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
  山脚下。
  邹云望了望这处荒山野岭,杳无人迹,喃喃道:
  “殿下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戾英指着山间错落有致的洞窟,道:
  “这里是北匈右贤王在莎车修建的佛窟。说是西域第一风水宝地,我们就这样擅闯,会不会不太好?”
  西域各国皆为北匈臣属,莎车亦不例外,历年上供,岁给缯器。他作为莎车王子,并不想惹恼这位北匈的大人物,恐有后患。
  再者,北匈人一向信奉祆教。这位右贤王有一半汉人血统,是目前北匈王族唯一一信奉佛道的王公,一向受佛门款待敬重,就算人真在此处,也不好拆人的台。
  戾英挽着缰绳犹疑不定之间,听到一声低喝:
  “搜。”
  戾英一抬眸,见到佛子淡淡一声令下,身后僧众如潮水般涌上,开始搜山。
  他只得摇摇头,令亲兵跟上。
  众人沿着山道,一个一个洞窟地搜寻。所见之处,一时无法描述洞里的场景。
  遍地斑斑血迹不说,还有一股糜烂的臭气。配合周遭色泽诡谲的壁画,宛若暗红的炼狱。
  戾英也是和父王兄长上过战场的,亲手收拾过一些不听话的部落的。此时,他看到满地诡异的红绸和血痕,只觉一阵头皮发麻,面色惨白如纸。
  他紧跟在洛襄身后,偷偷抬眼看他。
  佛子面无表情,一双黑眸却好似深潭之中压抑着汹涌的骇浪。
  戾英自幼看着这位光风霁月的佛子主持经会,力辨群雄,曾为数位西域德高望重的高僧围困也波澜不惊,从容得胜。
  在他不过舞刀弄枪的年纪,佛子已为他父王在朝堂上排兵布阵,一计平定边患。
  更不用说佛子曾在西域两国交战之际,他一人自万军丛中穿梭而过,以身止战,吞云破海的气魄。
  他记忆中国的佛子,一向是温润如玉,不露锋芒的。
  而此时,在夜火幽芒之下,那副平和面孔却展露出他十余年未见过的悍戾和杀伐之气。
  他的面上被火光映着满壁暗沉沉的经变画,不似佛陀菩萨,倒像是修罗金刚。
  戾英有几分错愕,心中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
  “没有找到人。”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找遍了整座洞窟的僧众纷纷来报。
  身长玉立的佛子忽而一扬手,滞在半空,示意全部噤声。
  众人登时大气都不敢处。
  洛襄回身,沿着岩壁踱着步子,缓缓闭上了眼。
  一片静谧中,他好像听到了她微弱的声音。
第44章 冰裂
  四野阒静, 火光攒动。
  春夏之交,夜里寒风仍甚, 层层盔甲皆凝了一面薄霜, 银光照雪。
  邹云掸了掸搜寻时箭袖上沾的碎冰,喘出一口茫茫的雾气:
  “都找了一个时辰了,整座山头都翻遍了, 连个人影都没有。殿下会不会被带去其他地方了?”
  洛襄缓缓拂去肩上凝霜, 锁眉沉吟道:
  “此处是北匈右贤王为我师兄修建的佛窟。他素来在此处修行。”
  此时,身旁一个武僧举起火把,朝山下道:
  “看,山脚下有人!”
  众人纷纷望去, 只见密林间隐隐有一道火光闪过。
  “追!”邹云一声令下, 身后数十侍卫一并奔下山去。
  马蹄如擂,灰蒙蒙的扬尘将山间的枯草掩去半截。
  洛襄立在原地,回望一圈身后沙石夯山的轮廓。
  那一声极轻的唤声, 好像是他脑海里的臆想。
  洛襄勒马止步,不再向前。忽然,始终一言不发的他问了一句:
  “方才找了多少座洞窟?”
  身旁护卫的武僧算了一算, 回复道:
  “大大小小一共八十座。”
  洛襄一臂扬起,横身一紧缰绳, 调转马头,道:
  “不对。”
  “如何不对?”
