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是自己新娘,满怀期待的一直盼着他的到来,她喜欢、也满意这场婚事。
“讷大人!”
清亮的声音将讷亲瞬间又拉回了现实,眼光不着痕迹的从她的腹前一扫而过。是啊,他不过只是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正在替皇上排忧解难罢了。
一想到这些,那些错误的激动与欣喜都化为乌有,他有些丧气的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他喝了,他就认了这桩婚。
讷亲已脱下礼服,换了一件红底绣满喜字的衣袍,发尾上还缀了簇喜庆的大红色穗子,与平日全素的装扮截然不同,倒确实有一副新郎的派头。
“姑娘今日辛苦了,这婚礼过程着实冗长了些,”他坐在她正前方,在烛光之下也能清楚的分辨出她眼下现出了一片浓浓的黑影。
“讷大人,除了感谢,勤儿不知该说什么,实在是让您受憋屈了!如果日后有任何影响您家庭的情况,可以随时要我净身出户,勤儿绝无任何怨言,太后赐的宅邸和嫁妆,我也一分都不会要。”这次大婚,太后赐了春和园和十二车的嫁妆,前前后后的太监宫女二十名,侍卫八名,其中还包括了蜜枣。
太后的安排必然也是皇帝的意思,除了皇帝出京城的日子,观音保一直留守在春和园,只有外出时才由明仁来接替护卫的职责。
而讷亲的正福晋叶赫那拉氏,早已被这位侧室的来头吓傻了眼!
她虽然听说安氏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但,这未必也太红了些吧?作为区区一个侧室夫人,竟然御赐了个大园子供她单独居住,还有那十二车的嫁妆,不免让人啧啧称奇。
“以后在旁人眼里,我们二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莫再以大人、姑娘相称,可直呼名讳无妨。今晚,我也不宜离去,且在地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再送你回园去吧!”他担心,若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会让安勤日后难堪,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
讷亲依依不舍的收回流连的眼神,起身往侧面贴着大红喜字的大木柜子里,取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被褥,铺在了靠门些的空处。
还未等安勤开口,他又打开了雕刻着一双鸳鸯图样的漆盒:“你赶紧来吃些糕点,别饿坏了身子。”
这盒里装的是红枣糕、核桃酥、松子糖、莲子百合羹。
“我的确是饿得发慌了,谢谢讷大人了!”从早膳之后,到如今亥时,整整一天她就喝了几口水。
安勤毫无拘束走到桌边坐下,捏起一块松子糖放入口中。嗯,先补充些热量吧!
“唤我讷亲,或者唤我承毅,皆可,”他温言提醒道。
“嗯嗯,记住了,承毅是你的字吗?怎么从未听人叫过?”安勤又端起了莲子羹汤,一边与他攀谈起来。
不得不说,跟讷亲在一起时是她感觉最放松的,她无需担心会说错话、做错事。
“只有在盛京的父母才唤我承毅的,”至于其他人,他走得都不近,唤讷亲足以。
安勤一口气吃完了大半食物,又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小杯茶水:“那,承毅,今晚就委屈你了,你明明是主人还要睡在地上,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回壶天小境去,绝不叨饶你了。”
自此,你也是女主人了。
讷亲走到地铺和衣躺下:“早些休息吧!”
他一动不动的,侧身面朝门的方向躺着,眼睛盯着窗上映着的烛光却未闭上,灵敏的听到她悉悉索索的卸下了凤冠,脱下了霞帔。
当她躺下的那一瞬间,发出了一声轻叹来。
烛火一直无人吹灭。
“承毅,你睡了吗?可以不吹灭蜡烛,任它燃尽可好?”在陌生的环境里,她担心自己难以入眠,近些日子,总容易半夜惊醒。
“好。”
讷亲眼中生来一阵酸楚。
红烛终燃尽,离愁恐夜长。
她恐怕正在思念着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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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延春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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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是紫禁城里最高的楼。
可以看得很远,甚至能越过整片的红墙金瓦,看到城墙下的灯火百姓。
马上就要夏至了,北方的风终于有了一丝暖意,熟悉的紫藤正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甜之气。不过,再美的花不久又将枯萎凋零,他终究是留不住的!
曾经,他想留住春天的紫藤,不过只空留下了一副画。
从来,他都想留住她,如今却只剩下人去楼空。
一年,仅仅才不过一年。
还记得去年,他们两人在延春阁里赏花时一切都那么的好,他蠢蠢欲动的以为一切都将是属于自己的,毫无悬念。
而如今花期已至,人却不会再来了,她已彻底离开了他。
今晚,正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德禄打着灯笼站在不远处,他望着皇上悲伤没落的背影,心中也不免有些惆怅的情绪。
勤儿被赐婚给讷大人的事,虽然没被传开,但作为皇帝的贴身人他是知道的。之前的个中细节,他都在场,皇帝与勤儿姑娘之间的关系,他也全都是靠猜测的,这两人最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更是不知道。但如今看来,这缘分是彻底的断了!
