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大情愿, 他也只好抬手改拉住咬绳旁边的金色铜环,拽着马的笼头控制住速度。
这架势不比马童高贵到哪里去。
江妩还不会控马,万一她那脚底下没轻没重, 一足踢了过去惊了马, 在长街上狂奔,彼时可不好收场了。
走着走着,他努力地试着去回想当下这一幕,试图从这场景里获得关于过去记忆的一些蛛丝马迹。
他这般带着她这么往前走, 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心安, 似乎.....是有些熟悉的。
可场景不对......
他闭了闭眼, 想再去深入探究, 然而却一无所获。
此刻,却忽而发觉,与从前去努力回忆过往的时候不同,他的头竟然不会再那么疼了。
距离那沈府大门还有几百步距离的时候,裴弗舟听见马上那人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又怎么了?”
话落,他那一丈乌不爽利地喘了一口粗气,没好气地甩了甩笼头。
裴弗舟皱眉,转眸去瞧,见江妩正死死拉住缰绳,试图将马停下来。
他无奈,只将马安抚几下,胳膊便止住了它前进的步伐。
“......我看你最好还是找人教你,从头慢慢学的好。”
江妩这次不领情,摇头道:“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的。不劳烦你。”
那架势,生怕他又将这事算成那第一个条件似的。
裴弗舟不禁唇边轻嗤一声。
他虽然是在嗤笑,语调里却没有半点轻嘲的意思。
可以听出他心情似是不错。
江妩道:“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不远了,我自己就可以走回去的。”
裴弗舟顿了顿,想说既然不远,直接过去就行了,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他利落干脆地说了一个“好”字。
紧接着,听马上衣角窸窸窣窣地声响,不禁抬头看去。
马上的少女,揽袖替衫,领口处探着一段白皙的脖颈,朝下张望。
分明是一身男人翻领袍的装扮,然而那身形和动作却是十分小心拘谨,显得矫揉造作,这模样在他眼中碰撞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剑眉一蹙,立即呵止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江妩探出的左足蓦地停在半空,诧异地望了过去,“什么干什么。”
裴弗舟扫了一眼那只袍底伸出的有点女气的云头履,这一刻很想将它握在手里,然后推回到马镫上。
然而还是克制住直接上手教导的冲动,只皱眉开口。
“......你这么下马,是想把腿摔断吗?”
江妩抿抿唇,垂眸‘哦’了一声,“我方才路上瞧别人都这么做的。”
裴弗舟一愣,对她这过□□速的‘独立’感到讶然,良久,不禁轻呵了一声。
原来,她一路不说话,是一直在观察旁人骑马。
他说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裴弗舟顿了顿,只好无奈地指给她看,道:“踩住马镫,拉着这两根短的缰绳,再翻身下来。”
江妩默默念了一遍,努力将它们记在脑中。
然而记住和身体力行是两回事。
她尝试了几次,那是很简单的事情,可奈何这是一匹有性情的马,那脾性实在随它的主人。
天生和她犯冲似的。
她刚一拉扯,马就似乎故意走几步,制造出一住不安稳的模样。
裴弗舟看了半天,见她实在是紧张,终于忍不住建议道:“你......确定要自己来?”
江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确定。”
裴弗舟对她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轻嗤着一摇头。
将手臂递了上去。
江妩迟疑了一瞬,道:“怎样?”
“不怎样。只不过不想看某些人摔下来,万一也摔坏了脑袋,同我一样失忆。”裴弗舟故作淡然地说道,“得不偿失而已。”
“那这......”
“你姑且当我先前那些话没说罢了。”裴弗舟不情愿地应了一句,同时将小臂靠近她一些。
那锦衣斓袍之下的小臂结实平直,瞧着十分稳固。
“扶着我,踩着那里。知道吗?”
虽然江妩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好心,但他既然已经这般,她看上去也没有旁的选择。
只好半信半疑地嗫嚅了一句。
“知道了......”
