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远远超出了讷亲的预计范围,意外的震得他抬起了头,他看向宝座上太后的脸,竟然迫切的反倒想从太后那里得到答案。
此时,太后慈眉善目、并无怒意,平静而慈爱,她小指上的金掐丝的珐琅指甲套时不时的在她的膝盖处抬起,仿佛在计算着他回答问题的时间。
讷亲满脸茫然的表情,其实已经最真实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可见,他并不知情。
只见他低下头,闷声回答:“臣到南苑时,皇帝和勤儿姑娘已先行到达,之前的事,臣确实不知。”
探查无果,太后娘娘也不想追问了,毕竟已经知道皇帝平安无事,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以后自会明了,便说道:“既然讷大人不知其中原因,那老身便不问了。皇帝那边,还要麻烦你们多仔细的伺候,若缺人手,你就挑些人带过去,单靠勤儿一人必不能周全。”
“臣领旨,回南苑问问皇上的意思。”太后想问的都问了,便让讷亲跪安了,说以后过几日,就务必来畅春园给她说说皇帝的情况。
出了凝春堂,讷亲仍未回过神来,太后的问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怎么就会跟着皇帝出了宫?没有人告诉他,他不想猜,也不敢猜。
那一日,在黑泥河边皇帝带走她策马而去;那一日,她冒着大雨去养心殿送燕窝汤;那一日,她抱着皇帝的脸喜极而泣,所有的一幕一幕似乎都是谜底。
但究竟,为什么他们会单独在一起?出了宫?他不想知道。
他只看得清自己的心,而看不见别人的。
在雨中时,她在窗口一闪而过的笑脸,他便紧紧跟随想听她吟诗诵词;帮她牵着马穿过草原时,他便想轻松愉悦的陪着她,慢慢往前;皇帝拉她离开时,他冲动的想牢牢抓出她、绝不松手。
当初在寿宴上重逢时,他还妄想能有机会讨她回府、日日相伴,即使在雨中,他也愿意永远能为她遮风挡雨。
这些日子大家守在南苑,他总是能见到她,仅仅只是偶尔攀谈几句,也让他心满意足。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那么滑稽可笑!
每每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做揣测,竟从来未想过她的所想所盼!
她盼的,自然是那万乘之尊;她想的,必然也从未有过他讷亲。
他怅然若失的离开了畅春园。
--------------------
历史小知识:
1、畅春园是由康熙帝主持修建的第一座皇家离宫,他最终也是在此园中离世的,目前只剩下两座山门,现传世的最早图纸是道光年间绘制的。
2、崇庆皇太后在畅春园的凝春堂住了四十余年,比在紫禁城住的时日更多。
3、太后是康熙帝孝昭皇后的远房侄女,孝昭皇后是额必隆之女,讷亲是额必隆亲孙。按辈分算,他们是同宗姐弟关系。
第64章 好友福彭
=========================
在这凝春堂中,还有一个人比讷亲更震惊的,那就是站在太后身边侍奉的蜜枣。
自从被调到了寿康宫,她虽然还是会遇到安勤,但两人并不能长时间的攀谈,自然就不能跟每天睡在一个屋子里时那样,亲密无间的说话了。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自乾隆五年秋天到如今,已有一年半的光景,自己随着太后到各处行宫居住,日子比之前拘在宫里时快活多了,竟早忘了勤儿姐姐独守空房的寂寞,按她那么个不爱拘束的性子,只能日日守在佛堂,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该有多么难熬!
想到自己的没心没肺,竟从未主动关心过安勤,眼前仿佛出现了夜夜她与孤灯相伴的身影,蜜枣不禁泛出阵阵酸楚。
但听完太后的问话后,她原本要落下的眼泪,又硬生生的被逼回了眼眶。
姐姐和皇上?
是呀,她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
从那年夏天在西花园时,她就觉得皇上很是奇怪,每日都要姐姐给他读诗评诗的。再后来,圣寿节里姐姐病倒了,她还清楚的记得太监德禄专程去大佛堂找过她。
莫非,皇上真的看上勤儿姐姐了?
那就太好了!
蜜枣暗自左思右想、转悲为喜,她决定以后要在佛前为姐姐祈福,希望她能早日成为六宫里的主子娘娘,过上好日子。
此刻正在南苑寝殿里的安勤,不受控制的连打了五个喷嚏。她措手不及的捂住嘴,这天气渐渐转暖了,怎么还会感冒的?