  洛襄神色冰冷,沉声道:
  “佛语有云, 九九归一, 终成正果。供养佛窟从来不会只修八十座, 定是有八十一座。他们藏在最后一座秘窟里。”
  “山下的火光,不过调虎离山之计。将人全部召回来。”
  ……
  促狭的洞穴中。
  朝露只唤了一声, 就被尖刀抵在了喉间。
  这些行伍出身,真刀真枪的甲兵与普通的府兵不同。他们只是奉命要将她和其余女子掩人耳目地带出去,不会认得她是谁,不会怜香惜玉。
  她感到,若是她再敢出声引来人,这些凶恶的士兵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斩杀。
  其余女子见明刀晃晃,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被迫挪动着步子,沿着逼仄的N口走去。
  朝露这才注意到,这个洞窟与之前其他的不同,另一侧不是密闭,而是通向了山的另一头。
  洞窟中岔路繁多。她灵机一动,手指抵在在岩壁。很快,某块尖利的砂石就刺破她了的指腹,随着她的走动,在黑黢黢的石面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是她留下的路标。
  幽深的暗道外,洞口处早就备好了马匹。朝露和其他女子被各自捆住手脚,推上了马。
  马匹低嘶一声起步,朝露看到离那座山头越来越远了。
  她低着头,望着头顶火杖照下,马蹄在衰草间留下深深浅浅的轨迹,又被黑夜的吞噬。
  渐渐,她听到扑哧的水声。草间似有一道轻浅的细流。
  她倏然抬眸,朝远处望去。
  雪山群峦下,是一整片一望无际的冰湖。
  寂静的夜里,冰面辽阔如镜,在辽阔的夜空下泛着烟青色,连漫天星子都黯淡了下来。
  这个季节,冰水正在融化,水流涌上岸来,漫过草原,她才会听到马蹄踩水的声响。
  这些甲兵正驾马行驶在湖的边缘,距离冰面并不远。
  朝露视线下垂,目光落在眼前不断甩动的马缰。
  身后的甲兵身强体壮,她被捆住了双手动弹不得,使不出什么劲道。但,她相信自己的驭马之术。
  这点力道,足够了。
  朝露右腿在马镫上微微拂动,再猛地一踢,同时牵动右马绳,将马头撇去左侧。
  “驾――”她高喝一声,俯身狠狠扯下马匹的鬃马。
  身下的马匹痛嘶一声,随即偏离了轨迹,朝左前方冲了过去。
  她敏锐地感到马蹄越来越沉,已是浸没在水中,时不时有踩碎冰块的裂声。
  在她的指令下,马儿已踏上了正在融化的冰湖。
  身后的甲兵措手不及,怒骂一声,赶紧抓紧缰绳想要勒马。
  已是来不及了。
  薄薄的冰面承受不了两人一马的重量。光滑的冰面“噌”一声开始崩裂,露出一道口子,马蹄陷了进去,踏水受惊,不断下坠,已不听使唤。
  在马下的冰面全然断裂之前,朝露趁甲兵慌神没有制住她,她猛地一侧身跌下了马。她顾不上疼痛,在冰面上飞奔起来。
  待她再回首,预料之中的,“哗”地一声,身后那匹马连带人已沉没在冰湖之中。
  举目望去,其他甲兵已在岸边停马伫立。没有人赶上前一步追回游离在冰面的她。
  暂时逃脱,朝露还未松一口气,一道道细小的口子在她浸湿的脚底下裂开来,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一般,试图缠住停步的她。
  她完全没想到冰面会崩溃得如此迅疾。
  黑夜无垠,平静的冰面底下暗流涌动,像是逐渐苏醒的巨兽,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进入其中的生灵。
  就算死在冰水里,也好过被囚为禁脔,不得自由。
  她不敢再逗留,继续趔趄着,向冰湖中央奔去。她一刻都没有回头,只听到身后的所过之处,一块块碎冰在须臾间如烟花一般炸裂。
  力竭之时,她跌倒在最后一块完整的冰面上。她不住地喘息,呼出的热气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寒气缕缕上升,她垂落的发尾在冰沿浸水冻结,覆上细碎的冰霜。
  抬眸望去,四野尽是茫茫,远处的雪山静默无声。
  绝望之际,她半阖的眼帘里似乎看到,来时的岸边,出现了一簇簇隐隐的火光。
  “洛朝露!……”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
  疾奔之后,脑中一片空白,嗡嗡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像是幻觉,却又真实不虚。
  是他来了。
  朝露掀起沉滞的眼皮,放眼望去。
  碎裂的冰块四散开来,飘浮在湖面,有如萤火,散着凛凛的微光。
  黑暗尽头之处,无数光芒之中,一道模糊又明亮的身影跨越山海,正遥遥走来。
  风涌起的袍角,那一寸皎洁的白,一次次照亮了她无比晦暗的命途。
  孤身一人,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静止的水面随着他的到来而悠悠晃动。她眼眶涌起的烫意被寒风吹散又升腾起来。眼泪不受控地淌下,落在寒冰上,须臾凝结成冰。
  她的身下,稀薄的冰面已经开始一点点松动。
  别过来。会死的。她想要开口阻止,却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洛襄的轮廓逐渐清晰,沉毅的下颔,波澜不惊的面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一如既往向她伸出的手。
  若是来的是其他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接过他的手,不顾他的死活,借力踩着他的尸骨上岸求生。