“德禄啊,你觉得这延春阁如何?”立于风中,凭栏远眺的皇帝突然开口问道。
“回皇上话,奴才觉得这阁楼好!风景好看!”德禄躬着身子走近了些,小声回答道。今日皇帝脾气不大好,从大早开始就骂了不少人、罚了不少人,他可要万分警醒着,别触了霉头。
“你觉得,这一处地方好,一件物什好,一个人好,只是因为她好看吗?”皇帝忽然很想知道,其他人有什么样不同的想法,从前的他是从来不会在乎他人所想的。
为啥觉得东西好?
为啥又觉得人好?
可让德禄想了半天,他务必要想出个万无一失的答法才行:“回皇上话,奴才思量了半晌,想得有些多了,怕罗嗦了您。”
“你且说来听听,”反正无事,回养心殿估计也是彻夜难免,倒不如在这里多打发些时间,长夜也会显得短些。
“奴才拙见,万岁爷切莫要生气。说这好物件,一定要自己用着称心称手才叫做好;说这人好,一定要处着舒心快活才叫做好;再说这一处宫楼好,也定要是这登楼的人对这楼存有好的印象才能叫好。”
从未在皇帝面前一次说如此多的话,德禄紧张得咽了咽嗓子,看主子情绪稳定便才敢继续说下去:“这楼阁里头,如果住了讨厌之人,发生过可恶之事,哪怕是建得再华丽风景再美,也定是无人喜爱的。”德禄说完又躬了躬身子,唉,他反正是尽量往全了说,也算是左右逢源了。
“哈哈哈!”
未料到,皇帝竟仰天大笑起来,还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不骂人不奇怪,反而放声大笑,却让德禄始料未及,更何况是在这乌漆抹黑的亥时!整个紫禁城一片死寂,皇上却站在这阁顶上,着了魔似的狂笑不止,他后背发凉、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不会是闹鬼了吧?
若不是知道一楼还有四名侍卫在,他怕是要屁滚尿流的跑了!
“万岁爷,万岁爷,您别吓奴才呀!”他壮着胆子,叫了两声。
称手称心的物件,舒心快活的人,心存美事的景,这个不识字的宫人,竟比自己这读了万卷书的一国之君都要看得通透!
这世间所谓的一切好与坏,并不因为它原本的外在之相,而在于人心。
大多数人都是着了相,被种种外相所迷惑,反而忽略了自己的真情实感。
喜欢一个人,本是不应该被外表容貌,权势财富等外物所扰,最最重要的是,有心心相吸之感,生念念相印之情。
今夜。
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这心心相印的人,空留下这座存满往事的楼,何其悲也!
他许久才止住了笑,双手撑在栏杆之上,低下了头,瞪大了眼,任凭早已盈满的泪直直的跌落下去,消失在黑暗之中,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忽来的一阵风,掀起了他的衣角,月白色的春绸肆意的飘动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梦!
她穿着粉白色的春衫,就是站在此处,化成了一捧紫色花瓣,随风飞出宫墙而去!
原来一切,都有预兆?
或者,是他心底里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不知她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往何处。
不是。
不对!
至少,她还会住在春和园里,并没有如梦境中一般消失殆尽,她距离圆明园那么的近,自己还是随时可以去看看她的呀!
想到这些,他那被揪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舒缓了一点,松弛之后,满身疲惫一涌而来。
“你说得很好,有赏。回养心殿吧!明早提前一个时辰唤朕起来,朕想早些去太和殿,”皇帝待风吹干了他的眼,便转身下了楼。
他想要早些处理完夏至祭祀的大小事宜,早些回圆明园去,“还有,明日你去召工部陈宏谋晚膳后来东暖阁,朕要把这西花园再好好规整规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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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壶天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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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勤不过是作为侧室入的门,很多礼节也就都从了简。
讷亲的父母又都在盛京居住,并不在京城,就连给公婆奉茶等礼节也都免了。
一大早,安勤便往叶赫那拉氏的住处请安奉茶了,她专门在随嫁物品中选了一支点翠发簪、一副大颗的东珠耳环,送给她当作见面礼。既然,她是讷亲的正室夫人,以后也是自己的半个姐姐了,还是要以礼相待才好。
幸好,这位姐姐一看就不是个刁钻苛刻的女人。
她的脸庞生得宽宽的,前额光亮,笑眯眯的,看着显得憨厚淳朴,她也是讷亲唯一的妻子。
当看到安勤送的礼物时,乐得合不拢嘴来。
点翠和东珠,向来都是宫里最金贵的品种!
吉兰从未想过,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得到如此华贵的饰品!