她顿了顿手,终于扶了上去。
隔着衣料,触碰到孔武有力的触感,那是练武之人才拥有的坚实起伏肌体。
她下意识地垂了眼,想起上次在芙蓉池中,混着冰冷秋水中突如其来的一道灼热,不禁有些晃神。
才刚踩上马镫,鞋底一滑,不小心踢到了马肚。
来不及惊呼一声,马已经往前颠簸了几小步,她脚底落空,便栽了下去。
失重感骤然涌过来时,裴弗舟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从她腰身揽过,一把绕了上去。
而后江妩只觉跌落的身体有了着落,一袭温热坚实的触感挡了过来。
竟是被他一把接住了。
裴弗舟身形稳健,动作极轻,似乎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骤然地一跌一落,江妩心中一慌,顺势缠绕上了他方才递过来的手臂,死死抱在胸怀中,如溺水后池中唯一的浮木。
才刚站稳,只觉裴弗舟手臂倏地一颤,他喉结微动,抿唇沉眸道:“......其实你现在可以松开我了。”
他声音低沉生硬,有点没好气的语气,然而那条胳膊还被她揽在怀里不对劲的位置。
那处比较特别,即便穿了裹xiong,可依然有若有若无的柔软。
不知是不是他方才承受了她的大部分体力,此时怀里的手臂,动也不动,显得如此僵硬如铁。
江妩意识到什么,赶紧松开离去,耳根不自觉地有些发热起来。
......
“刚才,多谢了。”
她虽不通人事,可也觉出方才那接触的不对劲,半晌,才挤出这一句话。
裴弗舟默了默,刚想再说点什么,忽然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炸响。
..
“裴弗舟!你、你这小子在这里闲逛,不回家干什么?”
裴肃骑在高马之上,正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缰绳握在手里,衣袖纷乱,显然是正风尘仆仆地望家赶回的架势。
裴弗舟被这一嗓门一震,不禁头疼地皱皱眉。
真是好巧不巧,今日就正好被他爹瞧见了,恐怕回去又要一直被念叨。
“裴弗舟!”
裴肃听儿子不说话,又有点心虚的模样,于是眼睛一瞪,下意识地他身后那柔柔的影子一扫。
压了几分气性,最终还是不可遏制地发了火,“你这逆子,不给我老实回家,居然、居然...在大街上给人牵马做马前卒?你可真是、我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啦!——”
裴弗舟无奈地抿抿唇,正了正斓袍领子和衣袖,往前迈了半步,朝马上的裴肃一揖礼,“父亲怎么在这?还不归家?”
“哼——!”
裴肃狠狠乜他一眼,眸中冷芒扫过裴弗舟,没好气道:“你倒来说我?别这时候叫我,我不会认......给我丢人!”
江妩悄悄地抬眼看。
虽然,裴弗舟母亲去的很早,她是没见过的,可如今一看,其实裴弗舟眉宇间的模样,同裴肃几乎很像。
只是,裴肃举手投足间,瞧着更有士人文臣的清高,而裴弗舟则是武侯,有一身的倨傲和利落。
不过,这一大一小,说起话来彼此哼来哼去的冷淡傲慢的语气,还真是如出一辙......
江妩忍不住想笑出声,心想这裴家门第代代峥嵘,裴弗舟这脾气还真是‘子承父业’了.....
原以为她被裴弗舟曾经那般说来说去,很是讨厌,不曾想,裴弗舟也有同自己一样的情形。
她抿抿唇,连忙压下唇边一抹幸灾乐祸。
“父亲息怒。”
裴弗舟无奈一礼,被父亲在江妩面前训斥,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儿正要回去,正好同您一路。”
“你这臭小子,拿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你让我如何同你丈人家交代?”
其实裴肃方去南郊见过‘亲家’太常寺卿,谈的正是裴、张两家联姻的事情。
这才刚回来,就碰上儿子居然做出这种事。
分明已经应了这儿子:外室不行,但纳妾可以,但要娶嫁之后再说。
不想,竟然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裴肃眉头一立,拿马鞭一抬,气道:“跟谁学的做派,看老子回去不教训你!上家法!”
裴弗舟当然知道,父亲这是随便说说。
自从他十五六岁离家奔赴边关的叔父,裴肃不曾再真的打过他半下。
然而此刻,他已经过了弱冠,被父亲这般教训,还是有些拂不开面子,下意识地瞥向江妩。
却见江妩却比他坦然些。
大概是听了什么‘你丈人’之类的话,她的眉眼闪过几分好奇惊异的色彩,正十分意外地望着他。
裴弗舟微微一尬,懊恼道:“父亲,夜禁将至,有什么事情,不如回去再说。”
裴肃冷笑,却不饶,半嘲半奚落地批道,“还知道夜禁将至呢。你金吾卫右统领,是同何人在街上这般?”
裴弗舟听得脑袋嗡嗡烦恼。
江妩低头理了理衣衫,这时候从裴弗舟身后走出来向前一步,恭敬道:“见过裴尚书。”
裴肃神情一愣,显然是有点印象。
他一琢磨,想起来,这是那日同陈知远他儿子相看的那位少女。
“是沈博士家的那位江娘子。”
江妩心平气和地笑笑,说“正是”。
裴肃当即觉得有些尴尬。
原来是沈居学家的那位......
