在后堂歇息。若见了尊夫人和沈娘子,必定也是欢喜的。咦,不过这位娘子是?”
“啊,是妾身表侄女,江氏。”
“哦...原来是这位娘子,要同知陈家大郎相看呐...”
江妩听着脸色渐渐微红。
裴肃纵横官场多年,可是身边常年无女眷,这方面粗枝大叶起来从来不自察,说到一半才恍然大悟,一时发觉话多了。
于是顾及着娘子脸面,尬笑两声,拂袖改口,“这是犬子弗舟,诸位必都已认识过了。弗舟,还不见过沈博士?”
话落,却没听裴弗舟立即应他。
裴肃纳罕,侧身睨目一审视,见儿子没听见似的,只心事重重,眼神凝凝。
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正是在瞧那位带着帷帽的江氏女。
裴肃面色一沉,只觉得老脸挂不住,赶紧端起茶瓯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
裴弗舟不言,唇角微僵。
少女青色披帛,鹅黄衫子,亭亭玉立于门口,身后是朱色廊檐下滴落成的大片雨帘。
穿堂风拂开她的帷帽,略施粉黛的芙蓉脸露出一半。
潋滟不妖,清妩动人。
那双英挺的剑眉在微蹙中有些失神了,他喉头一动,却脱口而出唤了一声。
“江姑娘,你...”
裴肃差点没气得晕过去。
这江氏女是要与陈家大郎相看的,这小子凑什么数?更何况,他未来丈人张寺卿就在旁边...简直丢人。
裴肃端着茶瓯抿了一口,而后故意引袖重重咳了几声,这才引得裴弗舟清明过来。
好在裴弗舟反应很快,回过神后,立即从如遭重击的神情恢复过来,眸子淡淡一抬,端袖叉手,冲沈博士一行人拜礼。
他顿了顿,对江妩改口,
“江姑娘,前不久国公府之事,苏家小公子托我问你一句,可大好?”
江妩方才也瞧出他异样的唐突,正莫名心虚,听到这句,倒是多谢他及时解了围。
“多谢,我无事。”
国公府芙蓉池那一夜,他当时一把托起她的腰身,很是及时。
思及此,后腰上便觉出些微妙的别扭。
索性这异样的气氛没被旁人发觉什么。
事实上,江妩有些心慌,几乎是有一瞬间,她不知怎么,重新对裴弗舟起了点退缩之意。
倒不是抵触。
是那种,并不讨厌这个人,但只想逃避的感觉。
她踟蹰一番,总算等到卢氏带着她们退离了正堂,去后堂拜访张寺卿的家眷了。
江妩如临大赦。
只是走到一半。
“表姑母,方才发髻被风吹乱了些,我...去那边更衣。”
“好。一会儿你来后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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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昏地暗,后堂有烛火跳动。
及冠礼和相看同时赶上这个日子,着实不是太幸运的征兆。
江妩更衣是假,只是想独自透透气。
她瞧得出来,此事陈家郎主方才应已提前同旁人说起一二。若非十有八九是认可,怎会如此?
看来今日一过,不出意外,大抵和这个陈家大郎就成了。
她择了廊下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望着庭中之景,颇有一种认命的怅然。
陈家祠堂的回廊折转多不规则,一眼望去,有一种陷入迷津的错觉。庭院里,石板铺就的路,青苔斑驳,雨一打,青色盈盈。
她正发呆,忽觉身后一袭冷香拂过,下一刻,一声沉琅落在她身侧。
“你前几日说的人,就是陈逊?”
江妩浑身一激灵,猛地侧身抬头,见裴弗舟抱臂立于她身后。
大概她对这人的怕是与生俱来的吧,须臾之间的那些异样在这一刻通通消失了。
江妩呆了片刻,当即下意识地起身要逃开。
谁知,下一刻,裴弗舟忽然展臂一伸,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霎时间,那手腕上一股力道和热度让她全身一僵,竟是如何退手抽身也动弹不得。
裴弗舟看向她的眼,一字字沉道:“陈逊,你嫁不成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江姑娘,我忘了一些事。”◎
她怔住,一时慌乱了心神。
“你、你是何意?”
裴弗舟见她不会跑了,在腕上的力道微微一松,她立即泥鳅似的抽回了腕子,只剩他的手虚握着停在半空。
半晌,他慢慢收回,淡道,“你愿嫁,陈逊未必肯娶你。”
这话教江妩脸色发窘,胸口微微起伏两下,只觉他又在轻嘲她。
“你、你何必在今日如此...”
