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消散前,她在那久违的怀抱中,听到他的心跳,每一声都有力且动人。
……
千佛寺。
天穹沉闷欲雨,层层黑云压着琉璃瓦上一队异兽鸱吻。
山门前一重又一重的武僧昂首耸立,排布开来,气势威严。
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山下传来,如雷声,如鼓点,震荡在空荡的佛殿之间。
沙尘飞扬又散去,人马转瞬已至山门前。为首之人飞身下马,身间宽大的墨黑斗篷罩住小小一团鼓起的人影,环在胸前。
主持恭敬等候多时,正想上前行礼问安,却见佛子的面容比这天色更加阴沉。
“你这寺中可有比丘尼?”他声音低沉,雷霆灌耳。
“我这是庙,都是受了戒的僧人,怎会有比丘尼?佛子莫要吓我……”主持莫名其妙,以为佛子又怀疑他不守戒律,私藏僧尼,是在试探他。
主持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却见人已掠过他疾步走入佛殿。身后的武僧似潮水一般将他和其他僧侣隔开,继续列阵守在大雄宝殿前。
“砰――”殿门闭阖。
偌大的佛殿,烛火通明,一片辉亮。
洛襄将人平放在蒲团上。
她意识模糊,身体因疼痛蜷缩起来,平日里骑马射箭的英姿此刻显得格外柔弱而娇小。
“疼……好疼……”
本是平静如水的心被一声被揪紧了一下。
从来养尊处优的少女浑身雪白如缎,上一回受伤还是幼时习马之时。平日连磕碰都极少,是头一回受如此重的伤。
目光不自觉地下移,落在她的伤口处。那片胸前绣着白芙蓉的襟口已被血色浸透。
洛襄捻起襟口,鲜红的血沾上指腹。他淡淡瞥一眼,舒展的眉头又紧锁起来。
所幸,这一回北匈人的箭上没有淬毒。
但是,她的伤在胸口。
洛襄回过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山下的人没那么快被救上来,再不处理,血止不住。他迟疑着,又抬头仰视佛龛上高大宏伟的金像。佛陀面上是慈悲和空寂,无情无欲的佛眼,正俯瞰着他,审视着他。
半刻犹豫,心中稍作平息之后,他扯去香案上一段狭长的经幡布,覆住了双眼。
撕开她衣襟的手指微微在发颤,似曾相识的触感由指尖漫过心头。即便蒙着眼,他仿佛也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轮廓,每一寸的起伏与蜿蜒,刻骨铭心。
不断,不断地与梦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渐渐重合,难分难辨。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他手心攥紧,将叫嚣而起的杂念又埋了下去。
襦裙缓缓褪去,一层层绢纱堆叠在束素。
在经幡蒙蔽之中,他还是闭上了双眼。涂了上好金创药的白绢,经他指间缠绕,一段一段覆在了她的伤口处,从右侧肩头绕至左侧腋下,裹了她一身。
唯独途径那片绵软时,一触即离。
不敢停留,不能停留。不可逾越,不能逾越。
手背迸出青筋,手指松开又握紧,每一寸指骨都在克制。好似克制,就能不生贪恋。
两端的白绢纱布最终交汇在前面准备打成结的时候,不知是扯痛了伤口,还是系得太紧了,昏迷中的她难耐低吟了一声“唔……”
洛襄额头冒出细密的虚汗来,指尖像是发了麻。
这一暧昧的娇声像是魔王的咒语。
一模一样,曾在梦里曾不断萦绕,一声一声,千娇百媚,惹人情动。
实在太像了。像得过于真实。极力压制的记忆被再度唤醒,凉夜里身上腹下开始泛起无名的燥火。
洛襄一感觉到身间异动,便霍然起身。好似他身上的火会灼伤她,烧毁她。
本是枕着他肩头的少女没了倚靠,滑落下来,眼看要倒在坚硬的地上,他只得回身又将她轻轻扶稳。
如此循而往复之后,他终究还是抱住了她,放纵了这一刻。
洛襄垂眸,无言以为,望着地上莲纹描金的石砖,叹出一口气。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水深火热。
俄而,他渐渐感到胸口温湿一片。
她在哭。
连哭都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像是不可为人道的秘密,怕被谁听了去。
她闭着眼,羽扇般的睫毛颤如蝉翼,低低哽咽道:
“邹云,他不在,我好想他。”
心头有一股激流一瞬即逝。有那么一个念头,洛襄觉得她口中的她,是自己。
可转念一想,又极有可能是洛枭。
前几日北匈与梁军对战之后,她四处让邹云在打探,觉得只有洛枭才有这等箭术能将那梁人主帅重伤。
洛襄微微出神,在全盘否定前忍不住去想,若是她唤的不是洛枭,真的是他呢?