  可是,来的是他。
  也只有他。
  朝露闭了闭眼,眼尾微微上扬,一贯的妩媚中透着一丝决然。
  下一瞬,冰块全然碎裂。
  “扑通”一声。
  冰冷彻骨的湖水朝她涟涟涌来,将她包裹起来。她的身躯不断下坠,下坠。
  死生之际,无数个画面在眼前浮现又消逝。
  前世短暂的欢愉。今生注定的重逢。
  他宽阔的胸膛,柔软的嘴唇。口中一生一世的誓言,身上好闻的旃檀香,袖里清甜带苦的玫瑰馕。还有望向她时,眼底转瞬即逝的温柔。
  尽数化为泡影。
  只可惜,她还没看到他成为佛子呢。
  隐约中,周遭仿佛白雾茫茫。洛朝露没有挣扎,随波逐流,静静等待着无尽的黑暗,将她淹没。
  她沉了下去。
  又是“扑通”一声。
  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跟着她潜入深水,拽住她飘荡的披帛,箍住了她的腰肢,缠紧了,像是要将她融进身体里。
  她被带离了深不见底的冰湖。
  朝露浮出水面,猛吸一口气。
  “朝露,朝露……”她听到他喑哑的声音,一声一声在唤着她的名。
  前世今生她都吻过的唇,此刻一张一合,唤着从不宣之于口的名字。
  “抓紧我。别放手。”
  双臂无力地攀紧他的脖颈,她靠过去,抵着他脊背,在水面飘浮,向前面大块的冰面游去。
  头很昏沉,身体更是虚茫,心中却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许久,侧肩轻轻撞上一块浮冰。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她托了上去。
  朝露伏在厚厚的冰面,只能睁开眼的一道缝隙。
  “没事了。”他的身影晃晃悠悠,脱力一般,声音也很虚弱,还在安慰她。
  岸上的火光没有散去,离岸那一侧的冰面已全碎裂了,只剩茫茫的湖面。太冷了,两人不会有体力游回去。为今之计,只有在冰上朝对岸走去。
  “走得动么?”
  他幽深的眸,此刻亮得灼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光。
  朝露望着他,茫然地点了点头,腿脚却松弛虚浮,迈不开步子。
  身间骤然一轻,是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能感到腰下的双臂在颤抖,是冻的还是什么。她没有细想,只觉眼皮滞重,想要闭阖。
  似有微风轻拂。是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着,缓缓撩开她额间结了冰的碎发。
  “朝露,不要睡。”
  睡了就醒不来了。
  她努力睁开眼,看到他浓黑的眉化作霜白,密长的睫毛一颤,落下几滴冰珠来。仍是谪仙一般的俊美。
  于是,她便舍不得闭眼,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数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听着他沉稳的呼吸。
  漫长的时间里,空旷的天地间。
  无人之际,只剩他和她,蜉蝣渡海。
  他仿佛不再是佛子,她也不是乌兹王女。
  像是两颗偏离了轨迹的星,在暗夜中交汇在一起,相互依偎,在静默如谜的冰面前,一步一步向陌生的陆地走去。
  ……
  朝露的双脚终于踩上实地的时候,先走了一小步,再走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虚幻的。
  她恢复了稍许气力,朝身后望去。
  洛襄高大的身姿歪歪斜斜,像是最终松懈释然一般,遽然在眼前轰然倒地。
  朝露踉踉跄跄奔了过去的时候,洛襄已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她抓着他冰凉的衣襟,摸到他的肌肤,发现他发起了热,面上身上都滚烫如炙。
  方才,他不知以怎样坚定的意志护着她,将她带离了危险的冰面。
  朝露铆足了劲,将他抱离了岸边的浅滩,来到一处石堆前。她摸索着,在洛襄的袖中找到几支被水浸湿的火折子。
  她试了一支又一支,始终点不燃。她的眼底渐渐凝出了泪,始终不肯放弃,双手不知疲倦地来回搓动着。
  上天怜见,最后一支终于起了一点幽芒。
  干柴枯草被点燃,光与热在散发,映着两张同样惨白的面容。
  她看到洛襄紧闭着眼,呼出的气一息比一息的微弱。
  朝露没有犹豫,为他擦干面上沁着的水珠,又褪下了他湿冷的僧袍,在篝火边炙烤。
  宽大的僧袍散开来,襟口处漏出一段雪白的绢帛,飘落在地上。
  朝露拾起眼熟的披帛,握在手中。
  一段始终都被她刻意压抑的记忆幽幽浮了上来。
  夜色中,一旁的冰湖潮水涌动,惊涛拍岸。
  那一夜,她曾用这一段披帛蒙住他的眼,事后也用它擦拭他沾了血污的手指。
  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出丝上绣着的一株并蒂莲。莲瓣上的点点暗红,终于闯入她的眼底。
  她的处子血。一直以来,被他珍重地贴身藏在怀中。
第45章 动情
  冰湖静水, 脉脉流过。篝火幽光,烈烈燃烧。
  摇曳的火光前, 朝露望着洛襄在她身侧昏睡, 上身袒露,肌理线条流畅。热焰烘干了他身上的水渍,还有眉宇间凝结的冰霜在消融, 水滴沿着鬓边下颔顺流而下。红光将他的肤色染下一道浅蜜色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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