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犹如佛陀法相, 一身光明,圣洁出尘。
  朝露垂眸,久久凝视着掌中柔软的披帛,上面尽是淡去的欢愉烙印。她怔了片刻, 脑中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思绪。
  心底深处冒出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 像是万丈悬崖底下的潮水,正在不断涌翻涌上来。
  自出了王庭后,他对她迥乎于前世的奇怪言行, 像是一个谜团,此时仿佛扯出了一丝线头。
  他本已践行了送她出王庭的诺言,说要与她此生不再相见, 后来却为何要答应洛枭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请求?
  后来又为何不惜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编造为他的劫难?
  还有在冰湖看到她时, 他一贯冷静疏离的眉眼,出现了一瞬的失措和决然。几乎是不计后果地将她救了上来。
  种种异样,仿佛封冻已久的冰面出现了一道裂痕。
  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测在脑海中盘旋着, 令她的身间似有万道激流涌动, 连血液都在颤栗。
  朝露心中百转千回, 始终没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都不敢再想下去。
  “噶扎――”
  远处传来一阵响动。是脚步踩在干枯落叶上的尖脆之声。
  朝露回身, 抬眼望去。远处的荒草丛中影影绰绰有一道火光正朝二人走来。
  她想到,洛襄不会孤身一人没有把握地来救她,他带来的人定是还在冰湖的另一头。却转头一想,冰湖距离那一头岸边的直线距离不远,可陆路隔着崇山峻岭。他们的人不可能那么快从对岸赶至此处。
  来人,不知是敌是友。
  朝露心中一紧,在岸边拣了一块被水流打磨得十分尖利的石头,暗暗藏在腰后防身。
  脚步声由远及近。朝露来不及拉着洛襄躲藏,警惕地望着有一人手执火杖走来。
  是个须发蜷曲的番僧,身披袒肩大褂,绛红色的僧袍露出一侧浑圆的肩头。
  朝露一见到他,顿觉有几分眼熟。此人一见到她,也如熟识般径直走到她面前,双手合十,似是舒了一口气道:
  “没想到佛子和王女在此处,我们大家都在找你们,所幸平安无事。”
  朝露这才想起,此人在她初来莎车王寺之时见过聊过的,是洛襄的师兄空法。
  如他所言,佛子冒死踏入冰湖来救她,可想而知其余僧众一定急坏了。
  她望一眼昏迷中的洛襄,飞速用已半干的僧袍盖住了他赤着的上身,身姿坐得直挺,道:
  “有劳各位法师出手相助。”
  空法笑眯眯望着她,示意无妨,抓起洛襄的手把了把脉,道:
  “此湖冰寒无比,伤筋动骨。师弟已受寒气侵体,怕是一时难以醒转。”他又细观朝露的面色,道,“女施主也受了冻伤,需及时医治。”
  空法摸着脉象,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两粒乌黑的药丸,道:
  “我这里还有抵御寒气的药丸,你二人需尽快服下。”
  朝露不疑有他,接过药丸,先喂入洛襄口中,掬一捧水送他服下,自己也吞了一颗。
  空法待二人服完药后,道:
  “此地靠近冰湖,仍有寒气。不如避入洞窟为妙。附近恰有一座我和师弟幼年修行的佛窟,正好可用。”
  久在西域的人都知道,野外入夜后极冷,冻死人是常事。洛襄也不能再吹风受寒了。朝露便和空法一道搀扶着洛襄,穿过绵延数里的荒草。
  快到那洞窟山口之时,越来越荒芜,已渐渐看不见原来的冰湖。洞窟修在一座雪山的半山,山道湿滑。
  朝露心下生疑,便留了个心眼,故意走在后头,任由身上的裙裾被蔓生的荆棘钩破,留下丝缕。
  沿着狭小的洞口行了数十步后,窟室豁然开朗。
  这一间佛窟与之前的相比,可谓是金碧辉煌。一整面墙的浮雕,饰以金箔的佛陀、菩萨和天王,体态优美,连身上飘带都栩栩如生。两壁还有青蓝金漆的经变画,塑造了释迦牟尼佛还是悉达多太子时纸醉金迷的宫廷生活。
  佛陀成佛前也曾为俗世的爱欲苦恼,寻求解脱之法。
  朝露一边走,一边看得入神。口中喘气有些急,浑身的冰冻渐渐消散,滞留的血流都在变暖。
  她心道,高僧给的驱寒药丸竟如此有效。
  只是不知,洛襄何时能醒过来。
  朝露关切地望向石榻上的洛襄,他依旧双眸紧闭,身体还是滚烫无比。
  趁空法也在另一侧闭目禅定,她看到洞内壁沿深处悬着尚未融化的冰棱,她用帕子抹了抹冰面,小心翼翼为他擦拭不断冒出薄汗的额头和面颊。
  她不想被他看到,她和洛襄如此亲密,仿佛是一种亵渎。
  这一日来回奔波,心惊肉跳,此刻她的困意涌了上来,眼皮便沉,她半身支颐在石榻上,手托腮,渐渐睡了过去。
  ……
  洛襄从支离破碎的噩梦中醒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朝露,正乖巧地伏在距离他一臂之距的榻沿,呼吸绵长,睡得很熟。
  洛襄心头紧绷数日的弦松了下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佛家教人断绝七情六欲,戒嗔戒痴。
  他以为按律修行多年,早已心静如水,却在同一天,生平第一回 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嗔怒和惧意。
  无法言喻,在仙乐阁知道她被空法掳走时的震怒,还有在佛窟看到惨相时的惧怕。
  害怕她已被强迫成了明妃,更害怕她成了明妃会受苦一生。
  还害怕他来迟一步,不通水性的她会就此沉溺在冰湖中,茫茫天地,再无芳踪。
  当时,在冰上横抱着她往对岸走的每一步,像是走了一生那么长久。
  他怕她睡过去就醒不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她一脸木然,答得含含糊糊,呼出的气拂过他的衣襟,无知无觉流出的眼泪在他的胸膛凝结成冰。
  他的心,生出一股此生从未有过的钝痛来,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一般。
  难道,这就是爱欲么?