他张了张口,想要开口,却始终没有出声。
他不想被她认出来,不想被她知道他来过,卑劣地看过她,抱过她,动过欲念,还阴晦地希冀过,她在梦中不停唤着的人是他。
怀中的娇躯一动,一声清脆的银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吟。
方寸只顾着她的伤势,没有注意到她脚上一直在发出声响。纤细素白的脚腕上的银链紧贴着细嫩的皮肉,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一颗铃铛垂在小巧的踝骨上,随着她稍稍一动,就回晃不止。
疏朗的容色须臾间沉了下来,暗无天日的眸底透出锋利的光。
他抬起手指,为了不惊醒她,用的是极轻的力,却是极狠的劲,将那串银链绞断,拧在指间。
手心的铃铛还意识不到危险,安静地躺在他掌纹之中。
五指如雪峰,缓缓收拢,遽然压下。小铃铛发出一声急促且凄厉的尖声,倏然化作齑粉。
如此,他心底隐隐浮上来的疯魔才随之消散。
起初是贪念,终是由贪生了嗔。
……
山下莎车使臣团终于被救了上来。在暗处看着众人安顿好之后,洛襄走出佛堂,立在廊下。
望夜天,望远山,望水滩里静立的倒影。
片刻后,另一道身影走了过来。是一路与他同行的高僧,见他独立良久,双手合十,道:
“不是说好,此行永不露面吗?”
洛襄摇了摇头,回道:
“是我之失。我不知那人竟已如此之快地恢复视力。我以为她跟着他,暂时会很安全。”
高僧冷淡的声线近乎淡漠,道:
“乌兹为大梁暗自所控,那人没有理由伤害她,也没有伤害她。”
洛襄手中缓缓垂落的佛珠一滞,拇指攥紧了一颗顿住。
一切逻辑道理,利弊衡量,他早已了然于心。
可没由来地,他不想她靠近那个人。他从那个梁人身上看得出他对她的情和欲。那双眼望着她时,几乎和他自己一样的烧着火,燃着焰。他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自己。
洛襄拢手在背,掌心方才被银链割破,一道划开的血痕隐隐腌疼,仿佛是在敲打他为她陡生的戾气。
他缓缓沉下心,目光下敛,落在清浅的水滩中虚幻的倒影之间,道:
“我不放心她。她今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个法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学会的。”
“是不放心,还是放不下?”跟着他的高僧幽幽道,“她要走的这条路,道长且歧,艰险重重。你能护她一时,可以护她一世吗?”
万千佛光中,洛襄点点头,淡淡道:
“直至我形魂俱灭,不入轮回。”
***
翌日。
洛朝露是被寺中晨钟的早课梵唱吵醒的。
有一瞬,她以为回到了莎车王寺。一睁眼却看到截然不同的僧舍,心底莫名的欣喜稍纵即逝。
身下是僧侣平日里睡的木板床,硬如坚石,却铺了一层极为柔软的绒毯。
朝露起身之时,发现自己是和衣睡的,前胸的伤口却包扎得整整齐齐。她飞快趿上鞋,冲出房门,看到邹云在外头和几个属下在商谈。
看到她出来,邹云屏退众人,笑道:
“殿下你醒了。”
“他人呢?”她的气息有些几分急,心跳也很快。
邹云却茫然道:
“谁?”
朝露巡视四周,明黄土砌的院墙,石雕的浮屠塔,红柳的枝桠割裂了四角的天空。她沉眉问道:
“我问你,北匈人突袭,你们是怎么逃到这寺里的?”
邹云回忆道:
“殿下可还记得那支商队?我们当时被围攻,商队忽然变为一支近千人的骑兵护送我们分批上山入寺。”
“北匈目标本来就是梁军,且不会来进攻佛门寺庙,我们便顺利逃脱。我当时一心想去梁军营中救你,结果得知你已经被救上来了。我到的时候,你都睡熟了。”
朝露眉头一蹙,道:
“商队?那支商队现在在哪儿?”
