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亲快走一步,跟在皇帝的左侧,向他详细的汇报起来。
目前整个陵园还处在测绘阶段,平坦的空地上什么建筑都没有,地面却纵横的用白灰框出了各种线条,路边还堆放着大量的柏树和松树。
“西侧即是西砂山,东侧是东砂山,前方便是隆恩门、隆恩殿和方城了,在最北面的山坳里就是朕的宝顶所在了。”皇帝一听完讷亲对工程的汇报,便指指点点的开始向安勤介绍了起来,语气轻松得就如在游山玩水似的。
如此阴郁的傍晚时分,天色昏暗,远处的山峦已都变成了深黑色。
站在这一大片墓地中央,安勤只觉得阴气森森,后背发凉,可皇帝却仍用手推着她继续往深处走,仿佛在慢慢接近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眼看着自己即将被黑色的影子吞没时,强烈的恐惧感让她止步不前了。
皇帝一见她不走了,便关切的问:“怎么了?”
而安勤只轻轻摇了摇头,她真的不想去看,越接近终点墓穴处她越觉窒息。
皇帝猜测她或是走不动了,也并未勉强:“朕在地宫里专程留出了五个妃嫔位置,同处一室,享配太庙。”
享配太庙,这恐怕是后宫女人们最终的期待吧!
安勤最后一次朝地宫方向望了一眼,毫不留恋的转过了身,那些活着时争权夺势的女人们,死了之后真的愿意待在一块吗?
往回走的一路,无人再说话了,原本那只托在安勤身后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将她僵硬冰冷的手握入掌心。
皇帝是想借着今日路过的时机,带她也一同来看看,不知她可满意此处的风貌?
享配太庙,入主皇帝的宝顶地宫,那是只有皇后和皇贵妃才能享有的至尊荣耀!
若这次回了宫,从贵人开始封赏她,几十年后母凭子贵升为皇贵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那五人之位中也必将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皇帝捏了捏她慢慢温热的手,不知她,能否解出此行之意。
一行人马刚刚离去,压抑了一下午的雨终于滂沱而至,所有送驾的人都赶紧上马朝驻地奔去。
讷亲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迟钝,呆呆的淋着雨任马儿随意向前走。谁都不会知道,这短短的一个时辰让他迷失了方向,不知该何去何从!
其他人肯定是不认识安勤的,或许把她当成了皇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个,并未感到任何意外,但讷亲是清清楚楚的。
他亲眼看见,皇上去马车前扶她下车;亲眼看见,皇上与她相拥前行;亲眼看见,他们在黑暗中紧握的双手。
自己才离开了不到一个月,走之时,勤儿不过是普通的宫女,如今两人竟已如此亲密!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真如太后娘娘所想的那样?!
冰冷的雨水浇湿了他的官服,顺着他的领口流往了他的胸口,一分一秒的从他身上带走了越来越多的热气。
回想那日,四人用膳时自己接了承修陵寝的任务,日夜兼程的到达胜水峪后,天天与工部大臣同吃同睡,内心想的是:若能出色的完成开工,若皇上论功行赏时,他或许可以讨一个人。
如今看来,或许,他这份冷淡的性子、呆板的行径,注定就是不配得到心爱之人的吧。
勤儿那不拘的性子,要是以后真入了后宫,难免会容易被人算计,即使无法与她相守,但至少与她为友、视她为妹,能尽力照拂些才好。
这样转念一想,讷亲觉得好多了,他用袖子抹干了蒙住了眼的雨水,策马向前。
是的,她既然孑然一身,那他至少可以当她无助时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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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南苑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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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胜水峪,观音保便带了大队人马前来接驾,平安的护送皇帝一行人回到了南苑。
安勤径直就回了原来居住的西围房,皇帝一回到南苑就意味着将有太多事务需要处理,而且回宫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他还有许多事情有待安排。
因去汤泉的几天,耽搁了的折子也都被福彭送了过来,接下来的几日,他必须把这些囤积的事务先完成。
黄太医又被派来给安勤诊脉了,这一次是治疗嗓子,幸好这次的药并不太难喝,而且送药时还附送了一小盘蜜饯,是专门给她解苦用的。
“明日早膳之后,启程回宫,你准备一下,”大约过了三日,皇帝用完晚膳后将安勤单独留了下来,“此次回了宫,你直接跟我回养心殿,暂且先做御前侍奉,待过些日子,我再让皇后安排先给你晋升贵人位分。”
回宫?
终于又要回宫了。
先御前侍奉,再晋升贵人?
这是难道是唯一的,或是最好的安排吗?
