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妹妹,可以出来了。”
只剩声音幽幽回荡,没有回音。
洛襄脚步一紧,飞身从外头取来灯烛,点燃一探。
豆大的火光照亮不算宽敞的暗室,只见内里桌椅摆放齐整,却空无一人。
戾英入内,鼻翼翕张,嗅了嗅,皱眉道:
“奇怪,怎么会有一股迷香味儿?”
洛襄想起,方才在房中,他在的时候,并无熏香之气。他霍然起身往外奔去,凛声问道:
“还有谁,知道这间暗室?”
“我这暗室本来就我和掌事的两人知道……”戾英听他如此说,才发觉大有不妙,急忙找人召来翠五娘逼问:
“你可是将此暗室,卖给了他人?是谁,买通了你?”
翠五娘被他用玉杖抵着喉,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承认道:
“是一个番僧,给了我百金,说是要在此修行……”
洛襄看一眼言辞闪烁的翠五娘,一双清冷的眸光中寒意彻然,道:
“王城中有那么多暗室,他为何非要在此处,非要来找你?”
见翠五娘低着头支支吾吾,戾英料定其中必有隐情,手上力道加重几分,怒道:
“人命关天,还不快说!”
翠五娘见被人看穿,连连跪地叩首,满头金钗堕地,也不敢再隐瞒,直言道:
“一年来,这番僧每月都要我帮他找几个雏儿,说什么助他修行。我见他诚心诚意,给钱大方,便将钥匙交予他,让他借我这地儿行事方便……奴家是一时财迷心窍,主子饶命啊!……”
“那些女子,最后都去了哪里?”
翠五娘不敢抬头,泣声道:
“那番僧说是被他带走远游修行了。奴家是再也没见过了……”
戾英横眉惊起,指着她骂道:
“好你个翠五娘!我这仙乐阁,倒是成了你的淫窝了。近年来王城中少女一连失踪数人,难道也是你搞得鬼?”
翠五娘忙不迭摆摆手,道:
“这犯王法的事,奴家哪敢?后来啊,雏妓不好找,那番僧好像也就作罢了,没有再让我找人了。只与几人常来这暗室,奴家也不知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
洛襄双手攥紧袍角,最后问道:
“那番僧可是身长不足六尺,头鼓耳大,深眉小目?”
翠五娘一愣,回忆片刻,应道:
“正是。”
闻言,洛襄掉头就走,疾步走出仙乐阁外,整理马辔,一跃上马。
戾英跟上,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洛襄,目露惊异,道:
“佛子难道认识此人?”
洛襄沉眉,眸光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道:
“实不相瞒,正是我师兄空法。王女应是被他带走了。她有危险。”
“竟是你师兄?这,这……如何是好。”戾英有些为难,他挠挠头,艰涩地说道,“我可以马上动用一些亲兵去找。但,此事事关重大,佛子是不是应该先与寺中长老从长计议?”
他虽是莎车国王子,但事关佛门中人,已超出了他用兵的权限。妄自出兵,已是背了一笔风险。
“来不及。”洛襄摇摇头,直视马下犹疑的戾英,目光冷静坚毅,掌心揽紧了缰绳,道,“我师兄的目的,我再清楚不过了。他此计是为我而来,只有我能破解。”
洛襄遥望阁外灰蒙蒙的夜色,月色黯淡,零丁的星子散发着微弱的白茫。他的目色却比这夜色更深、更沉。
“若她因我出事,我这佛子,不做也罢。”
决然语罢,洛襄一踢马腹,绝尘而去。
戾英一愣,面色骤变煞白,赶紧率兵跟上。
***
夜幕低垂。
洛朝露从昏迷中醒来。
先前在仙乐阁的暗室中,她隐约能听到隔壁洛襄与李曜的对峙之声,后来那声音越发轻了下来,她感到头越来越沉,迷迷糊糊便在矮榻上睡去了。
再睁眼,又是身处另一间陌生的暗室。
她的意识还有些模糊,极力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眼前,无法视物的黑暗,只有鼻息和声闻还尚存几分敏锐。
她先是闻到极淡的一丝血腥气。
不仅是血腥,还隐隐混着一股冲鼻的味道,像是某种西域香料混杂药散,令她腹下陡然不适。
朝露轻咳一声,抬起手臂,想要摸索地面,发现手脚都被粗绳捆得牢牢的。
她的咳嗽声引来一阵OO@@的响动。不知何处的角落里,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原来这间空旷的暗室,不止她一个人被囚禁。她突然想起,邹云和戾英都跟她说起过,近来莎车王城中时有少女失踪。
她细思之下,估摸着自己或许也已卷入这桩迷案。
知道仙乐阁的密室所在的人不会太多。她从那里被劫走,歹人定是早有准备,摸清了她的底细,就是冲着她来的。
不会是李曜。李曜为人素来倨傲,只会动用手段明抢,断不会用此阴诡之术。
至于戾英,他虽然为人冷心冷肺,但是商人重利,他知道她的王女身份,大有可为,也不会出此下策。
她猜不出是何人劫走了她。
浮香幽来。这暗室中怕是也点了迷香,她醒过来后,不仅头脑昏昏沉沉,浑身乏力,想要挣脱绳索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强光射了进来。
突如其来的光令她睁不开眼。眼帘的缝隙中,她隐约看到房门打开,有人进来,她未看亲来人就被蒙上了眼,带了出去。
身旁传来女子惊恐的尖叫,很快那声音变成了低低的哭声,似是喜极而泣,庆幸被带走的不是她们。
好像,外面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捆绳压着她腕间细嫩的皮肉,破皮后生腌般的疼。朝露十指指甲紧紧掐着手心,借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来人簇拥着她走过一小段路,替她松了绑,将她按坐在皮绒凳上。一人为她梳头绾发,一人为她涂粉抹脂。还有人替她换下了满是冷汗的衣衫,换上一身绢帛裹身,只觉衣料稀薄,素肌尽裸。
朝露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颤。手中又被塞入一个棒状的东西,她腕一摇,发出清脆的铮鸣。
似是高阶僧人用的转经轮和金刚杵。这里,难道是寺庙。这些,难道是佛门中人?