但在表面上她仍推辞起来:“妹妹也太见外了,大可不必给我送礼的,咱们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你叫我吉兰就行了。”
“那就请吉兰姐姐莫要嫌弃,收下礼物,才算是真正接纳我呀!”安勤笑着又把她的手推了回去,反正也是不戴的,何不借花献佛呢。
“太后娘娘安排我日后都住在畅春园东侧的春和园里,以后也方便伺候她老人家,姐姐要是有空,也多到我那边走动走动,”安勤并不确定,吉兰是否对真实情况有所知晓。
“大人都跟我说了,你是太后喜欢的跟前人,自然是舍不得你住远了的,你还这么年轻,要早些给大人生个大胖儿子才是!”
吉兰看着眼前这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侧室,心情有些复杂。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自然得体又落落大方,将汉人女子的温婉与灵动尽显无疑。尽管自己进了这钮祜禄的宅门,除了结婚第二年生育了一个女儿,至今也再无所出,讷亲未有过半句埋怨,数十年也未曾娶妻纳妾。
这次突然就娶了房汉女侧室!实在让人吃惊。
但今日一会,她倒是觉得理所当然了。
从吉兰屋里出来,安勤就直接上了提前预备好的马车,回她的壶天小境去了,讷亲骑马一路将她送了过去。
这园子位于圆明园与畅春园之间,在京城的北面,从讷亲西城的府邸出发需要一个时辰。
倘若,抛开怀孕与假结婚两件事,能跟蜜枣顺利出了宫,单独住到春和园来,实在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
安勤在从前,或者说在未来,都是住在公寓房,在宫里住的大通铺,如今这园子虽说仅仅是圆明园最小的附园,但在她眼里却大得像个公园!
有河、有桥、有假山、有亭台楼阁,松柏成荫、殿宇连绵。
这春和园的管事太监唤作毛团,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是从乾清宫指派来的,原本在御前侍奉如今成了主管太监,也算是升职加薪了,做事确实妥帖周全,不到一个月就把园子里安排得仅仅有条。
安勤被安置在中所正殿的“壶天小境”中。
河水中的一片小洲上,有南向的宫殿三所,分别是东所、中所与西所。
她曾几何时一人住过一所房子的?!只觉得到处都空落落的,看不找人,挺寂寞的,便把蜜枣和讷亲的房间分别安排在正殿的偏房,这样便可以像一家人一样的生活了。
吉兰以及家眷的访客房间,被安排在东边的微翠楼,西边的素锦楼则单独留给了观音保,安勤想他总是会要处理机要事务,单独一栋居住或许会更方便些。
讷亲是第一次来壶天小境,这园子比自己的府邸要宽敞舒适得多,流水环绕、假山奇趣。
他心中不禁感慨:她还是住在这里更为合适,转眼又要到夏日了,此处树木成荫也比皇城里要凉爽许多!
“你好好歇着,有事就让毛团去府里找我,”话不多说,他调转了马头就要离开。
“承毅,你且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今日反正也是休沐。”这回程又要一个多时辰,总不好让人饿着肚子回去吧。
蜜枣带着几个宫女已都把菜布好了,她从石平桥而过,笑盈盈的来迎接他们二人,说道:“是啊,大人,这菜都备齐了!您就留下来同夫人一起用膳吧。”
尽管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心里的紫禁城的娘娘摇身一变就出了宫,就成了这壶天小境里的安夫人。但不管怎样,姐姐过得顺心就好了。
虽说讷大人长得不如皇上那般玉树临风、仪神隽秀,但他也是朝中大员,性格稳重谦和,她还是衷心希望他们二人能百年好和、早生贵子!
在这所小园子里,天高皇帝远,事事都由得安勤做主,她感觉格外的舒坦自在,说话做事也日益“原形毕露”。
她见讷亲沉默不应允,就走过去拉住马的缰绳,威胁道:“你再不下来吃饭,那我就把马儿牵到殿里去了!让它同我一起晚膳算了吧。”
才一说完,便真的牵着马要过桥去。
可把旁边的宫女太监们可惊着了!
这位夫人是奇才呀!还能跟马一同用膳的?!
他们一个个都冲了上来,拦的拦,拉的拉,急得冒汗:“夫人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呀!”
讷亲何曾见过这样留客的?无可奈何的下了马,说道:“勤儿,你别瞎闹,快进去吧。”
他接过安勤手里的缰绳交给了旁边的太监,只能跟着安勤过了石平桥,进了中间的壶天殿,乖乖的与安夫人共进晚膳了。
这所园子的位置十分隐蔽,沿着几方假山几丛竹林而入,估计除了皇帝和太后没有人知道此处。
他抬头见到中所前殿大门上,挂着幅黑泥金字的御笔题匾“壶天小境”,经仔细观察他发现,这东、中、西三殿四周环水的设计,与圆明园里的方壶胜境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不过此处如同缩小版,整整小了一号,难怪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