邹云摇头道:
“我早上起来,就不见商队的人。当时夜里太暗,也实在没看清人。”
朝露不由跺了跺脚。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中箭昏过去前,虽未看清那道黑影,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证明,也没有任何理由,可女人不讲道理的感觉告诉她,就是洛襄。
一个人来过,怎么可能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朝露一路奔走,从最前的大雄宝殿寻至最后的药师殿,挤散了下了早课的比丘队伍,误撞了藏经阁出来的僧人,经书漫天,散作一地。最后,她跌坐在石阶前,失魂落魄。
方才听到邹云吩咐属下。明日,最快明日,她就要进入乌兹王庭,她拼力一搏,无论事成与不成,或许余生都要在那里渡过。
他与她,可能从此相隔千山,再也见不到了。
一滴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又被她很快地抬指擦去。
她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乌兹,已不是原来那个洛朝露。她要做的事,要杀的人,要坐的位,近在咫尺。她已有万全之策,不能在此时有一丝的软弱和懈怠。
明亮的晨光里,朝露微微仰首,闭了闭眼,将脑中残存的幻象抹去。
再睁眼时,恢复平静的眸光里,一缕玉白的僧袍在墙沿处,静静拂动。
第56章 错认
天蒙蒙亮, 乌兹王庭尚在酣睡。
明黄色的土夯城墙上,火杖点点暗沉的红光被天边明亮的鱼肚白揉散, 渐渐熄了下去。
王庭的城门外聚集了大片的流民, 衣衫褴褛,面有饥色,不知行了多少里路才赶来此处。城门一开, 蜂拥而上, 却被城门守军尽数拒之门外。
一支近百人的队伍,人人身着黑色斗篷如墨云翻涌,自远处疾行至城门口。行马张弛有度,训练有素, 不曾伤及沿途挡路的流民一分一毫。
城门守军打了一个哈欠, 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度牒,只看了一眼便连忙命人放行。
破晓的暗光中,为首之人的斗篷下随风扬起, 微微露出一角玉白描金的袍边,浮光熠熠,霎时迷了人眼。
守军微微屈膝, 面露崇敬,却不敢再多看一眼。
入城后, 为首之人放慢行速,清冷的目光望向流民来的方向,面色变得有几分凝重。
此时, 一僧人行色匆匆从后头赶上来, 禀道:
“歧城来报, 莎车使团已动身启程。”
“提前了几个时辰。为何?”
“是因为王女,王女她要求的……”来报的僧人欲言又止。
洛襄勒马的手一顿, 眉头蹙起,冷冷扫过去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那僧人额上都冒出汗来,才低声道:
“也并非什么怪事……只是听闻,听闻王女昨日忽然扯住一比丘的僧袍不肯松手,落泪不止,但说了一句话后又转身跑走了。”
那僧人说着说着耳根已泛起薄红,闭着眼,心一横,飞快地说完:
“那比丘事后不肯再修行,说是、说是要为王女还俗……”语罢,僧人见许久不闻声响,不由微微抬头望了一眼马上的佛子。只见他面上冰冷依旧,不辨喜怒,薄唇轻抿,轻嗤一声:
“胡闹。”
而后,他眉头紧皱,又问道:
“她到底与那人说了什么?”
僧人一愣,回忆片刻,艰难地组织语言,小心翼翼道:
“当时只有三俩人在场,隔得太远实在没有听清。那比丘也不肯明说,只说不能辜负王女云云……”
此句说完,一直静了许久。久到僧人额上的汗都落了一滴下来。
死寂中,僧人感到脊背微微发凉,听到头顶传来一句令。音色极为平静,像是潮涌的深潭表面,看似没有一丝波澜:
“将那比丘带过来。”
……
与此同时,出了歧城,是连绵百里的一片黄土荒城。
今日万里无云,毫无遮蔽,日头毒辣得很。一路西行尽是荒田破屋,寸草不生,杳无人烟。
邹云轻踢一下马腹加速上前,为疾驰在最前头的洛朝露递上水囊,道:
“殿下,过了这片荒原前面就是王庭了,歇歇吧。”
见她不语,看到她蒙着脸的纱巾飘荡开去,唇瓣赌气似地微微咬着。邹云忍不住道:
“认错了人,是常有的事。”
“你闭嘴。”少女偏头,一双漂亮的明眸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后猛地扬鞭,朝前头去了。
邹云哭笑不得。
只因昨日,洛朝露抱着一个年少僧人涕泗横流的事传遍了整个千佛寺。她气得在寺中待不下去,连夜整装出城,提前往王庭进发。
一路上,更是少见的闷闷不乐。
邹云不知为何她如此介怀,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策马跟了上去。
路过一处村庄外,只见房屋破败得被沙尘掀去了顶,无人耕种的田地不见,牛羊牲畜的骸骨零星散落,被黄沙掩埋在土里,被风吹得发白。
朝露秀眉拧紧,喃喃道:
“我当日逃出乌兹王庭的时候,这片地方还不是这般荒无人烟。分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邹云也觉意外,王庭周围的城镇向来颇为富庶,数月不见,怎变得这副模样。他细思片刻,问道:
“会不会是北匈人来劫掠过?”
“不大可能。”朝露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乌兹现在是大梁在西域的命脉,不会让北匈人染指分毫。”
她只想到一种可能。
前世,洛须靡称王后就大兴土木,耽于享乐,将父王积攒下来的巨大国库一日日败光,民不聊生。后来,他干脆听命于大梁,不管国内混乱成什么样子,有梁人给他撑腰,他便做得一日乌兹王。
这样的人,从来不配为王。
邹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满目凋零之景,亦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