服侍她的人在耳边轻声细语,无不有得意之色:
“美人好福气,今夜和我们佛子成了亲,从此就是侍奉佛子的明妃了。”
第43章 囚禁
朝露愣住。
蒙住双眼的布条卸下来。她看到自己只着一袭赤色开衩的缎裙, 上身大红抱腹,一条石榴色的披帛掩住雪肌。
竟像是出嫁的喜服。
听到服侍之人说到“佛子”, 她以为听错了。
普天之下, 只有一个佛子。那个佛子怎会和她成亲。
她被人扶起,双臂都被牢牢制住,往外走去。
外头, 幽暗的火光中, 此地像是洞窟,又像是地宫。
底下是沙地,踩上去有碎石。两侧崎岖不平的壁上,涂满五颜六色的漆画, 上面的人物图案光怪陆离, 像是神明菩萨,却长三头六臂,眼龇嘴裂, 面目凶恶。画壁一侧镌刻有密密麻麻的经文,太暗了全然看不清是哪里的文字。
她被送往洞窟深处的一间石室。
一踏进石室,便又闻到那股奇怪的浓香, 直往人鼻里钻。远远传来隐隐的经诵声,萦绕在半空循环往复, 久久不绝,如同嗡嗡虫鸣,令人头疼欲裂。
往后一看, 她来时唯一一道门关闭。朝露用披帛捂住口鼻, 继续往里走。
满室饰以漫天红绸, 飘荡间有如暗夜鬼火,烈焰烧灼。
朝露光顾着仰头, 脚下不小心踢到什么柔软。
是一个半裸的年轻女子,衣衫破烂,横斜在一侧壁沿,头颅歪着,乌发披散。一双幽幽的眸子半睁半闭,口中气息有进无出。
细看,腿侧血迹斑斑,早已干涸。红痕蜿蜒,和她身上的嫁衣染作一色。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极、乐……和佛子,登极乐。”
朝露极力压下内心的惊惧,提步绕过她,走到前面,缓缓撩开眼前的一大片红绸。
一方桌案上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红烛。
朝露将手中转经轮和金刚杵改为一手,余出来一手去取下一枚红烛。
转经轮一动,铃响叮咚轻鸣。
帷幔里模糊的人影迟滞地缓缓回头。
一张陌生的面孔透过一层薄红的轻纱望向对面。看到她的第一眼,喉头一滚,眼中迸射出燃烧般的狂热。
哪里是什么佛子,也不是僧人。不过是在家修行的佛弟子,还未受戒,却着一身雪白描金的袈裟,锦缎绵绵,金光熠熠,正是扮作佛子的模样。
男人面容平整,狭眸幽黑,满头光泽的乌发披散下来,并未束冠吗,唯有鬓边偶有银丝,看得出保养得极好。
她停住步伐,目光下移,看到一双枯槁的双手,手背纹路遍布,出卖了他的年纪。他至少年逾不惑。
朝露后退一步,拿着红烛的手微微颤抖。
烛火下,她分明看到,那袈裟底下,那人竟未着寸缕。
朝露别过头去,克制发颤的音色,一字字道:
“我是乌兹王女,只要你今日放过我。你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应允。”
那老男人眯眼看着他白嫩修长的手臂,雪色的肌肤,道:
“我不缺金银财宝,亦不缺权势地位,我只想登仙极乐,长生不老,千秋万载……”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目露精光,道:
“王女可是佛子的明妃。佛子乃是阿罗汉降生,以他用过的明妃修行,就可以往生佛国,化为佛身!”