安勤还在沉思之际,手已被皇帝握住了,拉着她直接在木炕茶几边坐了下来,正午的金色的阳光将两个人包裹在一个温暖的光晕中央,闪闪发光似的。
“你的嗓子可是已经恢复了?这词回了宫,你可不能再装哑巴了,”皇帝早就知道,她不过是不愿意与自己说话罢了,但也不愿勉强她,只是交代了黄太医,开了一些给女性条理气血的方子,每日让她按时服下。
不开口说话有近十日了吧,安勤如今被当面拆穿也不再隐瞒,不过真是花了很大力气,才费力的从嗓子缝中挤出来一个字:“嗯。”
不装哑巴她当然能做到,但往养心殿她估计是做不到。
实事求是的分析,他们的情意终究就是不适合带回宫中去的,只当一时情动才是最妥当的。
这份情,究竟从何处而来,安勤算是理不清头绪了,但要在南苑结束,她觉得是必然。
她站了起来,踱步到了皇帝跟前。
他此时正端端正正的坐着,双手习惯性的放在双膝之上,白净的脸庞衬着一双明亮而柔和的眼,眼眸里映出有一个人慢慢走近,那个人正用葱白般的食指描过他的眉、他的眼、滑过他的鼻尖,然后柔软的指腹稳稳的停在了他的唇上。
她从容的俯下了身子,用自己的唇代替了那只顽皮的手指,毫不羞涩的印了过来。
你想要的,我也给得起。
我们两个人,也没有谁辜负了谁的深情。
你的好,我都懂,我的情,自己也懂。
既然就要分离,彼此拥有又有何不可?!
安勤将手臂环上了他的项背,轻轻的贴近了石青色锦缎下,那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
那日的狂风暴雨。
让她遍体鳞伤。
但她相信,那是个意外。
真正的弘历是聪明、温柔而又爱耍小性子的那个人。
而她渴望拥抱的,是最真实的那个他。是那个卸下珠冠、脱下龙袍、走下宝座后的人,是那个心系全朝百姓生计的人,是那个在黑暗中护送她回屋的人,是那个骑着赤花鹰救她的人,还是那个在紫藤花中腾云而至的人。
太多太多的碎片,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一片一片的拼凑成了怀中之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示爱,皇帝的心猛的一下差点从腔子里跳了出来!但,不管这是不是一场梦,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要倾尽全力的温柔待她,绝不会再莽撞行事,心甘情愿也好,俯首称臣也罢,只想让她感到快乐,而且是极致的快乐!
皇帝小心翼翼的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朝着殿中央的那张龙床走去,他此刻美梦成真了!
当黄昏最后的那一束光从窗外照进来时,安勤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她逐渐从床侧的镜子里看清了一切:镜中人满脸潮红,她趴在香蜜色五龙锦被之上,上挑的眼尾尽染上了耀眼的桃红,嘴唇则如同滴血般的惊人,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正好能挡住春光一片;另一个人在她身后,但却看不见他的脸,强壮的手臂正弯肘撑在身侧,长长的发辫搭在胸前。
他已俯首称臣,双膝跪着慢慢往后移动,另一只手用力的握住她的小腿,企图将她抬得更高一些:“勤儿,你也要再退后一些才好,”那低沉的声音在不停的怂恿着、蛊惑着,直教人丢盔弃甲。
安勤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步步的陷入那张网中无法自拔,直到一霎那间被莫名的柔软紧紧吸住之时,她开始全身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了起来。
镜中那难以置信的画面,让她振聋发聩,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蒸腾成一堆粉色的泡沫。
累了便睡了,睡了就醒了。
再累又再睡,再睡又再醒。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直到力竭时,天色竟已微明。
安勤一刻惊醒,才想起早膳后即将启程,她强撑着坐了起来。
“可是欢喜?”一个温暖的怀抱再次将她牢牢圈住,
“我想要回慈宁宫,”当安勤镇定的说出决定时,身后的人明显一僵。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作答:“由你决定。”
安勤回屋打了些水将自己洗净,重新换上了浅绿色的那套宫装。她又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给自己梳了个双把头。
此行回宫时,她已不再是出宫时的自己了,尽管不知道前路会如何,但她要鼓起勇气去面对。
他们的感情该何去何从?
在慈宁宫还能待多久?
都是她无法预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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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无声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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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八年三月二十日,在畅春园里的太后终于等到了久未谋面的儿子!
尽管她明白一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务,才会让他待在南苑如此之久,当看到他清减的身型时,太后还是没能忍住的落下泪来。
她亲近的拉着皇帝的手坐在炕上细细的聊了半日,问东问西,但唯独没有问勤儿的事。
安勤则是被明亮单独直接送回了慈宁宫。
“哎呦!我的勤儿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小太监木鱼在廊子意外的遇着了她,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也记不起是从正月的哪一天开始,这大佛堂的姑娘就突然消失了!
从未有人过起问,也无人再提起,他估摸着她只怕已是遭遇不测,还暗自伤心了些日子。万万没有想到呀,如今她竟是全须全尾的又回来了!
