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弗舟不由怪哉,眉头一蹙,轻呵道:“我何时欠你家钱了?”
苏弈也有些纳罕,走过来一同听着。
酒博士踹袖支支吾吾道:“先前有一位客人,在我们兴茗楼点了不少酒菜,说吃不完的就都带走。等该结账的时候.....她却说......”
“说什么?”
酒博士见裴弗舟脸色阴沉,心里突然没了底,轻声道:“她说,都算在您的账上就行......”
“大胆。”
裴弗舟皱眉轻斥,“你身为店家,怎么如此糊涂。若人人都如此,我裴某岂不是整日替人付账。”
酒博士摆手如风轮,“没没没。那姑娘说,只要报上她的名字,您一定会付账的。她说,同你是友人,从前都是您来结账。我见她那样子也算体面人家,说话颇有底气,似是同将军十分熟识,也便信了.....”
裴弗舟僵在原地。
片刻,不禁一哂,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下意识地默了默。
苏弈眉梢正好奇,不由有些意味深长的打探之意,一笑,“是谁呀?”
裴弗舟不应他,只一垂眸,径直对酒博士接话道:“行,我知道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钱袋,颔首问:“一共多少?我......付了就是。”
酒博士谄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报了个数。
裴弗舟不禁一怔,这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了。
他倒没多在意这个,只朝荷包里一拿,却忽然发现自己也没带那么多,不禁脸色一尬。
堂堂裴家二公子,该掏钱的时候,却没带够......怕是会被人笑话。
酒博士表示很理解,连连道:“将军无妨无妨。其实,当日那姑娘点的都是贵菜好酒,我也劝她半天了,可她也不听。小店开张不久,这几日过去,虽说不急,可您看这......”
那个扬手点菜的架势,若非提前准备,任谁都不会随身带那么多铜钱的。
裴弗舟自是没遇到过钱不够用的时候,眼下头一次这么尴尬。
他只好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剑眉一抬,故作淡定道:“你放心。我片刻会遣人给你送过来,断不会赊账。今日之事,你且不必多言!”
说着,冷冷瞪了酒博士一眼,以作提醒。
“是、是。多谢将军。”
裴弗舟不多留,只匆匆和苏弈告别。
一上马,脸色才阴沉起来,握着缰绳的手不禁气得微微一颤。
他闭目深呼一口气,只一踢马肚,驱马毫无方向地走。
满目秋景盈盈,可他却一口憋屈,一口怒火。
此时此刻,脑中蹦进来江妩那张灵动温婉的脸,分明芦苇荡边,说得是泪盈于睫,转眼居然就这么把他给坑了。
说什么很好的友人,怕不是对头?
他却只恨不能当街策马,一泄江妩方才给他设套的心头之愤。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却行到了北坊尽头的翠鸣山。
斜影悠悠,山色巍巍。
这个时节赏翠鸣山,正是秋韵十足。
可他没心情,利落跳下马,气得一把抓起横刀,拔刀而出。
刀锋冷刃,映着山林间漏下的金色光点,灼灼生辉。
裴弗舟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半边影。
熟悉,却又陌生。
这脑袋空空,无能却又愤然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畅快,干脆利落反手一转。
刀锋在他掌心使出飞叶摘花般的姿态,那及腰的灌丛便刷地一声削去了大半。
一时间,枝叶纷飞,落木萧萧,秋雀飞惊而起。
他徐徐吐纳出一口气,气消大半,却只剩下无奈,随手一挽刀柄,收入鞘中。
忽然,身后有人柔柔地“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咦,我说是谁呢,刀法还是这般绝妙。原来是二郎啊。”
裴弗舟眉心一蹙,倏地转眸循声望去。
只见江妩若无其事地站在那,一脸无辜真诚,正捏着帕子做欣赏之态,似是瞧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赶上了。不好意思,有点事情发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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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二郎呐——”◎
江妩压根没想到裴弗舟会来翠鸣山。
她是想着, 大概兴茗楼那欠账的事情过不了多久,这裴弗舟就该气急败坏地寻她出来了,然而等了几日, 谁知还不见他,还以为裴弗舟真的改了性子, 不与她追究此事呢。
今日天色好,她独自来翠鸣山登高远望, 为了省事,换上了翻领袍, 同裴弗舟一样,束上了男人用的革带,一把纤腰,没有男人该有的板直和力度, 反倒有盈盈一握的姿态。
她方才听见山脚下有动静, 于是悄悄过来看看,谁知竟是这人。
见裴弗舟那刀锋飞旋一阵, 凌厉煞人。她躲在树后,柔波似的唇瓣微微开启,瞧得目瞪口呆。
他生气的模样, 可够吓人的啊......