裴弗舟微微蹙眉,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顿了顿,继而道,“陈逊心中有人。你嫁他,选错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江妩脸色微红,咬咬牙,垂眸从唇角吐出两个暧昧字眼。
“通房。”
裴弗舟闻言,只是沉默,良久,才道,“可我指的,不是这个。”
江妩手指微颤,只觉得他话里有话。
见他步履向自己靠近些许,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最终抵在身后灰墙上。
一方天地里,烟雨拢着二人的影渐渐重叠。
他却微微俯身,只在她身侧一顿,低声道:“陈逊曾与苏弈之妹苏蓉,有过情意。”
此事事关国公府秘闻,旁人是不能知晓的。可他也不知为何,只想此刻告之眼前这个姑娘。
江妩抬起脸,果然无比惊愕地看着他,显然是被这件事震撼了。
他轻轻叹气。
“江姑娘是局外人,自然不知。”
“苏娘子,可她,”
话没说完,裴弗舟便回答了,“他们岁初春宴游园认识的。”
“彼时苏蓉与陈逊私交生情之事被国公夫人知晓,陈逊无官无勋,国公夫人不允。至于你说的那个通房,想来是陈逊失意醉酒后才闹出的事。”
江妩心头黯然,凝凝地瞧着廊外接天的雨帘。
“那、他们如今?”半晌,她喃喃了这一句。
“断了。”裴弗舟说完,却听出旁的意思,不禁莫名心弦微躁,“即便如此,你竟然毫无在意?”
江妩咬咬牙,只摇了摇头,“能过日子就行。”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国公府,但凡松下一口气,都如再临深渊。裴弗舟之言的暗示,她怎么会不明白?
她没有别的选,想速战速决,就要豁得出去。陈逊若对苏蓉真有余情,她不是也有为自己考虑的私心?婚姻么,走到这一步,没必要再去奢求什么真情实意。
她只想先能平安地活下去。
可她的坚定,却引来身旁一声难以置信地冷嗤。
“当日我以为你自有一番不同旁人的心性,不想此事竟如此糊涂。”
“我没什么野心,只想寻人嫁了安稳生活。” 她倒是乖顺,不被激将。
裴弗舟忽而觉出自己莫名的“好心”显得可笑又多余。
“江妩!”他突然沉沉地直呼其名。
是恨铁不成钢也好,是觉得难得好心显得滑稽也罢,他的语调里有了薄怒。
“你可真是,”
江妩抬眼见他双目有灼人冷意,惊得一瑟。
“真是...愚笨!”
“好、是江妩愚笨。”
“你!”
所以,宁愿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认下“愚笨”两个字,她都还要嫁给陈逊么。
“但愿你嫁得成。”
良久,裴弗舟轻嗤一声,肃冷着脸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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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冠礼在正堂举办。
能由太常寺卿亲自加冠,着实是十分荣耀。
众人艳羡之余,也对陈逊其人赞不绝口。
江妩透过帷帽看过去,见陈逊在冠者为他三加之后,旋身走入堂中,玄冠淄带,举手加额。
其姿态是儒雅士人之风范,想来定是陈家郎主仰慕旧时世家先贤,才教出这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郎子。
可一旦心里有了瑕疵,望月之时,也觉得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
胳膊被沈蕙轻轻一碰,听她轻笑暗示,“挺好吧?”
江妩牵唇,只轻声“嗯”一下。
及冠礼冗长又繁琐,礼毕时,雨已经停了。
宾客留下吃茶吃席,而江妩这头则被请入了一间堂屋的后房。
这是给女儿家相看时的规矩,盲婚哑嫁不好,有条件的便教娘子躲在后屋,从隐蔽的小窗听一听看一看郎子的言谈举止,心里有个打算。
江妩进屋前,转眸却见隔着人群,裴弗舟就在那头站着,遥遥自己看了过来,眸色讳莫如深。
这时候,陈逊突然出现在他旁边,似是应约。
江妩眉心微跳,想起裴弗舟方才笃定之言,便心中一慌。
果然,在后房等了半晌,两家长辈已入座,却不见陈逊。
陈知远不悦,招了家仆去叫人。
总算,听外头陈逊匆匆赶来。
“见过父亲母亲,见过沈博士沈夫人。”
“真是。怎么如此失礼!”陈知远先责后缓,顿了顿,“你已及冠,有一事我同你母亲很是挂怀。今日请沈博士他们来,也是为此。”
说话拐弯抹角,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陈逊低着头没有出声。
陈知远继道:“我陈家一向孺慕旧时大族,只盼你日后得一个那般温婉知礼的娘子,不求高门贵第,只要能为你一心持家便可,若是能得一二心性便更好。你可愿意?”
陈逊忽而慌道:“这、儿尚未立业,怎可成家。此事不易太急。”
陈知远只当他是虚应,看了一眼,“无妨。大丈夫何须扭捏?沈博士家中的表姑娘江氏,出身江淮旧望,你不急,怕是旁人就急了。”
这句玩笑,引得众人一笑,却教陈逊低了头。
“儿、儿不能。”
陈知远眉心发冷,“放肆。”
他当然知道陈逊那些事,只盼他赶紧娶妻,好给国公夫人一个交代,算是以后和苏家千金断绝的决心。眼下陈逊推三阻四,陈知远只觉头疼,可不好在沈家前透露。
他目光微沉,缓声暗示,“江氏知书达理,与你配为妻子足矣!你还有什么推脱?”
陈逊很无奈,他的确放不下苏蓉,可眼下无旁的办法,也想过娶妻先应付过去,可奈何方才被裴弗舟一把抓住“提点”。
他一介文弱,日后还想在官场混出名堂争口气,自然不敢招惹这位武侯的人。
于是狠下心,将话说得决绝,“恕儿唐突。逊无官无职之人,配不上江姑娘。还望江姑娘另择高婿...儿不敢高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