“确实走得有些久了,”具体去哪儿安勤当然是不能说的。
在这人情冷漠的宫里,居然还有人会关心自己?!她眼眶一热,赶紧摸了摸手里的布包袱,想找出点什么送给这个难得的朋友,却只摸到了那块玉环。
唉!真是穷得叮当作响。
“谢谢你呀,小木鱼,这寿康宫和慈宁宫,可还好?”她就随口问起了这两个月的情况。
“嗨,那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太后娘娘,出了正月十五就往畅春园住去了,如今两个宫里的奴才们都歇下了,养足精神等太后娘娘六月再回宫里来了。”这春花浪漫的春季,是宫人们最松快的季节了,因为皇帝和太后都出了宫,紫禁城里除了东西六宫之外,其他宫里的人基本是处于休春假的状态。
一回屋,安勤安置好物品便往大佛堂去了,虽然她不在,但太监朋友们都把一切打理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她点燃三柱香跪在佛前,虔诚的三叩首。心中并无他求,只一心想要感恩:此次佛祖保佑皇帝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究竟是自己破坏了历史的平衡?
还是自己实现了历史的平衡?
安勤不得而知,佛祖也不会循循善诱的告诉她的。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皇帝在圆明园与养心殿间不停奔波往返,忙晕了头。
观音保在兵部盘查兵器时,确实发现库房内少了二十柄琉球腰刀,在兵器领用的记载簿上关于琉球腰刀的出库记录,却是几十年来一片空白,无据可查。
线索被生生中断,他只好调转方向,继续追查藏匿在郑家庄里的那些可疑跟踪者。
这么长时间了,一个刺客都没有抓到,宫内形式不明。安全起见,皇帝无奈之下,尽量减少了待在紫禁城的时间,他便靠着德禄每两日跑一趟慈宁宫,给她送些水果点心,传递一些自己的关怀与想念。
皇帝心里琢磨着,待忙完夏至大祭祀后,要找机会好好跟她谈一谈,这么总待在大佛堂不合适,或者先跟他去圆明园也是可行。
他抽空写了封短信,要德禄带了进去。
安勤收到信时,意外又忐忑。
他怎么能用这种直白的书信方式与自己联系呢?万一被人发现了,就是个大麻烦。
她面不改色的将那只浅黄色的小信封藏到床褥下头,直到天色渐暗时,才锁上房门,靠在窗旁偷偷的看了起来。
这封面正中间只有一个字:“勤”。
切开封口来,里面是一张粉红色的信笺纸,散发出淡淡的花香来,上面写了六行诗句:
“丽日轻风喜朗晴,麦田吐稙待秋成。
南苑一别已多日,吾思勤儿无人知。
日盼夜盼时时盼,可否相聚在圆明。”
他是指的,圆明园吗?
她以前怎么没有想过,其实可以去离宫别院找份活的?那就再也不用在这红墙里拘着了!寄情于山水之间,真是上上之策。
想到此处,她有些跃跃欲试,在昏暗的暮色中偷偷笑了起来。
但,还没有快乐一分钟。
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特别不快乐的事情来:从南苑回来已近两月了,月信却是迟迟未到。
这几日睡意渐浓,安勤经常醒来时已到了晚膳时分,她也只当作是春眠不觉晓,并未担心过怀孕的可能,两次的就中奖率不太可能吧?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一群人人天天去祈福求子了。
直到有一天清晨,她被涌上喉头的呕吐感惊醒,火速跑到木桶边吐到浑身虚脱时,她才得到了正确答案!
原本,她还幻想着能去离宫过几天逍遥的好日子,但接下来每天的晨吐已将她完美击垮。
以前怀小果子时,安勤没有任何妊娠反应,生活起居一切如常,吃好睡好。
可这一次,她不仅要承受身体上剧烈的折磨,更要承受心理上全军覆没!
这个小生命的忽然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计划。
等待出宫,设法回去。如果有了孩子,她如何能做得到?她又如何能抛得下这血肉的牵绊?
意外得到了一个小生命,她却将失去对未来的选择权利。
才过了几日,德禄满脸堆笑、喜不自禁的出现在慈宁宫,跟中了□□似的,嘴角差不多都挂到耳朵上去了。
今天他把点心盒交给安勤后,并不急着走,反倒神神秘秘的问道:“勤儿姑娘,你也得了赏钱吗?”
赏钱?
哪来的赏钱?皇上的吗?
“得,看你这模样就没有啦!告诉你吧,是纯妃娘娘有孕,已经足三月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喜出望外!都说,这三年里头,纯妃娘娘是头一个喜得龙种的娘娘!这东西六宫、养心殿、乾清宫所有的人都得了大赏呢,你们大佛堂莫非没有的?”德禄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但见安勤面无喜色,表情木讷,便不好再多说:“你也甭急,只等太后娘娘一回宫,这寿康宫和慈宁宫的人,也定是不会少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