犹豫一阵, 裴弗舟已然收刀,江妩松了口气,还是决定走出来,主动和他攀谈。
她捏着帕子, 盈盈一笑, “我当时是谁呢, 原来是你。”
说完, 奈何裴弗舟却没什么反应,只脸色沉沉,冷淡地看着她。剑眉钉在一双犀利的冷眸之上,如两把选在她脑袋上的利刃似的。
江妩抿抿唇,立在原地。
山林寂寂,人烟稀少,而鼻翼间蔓延着一阵松枝落木的清香,那是方才裴弗舟所削断的矮木的味道。
他站在断木旁,抱刀睥睨了过来,身姿虽然挺拔,可有一种居高临下审视的意味。
江妩暗中撇撇唇角。
小气鬼。还说自己是堂堂金吾卫右统领,吃你一顿,不会就这么记仇了吧?
她的眸光往他手中握着的横刀游走一遍,刀鞘上幽兰暗纹丛生,十分精致,于是换了个熟稔的口气,翘起食指朝他怀里一指,装模作样地夸赞起来。
“好刀。你方才那刀法也使得好。”
裴弗舟顺她视线垂了下眸,微微蹙眉,“你还懂这些?”
江妩扶了扶后髻,谦虚地继续撒谎,“略懂一二。”
裴弗舟冷嗤一声,将佩刀利落地在腕间一翻,“唰——”地一声横在她面前,当即抽刃而出。
白刃透着寒气,映着天色,在她眼前辗转出一道银白的冷光。
江妩花容失色,足跟踉跄地小退了数步,想起他削灌丛的架势,十分后怕。她壮着胆子一颔首,小心翼翼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裴弗舟轻哼一声,并起二指,朝刀刃一弹,一阵龙吟般的余韵荡漾开来,如光如电。
他抬起眼皮朝她望了过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说略懂一二。这是什么刀,你认识吗?”
江妩秀气的眉头一皱,暗自咬了唇角。
她家中无人习武,哪里认得这些?在她眼里,刀的区别,不过就是长的短的,要么用来御敌,要么用来切菜。
垂眸略略思忖,只觉那刀价值不菲,于是半试探地说道:“嗯.....这是你裴家祖传的佩刀。”
裴弗舟一愣,唇边轻弯,只点点头,“不错。你怎么知道?”
江妩嗫嚅了一下,朝自己所猜测那般去发挥,“你这刀上有幽兰暗纹,很是精致。听你弹刃,声如击金敲玉,悠远有力,故而,一定是好刀。”
裴弗舟面不改色,默了默,慢慢将刀推回鞘中,“刀法你也见过?”
他语调淡淡,没有追究之意,江妩只觉得方才歪打正着,有些得意。
于是她假惺惺地继续套起近乎,“偶尔见过,只是你从前说起来时,嘴上提过一句,说是常练这一套。”
裴弗舟眉宇一松,牵唇笑了笑,似是十分满意。
“很好。”
江妩兴致勃□□来,“你总算想起来了?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话落,脖颈一凉。
一个冰冷的硬物便朝着柔软的纤颈抵了过来。
她那片肌肤被这冰凉激得轻轻一颤,顺势垂眼看去。
方才她口中那把‘好刀’,此时正隔着刀鞘压在她的右肩之上。
江妩惊得差点脚下一软,抬眼见裴弗舟面色微变,神情沉沉。
她自知不对劲,不由僵直了身子,连连颤声道:“你、你整日冷个脸打打杀杀,旁人都怕你畏你,你很是烦扰。今日你竟与我刀剑相向,岂不令人心寒。”
“令人心寒?”
裴弗舟唇边发出一声清冷的嗤笑,“还记得你方才都在说什么吗?”
江妩轻轻咽了一口嗓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往他刀鞘反方向的点挪动,然而他那力道又追了过来,只好提着气老实应道,“我夸你祖传佩刀。”
“这是金吾卫人人都有的一把普通佩刀而已。”
“......”
“右卫使幽兰,左卫用玄云,怎么,你是我‘朋友’,我这都没和你说起过么?”
“......”江妩心虚,悻悻地长睫一垂,说没有。眼珠一动,连忙补充了一句奉承,“可你那刀法确实不错。”
裴弗舟睨了她一眼,心下了然,冷嗤一声。
“可那不过是我胡乱耍的而已。”
“......”
江妩一懵,几句试探,教她额角渗出了薄汗,真是越说越错,瞬间不敢再多言了。
裴弗舟只是斜着眼角瞧她,倨傲中有些几分得意。
看着江妩垂头丧气的脸,不由满足地一哂,“哼。怎样?被我诈出来了?你压根都不熟悉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同我是友人?”
说罢,轻轻将刀柄点了点她的肩头,眉宇微抬,“你跟我不说实话?”