  洛襄忍不住望向熟睡的女子。
  鸦羽长睫翕动,耳垂是能沁出水来的红。瓷白面颊垂落几缕碎发,一头乌发迤逦背后,掩住白腻肩头,身上衣衫残破,素肌赤-裸。
  他蓦地收回目光,闭了闭眼,体内莫名升腾起熟悉的燥热来。他算了算日子,距离望月还有两日,他的恶疾本不该在此时发作的。
  “师弟,你藏在寺中的宝贝差点做了别人的明妃,不心痛么?”
  一道声音响起。
  洛襄看到空法立在眼前,大摇大摆,笑容满面。
  果然是他。
  “心痛就对了。当年我所受之痛,今日也要佛子你百倍承受。”空法冷笑着逼近他。
  洛襄摇摇头,声色极冷:
  “我敬称你一句师兄。本是我与你的恩怨,为何要牵连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空法死死盯着他,忽而大笑一声,恨恨道,“当年我的茹仙儿又何其无辜,有人可放过她?我孤身一人去天竺苦寻佛门认可的双修之法,好不容易得到明王金刚的法门,归来之时,她却已被你们杀害……”
  此间阒静,只剩融冰滴答滴答的落水声。
  洛襄沉默,忆及往事,脑海中浮现出十年前那个雨夜。
  那个名叫茹仙儿的善女子与空法师兄之事被人撞破,女子以污人梵行的罪名被狂热的信徒追杀,被发现之时身中数刀,血肉模糊。
  “毁人修行,乃是最大恶业,当自背因果。”洛襄垂眸,掩去眼中情绪,沉声道,“当年师尊将她赶出王寺之时,亦不知会有信徒如此行凶。师尊余生日日夜夜受此业煎熬,真是一桩罪孽……”
  空法面容森青,眼底噙着一股阴暗的笑意:
  “堂堂佛门,竟容不下一个女子。诱惑阿难的摩登伽女尚有机缘随佛陀修行向善,你们说什么普渡众生,却放任一条性命不顾,真是可笑可笑……你们不许,我就偏要将此双修之法在佛门发扬光大!”
  “可你为此又害了多少女子的性命?今时今日,犯下如此之重的杀业,还诱使旁人与你一道修那禁术。”洛襄说话间,想起在佛窟所见,只觉气血迅疾上涌,抿唇道,“你如此作恶,我恨不能将你,将你……”
  空法愣了片刻,忽而狂笑起来。
  无情无欲的佛子,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动了杀心。
  他瞧着洛襄少见的戾色,冰冷的眼神,一身隐隐的煞气,心中顿生一股阴暗的愉悦来。
  这一把,他真是赌得不错呀。
  他空法早已在深渊之底,多年如行尸走肉。没什么比又看到一个万众瞩目的神明堕落更刺激爽快的了。
  “我说师弟,你明明如此恋慕于她,为何却不让她做你的明妃?如此,就能将她一辈子留在身边,不好吗?”
  见洛襄不语,空法凑近一步,笑得诡谲,又道:
  “师弟啊师弟,我为你双手奉上如此大好的良机,你竟甘愿错过?可莫要如我当年那般痛失,才后悔莫及啊……”
  空法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
  洛襄的意识开始飘荡,体内那股从来不受他控制的热流从谷底直直涌上天灵。
  ……
  洛朝露被嘈杂说话声惊醒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洛襄半跪在地,以手撑地,表情痛苦,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挂着,稍一动,就是挥汗如雨。
  “你怎么了?”
  她奔上去,想用手触碰他的额头探一探烧退了没有,却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
  她的手拂过他的腕,指尖像是被灼烧了一下。
  “怎么更烫了?”朝露喃喃道。连她自己一觉醒来,都心浮气躁,身躯不断散发出奇怪的热意来。
  她抬眸,看到在暗处的空法正朝着二人露出隐秘而不自然的笑:
  “是你搞的鬼?”