意外的声响,把床上浅睡的人给吵醒了,安勤见他翻了个身,就赶忙走了过去。
“你这样日日守着我,当心自己别病了,”他面朝内侧,声音幽幽的传了出来。
“嗯,勤儿年富力强,熬得住。”安勤发现自从皇帝转醒之后,性情大变,对她已不再冷言冷语、夹枪带棒,180度转型为和声细语、温柔相待。
近几日,皇帝清醒的时间已越来越长,只是白日里还需要偶尔浅睡几次,安勤定时给他喂点流食,譬如燕窝汤和鸡蛋羹,黄太医说都可以适量吃一些。
南苑不比得其他行宫,是专门用来狩猎和阅兵时用的,平日里并无人长期居住,这旧行宫里也没有地龙取暖,正月里自是十分清冷,与宫里的暖意融融截然不同。
讷亲安排在寝殿里多加了几个炭盆子,保持殿内温暖,以减少皇帝咳嗽的次数,防止拉扯到肺部的伤口。
除了安勤日常照料汤药,皇帝最乐意是福彭过来陪他。
两人常常谈心到深夜,从同窗趣事说到前朝政事,无所不谈,实乃志同道合、性情相投的好友。他们聊天时,也并不背着安勤,仍让她在一旁侍奉茶水。
这位福大人与皇帝是性格迥异的两种人,也许是所处的地位与生长环境不同,他个性爽朗洒脱、待人友善又极具才情,不似皇帝那般心思细密、处处谨慎,如履薄冰。
从小他因外祖母的关系,经常在宫里走动,聪明的头脑和乖巧活跃的性子,深得圣祖皇帝的喜爱,更甚是把他当孙子般爱护有加。
后来,他成了皇帝的伴读,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福彭便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与知音。
“勤儿姑娘有所不知,皇上还是皇子之时,我俩都是以别号相称的呀!”福彭挤眉弄眼的对安勤说道。
“哦?那福大人能说来听听吗?”安勤好奇的问,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乾隆皇帝还有绰号?
“我呢,叫做如心居士,皇上呢,就叫做长春居士。”正在喝茶的皇帝突然大咳了起来,没想到二十多年前皇父随便取的一个名号,福彭居然还记得。
安勤立刻放下茶壶,坐到皇帝身边给他拍背顺气,深怕他咳得更加剧烈。
她反复的抚着他的后背,那衣袍之下健硕的背部,凹陷出一道背沟来,与他隽秀的外表完全不同。明明在拍背怎么成偷偷摸摸了?安勤自觉一阵尴尬,脸红成一片,便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聊道:“看来,皇上是特别喜欢‘长春’二字了!”
福彭大笑起来,问道:“那勤儿来说说,皇上为何最爱‘长春’二字呢?”
“皇上少年时就号长春居士,是希望能青春永驻;登帝位之后,皇上又让自己最爱的皇后娘娘住在长春宫,是希望两人的感情也能长长久久、历久弥新。勤儿还听说,在养心殿和避暑山庄里都有长春书屋,圆明园里还有长春仙馆呢!所以,我猜测,皇上一定是最喜欢‘长春’二字的寓意。”
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吧。
眼前这位皇帝究竟是有多喜欢这两个字?
但,安勤却是是更喜欢“如心”二字的。直白而花哨的审美是皇帝的风格,所以“长春”确实更适合他。
“嗯嗯,勤儿说得极是!皇上确实就钟爱‘长长久久’,他经常会说‘亿万斯年’、‘千秋万代’,这是他的人生大愿之一。”福彭不再调侃了,表情反而变得极其认真。
让大清王朝千秋万代,才是他这位同窗好友的毕生追求,他自然是最懂的。
最爱的。
最爱的皇后。
皇帝却独自一人在旁人的热闹中,静静思索这个词,而并未在意他俩的对话。
云静待我确实是最好、最爱,但我最爱的是谁?是云静吗?
何又谓最爱?他在心里问自己。
这个词,首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个问题,也是首次出现在他的思考范围。
皇帝瞄了一眼安勤,她正一边给他顺气,一边与福彭聊得欢畅,轻松的笑声时时响起。
自己早已经习惯了接受云静不求回报、无条件的爱,但他也会同样不求回报、无条件的去爱别人吗?
譬如身边的这个她?她不过是孤身一人、无权无势,没有显赫家世,亦无倾城美貌。但为何举手投足之间,却总能让冷淡的自己,生出莫名的眷恋?只希望两人以后都能如现在一般,朝朝暮暮、说说笑笑、云淡风轻。
安勤见皇帝不再咳喘了,便起身退下,去膳房查看午膳和汤药的准备情况。她并不想听他们聊政事,知道得越少对她而言就最好,所以每次讷亲、福彭或者观音保入殿,她都会闲聊几句便借故离开。
皇帝对后宫干政一直特别警惕,从不在太后、皇后和嫔妃面前议政,更何况是她这个宫女?万一听到了不该听的,说不定哪一天她就要与世长辞了。
眼看着安勤出了殿门,福彭就转过头来盯着皇帝贼贼发笑,却不说话,那笑脸极尽挖苦讽刺之能是,看得皇帝浑身发毛,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你究竟在笑什么?!鬼鬼祟祟的。”
“臣是笑勤儿姑娘,有趣得紧啊!”福彭不紧不慢的端起了茶杯。
皇帝横了福彭一眼:“你是没见识过她的无礼和胡闹!”