她心里发空,脚底虚浮,嘴上却依旧努力装傻充愣着,“你说你......整日这般模样,旁人谁敢同你说实话呢?有什么话,好好问,不行吗?”
江妩说得不急不缓,嗓音温温淡淡,带着点轻柔的怨怼似的。
裴弗舟听得心头一松,有些晃神,险些又要被她带偏去,赶紧定了定心神,皱眉呵道:“赶紧老实交代。不许胡搅蛮缠。”
江妩这时候才听出来,这人方才只是故意装成她全都说对的样子,在这处等着她而已。
其实,裴弗舟还是心里没底的。
她心中了然,转而长长叹息一口气,故作摇头怅然道:“二郎呐,你若是想不起来了,依旧这副模样,就不要再来找我问了。”
裴弗舟脸色微变,“你这是何意?”
江妩抬起脸,朝他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故人心变的表情,抬手将脖颈旁的那冰冷的刀鞘轻轻推开。
见裴弗舟没阻挡,只顺从地任由着她,于是悄悄松口气,她拿起帕子点了点唇边,似是惆怅。
“先前我只是难过,从前关系有多好,如今便有多冷,这种滋味你是不曾理解的。从前你为人大方,念我在东都无依无靠,总愿伸出援手。前几日,我不过是习惯性地将帐算在你头上,你今日便气势汹汹地来责问我,若我知道你变成这样,以后还是躲你远些为好。”
裴弗舟噎了一下,她好像曲解了他的来意,“倒不是钱的问题......”
江妩摇头说不必,“你放心,我虽今日没带银钱,可回去后,一定找人凑一凑,一并将上次的兴茗楼的钱还给你。”
所以,这是还要从她那个身边的女使的月例里扣点银子出来还他么。
裴弗舟皱皱眉,很不喜欢这感觉,敛了几分冷淡,颔首道:“行了。我也没说要你还。我说了,不是因为钱的问题。”
江妩古怪地瞧他,一双眼睛眨了眨,纳罕地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裴弗舟一微怔,气已经消了大半,当初到底为何要兴师问罪的理由,他自己竟然都忘了。
归根到底,还是觉得江妩和他的关系实在难以接受吧。
他不禁懊恼,寻常对付犯人的雷厉风行的那一套审问,其实非常管用,可江妩不是犯人,不过一小女子。他对她,压根使不出来。
所以才觉得胸口好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被她牵着走似的。
裴弗舟不甘心,默了默,忽然想起来什么,微微轻咳两声,乜了眼角。
“你方才,叫我什么?”
江妩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温和道:“叫你二郎啊。”
裴弗舟抿紧唇,这柔柔的一声听得他实在是别扭,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对姑娘家叫他二郎这个事情仍然不太接受,未免也太亲近了些。
“你以前.....也这样叫我?”
“是呀。”
裴弗舟有些别扭,干脆冷淡地别开脸,不再看她,说道:“那以后你不许叫了。”
江妩大吃一惊的样子,“啊?那我还能叫你什么。”她思忖须臾,继续故意建议起更亲近的称呼,“其实我还不知道你字什么。对了,那叫你舟郎好吗?舟郎,舟郎啊——”
裴弗舟嫌弃地撇撇唇,牙都快倒了。
他皱眉赶紧停止了她,道:“你就不能正经地叫我名字吗?”
江妩暗暗哼笑了一声,她才不在乎这些,只一心恶心到裴弗舟就好。
眼下自知见好就收,只好惋惜地答应。
“弗舟呐。”
“不对。”他还是听着觉出浑身别扭,不是这个感觉。
江妩只好改口,笑嘻嘻地客气道:“那我叫你弗舟兄好吗?”
裴弗舟摇头,“不好。”
江妩暗暗恼火,心道你可真是难伺候,一个名字也能计较那么多。
干脆无奈地恢复了本性,利落地冷笑道:“行吧。那我还是叫你裴弗舟吧。你不觉得我冒犯你就行。”
江妩心里偷笑,反正她暗暗骂他的时候,都是指名道姓。
然而这三个字一出,虽然十分不客气,可裴弗舟却觉得,那种利落疏朗又干净的感觉又回来了。
裴弗舟听得神清气爽,没有那些姑娘家黏答答的诗情画意,更没有那些他觉得不对劲的别扭之感。
不知怎么,一丝熟悉的感觉似是突然回来几分。
“非常好。”
裴弗舟十分满意,似是心情很好,自觉总算有了些许的进展。
他将横刀系在马旁,唇角凝了凝,还是礼尚往来地回头问了一句。
“那我从前怎么叫你。江姑娘?江四姑娘?还是...阿妩?”他依照着梦里和如今的观察,听旁人都是这么叫她的。
江妩脸色变了变,浑身一震,十分嫌弃。
第一个太客气,第二个太晦气,至于第三个......听得她真够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