  空法两手一摊,颇具无奈地道:
  “我给的确实是驱寒的药丸,可散了寒气,就催动了血气。但凡有情之人,必要纾发了。”
  “你……好卑鄙。”朝露咬着泛白的唇,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他是你师弟,你为何要这般害人?”
  “害人?”空法笑着低头念一声阿弥陀佛,一本正经道,“我可是在帮他渡劫呀。”
  朝露微微一怔。
  所谓佛陀的考验,佛子的劫难,不就是一个将她留在王寺而编造的借口吗。
  空法见她茫然,笑意反倒愈甚,每说一句便逼近她一步:
  “王女以为,他在万千僧众前说的劫难是何种劫难?”
  “我与我师弟自小一道长大,从来有多少善女子围绕在他身边,朝他表达爱意,你说,为何他只承认你才是他的劫难?”
  “因为,他唯独对你动了情。”
  “今生今世,你就是他的情劫啊。”
第46章 愿意
  佛经上说, 凡人超脱不了轮回,因缘往复, 业果相续。
  因此有劫。
  有人沉迷屠戮, 是为杀劫;有人堕于金银,是为贪劫。
  唯有情,虽经百千劫, 常在缠缚, 无法了断。
  空法的每一句话都像冰凉的蛇尾滑过心头。
  朝露僵在原地,像是又深深溺在那一汪冰湖中,巨大的旋涡将她一点点吞噬。
  在千万人前,他朝她伸出手, 坚定不移地道出她是他的劫难。
  在无人之处, 他紧紧搂住她,不惜一切地带她逃离前世的泥淖。
  画面在眼前交织,心中萦绕的疑问终于有了解释。
  他从未开口, 却比所有言语都更加有力。
  朝露眸光微动,胸口有一股柔情在涌动,化为眼底漫起的湿意, 泛滥成灾。
  低垂的下颚遽然被粗糙的手指紧紧掐住。
  空法已行至她身前,从上至下紧盯着她, 豆粒大的瞳仁睁开,好似想要看清楚她脸上每一道轮廓,幽声叹道:
  “不愧是一张令佛子都动了心的脸。”
  空法心神激荡, 目光再不肯移开, 一面狂热地逼视, 一面还喃喃道:
  “甚至,犹胜我的茹仙儿……犹胜啊……”
  他加大力道, 忍不住将女子的脸掰过来凑近了看,眼见那娇红欲滴的唇近在咫尺。
  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推开。
  空法身形摇晃,被一巨大的力道撂倒在地。
  “别碰她。”
  一道低沉的呵斥响起。
  空法回头,看到身后立着不知何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的洛襄。
  苍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眼眸隐有猩红的血丝。
  他的声色不辨情绪,不怒而威:
  “不知她若是尚在人世,今日看到你这副痴狂的样子,当作何想?”
  空法闻言一愣,抹一把手上磕伤的血痕,唇角压不住狂喜的笑意,眯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洛襄,再从地上缓缓爬起。
  他不止动了情,还动了怒。端持禁欲的佛子,终于是要克制不住了么。
  如此思定,空法露出一丝得逞的诡笑,神色骄矜且得意。他微微昂首,仰望画壁上镌刻的烂漫花纹,道:
  “当年,自茹仙儿去后,我立下誓言,和她未尽之事,定要有后人来达成。”
  他转向并肩而立的二人,一字一字道:
  “今日,你们就是最好的机缘。”
  朝露茫然,不懂空法所言何意,怔怔地望向一旁的洛襄。
  洞顶微弱的天光染在他青白的僧袍上,高瘦的身姿被淡淡的银光笼罩,即便在幽光中也难掩剑眉星目的轩朗。
  他深黑的眼眸,波澜翻涌:
  “佛法与爱欲,从来不能两全。”
  闻言,空法重重一掌拍在石案上,碎屑乱飞,低吼道:
  “我偏要两全!我已找到了方法,明明就是可以两全的。”
  洛襄目光更冷,看都不看一眼暴怒的空法。
  “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竟仍是如此执迷不悟,枉费师尊当年救你的一番苦心。”他唇色有几分惨白,神容却端凛万般,言行举止,自有一番迫人的威仪。
  “若非你,茹仙儿姑娘也不会惨死。害她之人,不是信众,更不是师尊。是你,空法。”
  “是你,当初身为佛子,不该招惹她,更不该放纵欲念。最后害人害己。”
  朝露眉头皱起,心中疑惑。眼前这位状若癫狂的番僧,竟也曾是佛子吗?
  “欲念?我有欲念,你就没有吗?”空法被他的话一怔,忽又嗤笑一声,狭长的眼死死定在洛襄身上,目光像是余烬中还在阴燃的焰茫。
  “谁能想到,平日里无情无欲的冷漠佛子,每逢望月欲望竟会如此之甚?”
  “阿弥陀佛。师弟,你到底在想着谁,在渴望着什么呢?”
  洛襄不语,后退一步,身间的燥热不断泛上来,他下意识了扯了扯衣襟,眉头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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