“无礼?还胡闹!那不是皇上最忌讳的?您留着碍眼。不如,让臣带回府里去好好管教一番?”福彭两条剑眉,像两条黑毛虫般夸张的立了起来。
未料,一个大枕头飞了过来,精准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朕的人,几时需你管教的?!”若不是病着,只怕飞过来的就是拳头而不是枕头了。
“汉人没有资格贴身侍奉皇室,这也要朕再教你的?”皇帝显得义正言辞、铁面无私。
福彭笑着摇摇头:“大清最最英明的皇上,可别怪臣没提醒!您若是真对她生了情分,就不能把她再当下等奴才贬低、使唤了。臣看人准得很,勤儿不过表面上谈笑风生、唯唯诺诺,可是生了一副傲骨,是个宁折不弯的主!”
尽管福彭才与她相识不足一月,就能看得如此清楚。自己与她已相识五年,又何尝看不清,他低声答道:“知道了。”
随着这三个字出口,又一个枕头飞向了福彭:“情分!情分!天底下就属你最聪明!”
“哎呦!我的万岁爷,您别再扔了,我真服了您了!”福彭猫着腰遍地捡枕头去了。
这皇上的心思他是最明白的!
不然怎能叫“知音难觅”呢。
--------------------
历史小知识:
1、不知是何原因,乾隆爷即位之后对”长春居士“这个名号拒不承认,直到发现了庐山瀑布题诗,落款便是:宝亲王长春居士。
第65章 惊蛰惊情
=========================
乾隆八年,刚过惊蛰,北京的气温就明显回升了,正所谓“九尽桃花开,春耕不能歇”,全国农民都正式开始了春耕。
这十几日寒意渐消,皇帝已经可以往前殿议事、批阅折子了,讷亲与福彭仍继续往来于南苑和宫中,每日带来重要的奏折给他批示定夺。
幸好皇帝自幼身体底子强健,这次恢复起来竟比黄太医预计的还要快些,但依旧仍未往殿外去过。虽然,除了咳嗽和偶发的疼痛,已并无大碍,估计再需一两月时间就可大体康复了。
安勤照常是白天侍奉饮食汤药,然后在一旁充当“临时书童”陪他批折子、看书。
自来了南苑之后,皇帝处理政事时并不避讳于她,还常常有感而发、长篇大论的说上许久,也不管她是不是能听懂,总之是自顾自的畅抒胸意、不吐不快。
安勤这回也是开了眼界!
原来皇帝都是这么写朱批的:知道了、朕心甚悦、放狗屁等等,这都是他的常用批示语。
实在难以想象那些兢兢业业、谈古论今、苦口婆心的大臣们,见到自己的长篇大论上皇帝这“放狗屁”的朱批时,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气得吐血身亡?
倘若他激烈反对折子上的观点,则会自己另写一篇文章,来驳斥对方的观点,篇幅甚至远远超过大臣原本提交的奏折。简直就是一场书面“辩论会”!
在处理政务之余,皇帝则会翻看张栻的书,重温少时最爱的经典之作。
如今事是人非,再读之时,难免会生出不同的理解和想法来,感触颇多。
春眠不觉晓,是确确实实的。
每一到春日,瞌睡竟深重起来。想到无须上朝,勤勉的皇帝便想由着性子多睡一会,直到殿门被轻轻打开,衣裙悉悉索索的响声时,他才微微睁开眼睛。
安勤在南苑穿的衣裳并不是宫装,而是普通满族女性的常服,轻便的马褂搭配长袍,颜色也不似宫装的素净,而是灼灼其华的桃红、玫红与紫红,衬得她原本白净的脸,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般,显出几分难得的娇艳来。
在马褂的领口与袖口边缘,还装饰着白色狐狸的皮毛,都是上等的皮货,腰身的位置绷得稍微有点紧,但与下部散开的裙摆相映衬,倒显出了腰部的婀娜。
眼见她绞完帕子就往床榻而来,是要叫他起床了,皇帝赶紧的把眼睛闭起来,恶作剧的想要捉弄她一番。
“皇上,该起了。”安勤走到床边弯腰轻声唤道,床上之人毫无动静。
她又提高了些音量再唤,还是没有反应,一连叫了三四声,皇帝仍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会是又昏迷了吧?!安勤赶紧拉起他的手,用手指摸索到他的脉搏,沉稳有力;再俯下身子,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心跳如鼓、砰砰作响。
并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的情况,她就干脆伸手推了推:“皇上,您还不起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她把脸凑近些,又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拍了几下,调侃道:“长春居士,快醒一醒呀!”
在刚开始的时候,皇帝是决定装睡的,没想到最后又成了装晕。
只是她越来越放肆的举动,让他实在装不下去了,她一双手摸来摸去,说的话也是粗俗之极,最后气得他差一点就跳起来!
都怪福彭,这么蹩脚的名号居然还拿出来取笑,如今还让这个“坏人”知道了。
就在安勤着急的起身要去叫人时,他拉住她的手腕,直接把她又拖了回来:“朕的名号可是你随意叫得的?!”
她见皇帝醒了,就欲行礼赔罪,谁知两只手腕都被他紧紧扣住了,牢牢的定在他的身侧,而自己的姿势就像只母老虎,正扑倒了一只兔子般霸道又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