她好歹也是正经家的娘子。竟然是他先前想错了,还以为是裴弗舟哪里找的勾栏女子,要带走厮混。
见惯了洛阳纨绔的作为,于是管中窥豹,波及了好人家的姑娘,实在不是他这尚书所为。
于是老脸通红,生硬地咳了两声。
裴肃对这位温婉的江娘子其实印象不错。
语调陡然间和蔼了不少,连忙安抚道:“......原来是江娘子......见笑,见笑。不过是同自家郎子训了几句,方才不曾有惊扰你吧?”
江妩温和地摇摇头,说无妨。
她从容上前,对裴肃款款行了一礼,抬头道:“听裴尚书方才所言,似是有所误会......”
裴弗舟一皱眉,眼梢乜了一眼江妩。
江妩吸了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是小女路上脚崴了,偶然遇到了裴将军。他见我行走困难,于是便请我上马,特意送小女回来。”
裴弗舟听罢微怔,脚崴了?
他没想到江妩会主动出言替他解围,还撒谎撒得这么自然......
然而悄然看了一眼父亲,见他竟然怒意大消。
于是嘴角一牵,也没有阻止,只默默听江妩继续同裴肃应付。
“......虽然已经大好,可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方才一下马,没站稳,差点跌下去。多亏裴将军帮忙了。”
她声音温温盈盈,似是一道温泉水,听着好听,只觉那实在是个柔婉的好脾性。
裴肃听了,心头也松懈下来,不忍再继续追问什么,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连忙挥挥手说,“江娘子实在客气。你不必多礼,这是他该做的。”
裴肃失去夫人多年,本就肃冷,儿子也同他是一个性子。
这父子二人一说话,礼节虽然周全,可全是开头形式,而后的对话要么针锋相对,要么就是彼此冷淡轻嘲。
不曾有女眷这般去委婉地缓解他们二人关系。
郎子不是女儿,皮糙肉厚,于是干脆有什么就放开去说,火气一上来,表面上什么高门之家的斯文客气,全然就不顾了。
如今在江妩面前,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想着在年轻姑娘面前挽回点方才的形象。
“天色将晚了,若是不便,不如让弗舟将江娘子先送回去?他是郎子,跑个来回,不要紧的。”
江妩一听,连忙说已经没事了,“已经缓解很多,沈府不远,就在前面,我自己回去就行。”
裴肃颔首,朝裴弗舟一皱眉,尴尬道:“弗舟,你怎么还不赶紧送人家几步?”
裴弗舟若无其事地应声,“是。送完我就立刻回去。”
说着,转身牵马向前,装作彬彬有礼的模样,淡道:“江姑娘,你受惊了。请。”
江妩见裴弗舟这副模样,装得还挺像,几乎差点笑出声。
她没办法,这父子盛情难却,只好也虚应地点头谢过。
“那就劳烦裴将军了。请。”
.
二人互相客气地走了一段,时不时悄悄回头,见裴肃总算趋马往北坊远去,皆是一松。
江妩长舒一口气,“你爹训起人来可够吓人。”
“......习惯就好了。”
江妩不禁一哂,“裴弗舟,我倒真是有点同情你了。”
裴弗舟不语,瞟了她一下。
江妩眼见沈府就在前头,于是对他摆摆手,“行了。不用你送了,你赶紧回去吧。”
裴弗舟不做声,也没立刻就走。
月色上了枝头,天色晕染开一层藏蓝。
“咦,你还有事吗?”江妩折腾一天,实在有些累了,见裴弗舟不说话,不禁奇怪。
裴弗舟默了默,眉头一蹙。
江妩亮晶晶的眸子和他不经意一触,裴弗舟顿了顿,终于低声道。
“......多谢。”
江妩一笑说没什么,这件事情上,她的心思没有裴弗舟那般百转千回,只顺势道,“这不就是顺口的事情?我都说了,我们关系很好的.....”
裴弗舟无奈一笑。
他不自觉地叹口气,淡淡说,“好。那我姑且先信你了。”
江妩一听,便不由自主地杏眸一弯。
她道:“那你还有别的事吗?”
“有。”裴弗舟抬起眉宇看向她的眼睛。
她一笑,眼睛便像天上的月牙,瞧得旁人也想跟着笑笑。江妩轻轻歪头瞧他,有些迷惑。
裴弗舟沉了沉,认真道:“过几日我得了空再来找你,到时候,你给我说说咱们从前发生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26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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