朝露心惊肉跳。
原来将她拐至此处,是要把她作为明妃。
即便洛襄当时说的十分隐晦,她心中早已明了,所谓明王明妃同修,不过用女子泄欲的旁门左道。披着佛法之皮,行纵欲之事,恶臭万年的勾当。
洛襄从来不会让她做他的明妃。
哪怕在前世,他被她诱惑欺骗犯下色戒,最后为了她身败名裂,洛襄也从未说起过这个可能。在她当下拒绝了与他修行大乘佛法之时,他便断然放手离去。
想起那个孤绝的玉白背影,朝露心中酸涩,眼眶发烫,不由攥紧了手心,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朝那老男人厉声道:
“虽然佛法有万千变化,各有不同,小乘佛法渡己,大乘佛法渡人。但是,你这般以害人为代价的修行之法,绝非佛门正统。此法十恶不赦,你只会害人害己,非但不能长生,只会永堕阎罗!”
男人似是愣了一下,转而又轻笑一声。
那笑意像是蛇信般扫过她的面,寒凉阴毒。
“我师从佛门高僧,怎会有错!此乃佛门至高功法。岂容你一派胡言!”那男人抹一把垂涎的嘴角,目露贪婪之色,声音嘶哑,“待你同我一道登峰,尝到妙处,自能体会什么是极乐。”
朝露被他惊吓得后退几步,脚腕却被一把扯住往卧榻上拉。那人手心汗津津的,黏稠般触感,滑过她的肌肤,令她既是恶心又是止不住的发抖。
见她不断挣扎,他反倒笑得越发癫狂无状,眼尾纹路皱起来,在烛火中有几分狰狞:
“如此生涩,还是个处子么?难道佛子没有教你如何和他一道修行吗?”
朝露咬了咬牙,强忍作呕。
她一女子,此时被那香熏得还十分虚弱,和男人力量对比悬殊。她不能和此人硬来,只能智取。
朝露转念一想,计上心来。她将双手放在背后,指尖在手腕上摩挲,微垂着头,故意低声道:
“每月这个时候,佛子可从来不会碰我的。”
此人既要假扮佛子,必会要模仿佛子所行。她便要利用了这一点,破解这一死局。
那人的手一顿,面露狐疑,道:
“什么时候?”
朝露将手指上暗红色的鲜血示予他看,道:
“小女子恰逢天癸,不能完成如此神圣的仪式。恐亵渎了神佛,误了你成佛之路呢。”
那是她被捆绳磨破了皮流出的血,擦在指尖上伪装的。
她知道,来了天癸的女子,都不能进寺庙烧香的,是触犯了忌讳。但凡修佛之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那男人一看到她手上的血,瞳孔大张,身子不由往后退去,慌忙拂袖而去,直道:
“晦气,真是晦气!”
朝露轻舒一口气,又被蒙上眼带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日都在思索出逃的办法。
手腕上捆绳的印痕已然结痂,没有再出血,若是到了日子,她也不能再用天癸为借口推脱。
每一日,都有囚禁的女子被带出去,几个时辰后被带回来,已是气息奄奄,受尽折磨。
暗室中,扰人心智的异香和血腥气久久不散。
朝露昏睡过去。
“砰――”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大开,火光涌入。从外头冲出几个手执火杖的甲兵,将暗室里的女子一个个提起来,口中塞满了布条,飞速带了出去。
西域的佛窟大多建在半山腰,出了洞口,是漆黑的夜幕。纷涌而至的甲兵将女子们粗鲁地团团围住,推着走过山间狭道。
黑暗中,她细细观察四周的甲兵,突然惊觉,这些兵训练有素,不是普通的民兵。
囚禁她的老男人,竟能调动军队作为护卫。而且,她渐渐发现,此地是他修建供佛的洞窟。胡人和汉人只有名门大族,才会修建佛窟,供奉僧人修行。
此人定是非富即贵,位高权重的佛门供养人。
她出了乌兹王庭,现在受佛子庇护,着实不应该和佛门再起什么冲突。
朝露脚步一顿,被身后的甲兵推搡着走向一个山道口。带头的甲兵忽然在此时低声令下,众人迅速熄灭了手中的火杖,连脚步声都顿时轻了下来。
“老实点,别出声。”她身旁的甲兵用不熟练的乌兹语对她道。
像是在躲什么人。
朝露故意慢慢朝外挪着步子,目光向陡峭的崖壁底下望去。
夜色重重之下,山脚下人影浮动,隐有点点火光在靠近。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鸣阵阵。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
她一眼看见为首那一道玉白的身影,在马上烈烈飞扬。
比月华更皎洁,比星辰更耀眼,直直映入她绝望的眼底。
她想要放声呼喊,可口中被滞重的布团塞住,只能“呜呜”发出含糊不清的低音。
很快,她便和其他女子一道被甲兵推入了一处隐秘的狭小洞穴,石门封口,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死寂中,她泪流满面,轻轻呼唤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