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劫——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3-06-17 17:12:01

  “听闻已有一半的乌兹朝政,由大梁使臣把控。说来,前夜若非有梁军抵挡进攻歧城的北匈骑兵,我们未必能如此之快地赶至王庭。”
  朝露勾唇笑了笑,挑眉道:
  “我倒要谢谢这群贼心不死的北匈军,替我拖住了梁人。”
  李曜若是还有一丝喘息之机,定会搅乱她此行乌兹的计划。
  朝露想着自己那以牙还牙的那一箭不知最后要了李曜性命没有,正出神,忽又听邹云郑重道:
  “殿下,我想过了。我仍是要去陪你入王庭。”
  朝露勒住马,回身望着他不解道:
  “之前不是说好了,你留在城外整军待发,按兵不动的吗?”
  “从前的计划是从外攻破,此举不说我们兵力如何,最要紧的是,殿下本身随着莎车使臣在王庭之内……”邹云望着她,喉间耸动,别过头道,“我实在担心你的安危。”
  朝露眯起了眼,道:
  “你是有了更好的办法,可以从王庭内部突破?”
  “殿下怕是忘了我从前是做什么的了。”邹云微微一笑,沉声道,“控制王庭的第一步,就是控制禁军。虽不说有万全把握,我愿为殿下一试!”
  朝露慢慢听着邹云的计划,忽又侧目,盯着他道:
  “这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她自然知晓,他未来是能征伐西域的大将军。即便今日尚在寒微,也不费吹灰之力收服了千人山贼作为麾下强兵,从洛襄手中接过流民军亦是轻而易举,纯靠过硬的兵伐实力赢得人心,无人不是心服口服。
  可她就是隐隐觉得,这一计策他今日突然提出,不是他一人的主意。
  邹云怔了怔,垂眸应道:
  “那是自然。”
  这是邹云第一回 在她面前说谎。
  就在昨日,整整一日他不在寺中。她以为他在军营练兵,而其实,他是去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怎么都见不到,却亲自来见他的人。
  那个人的眼漆黑如夜,平静无波,敛着之前他从未见过的锋芒。寥寥数语,轻描淡写之中,将整套夺城的谋略教予了他。
  ***
  乌兹王庭的城门有百年历史。
  花岗青石作底,厚重的桐木浇了数层硬漆为面,其上镶嵌着繁复的雕纹。
  洛朝露从前只从里头见过城门打开,当时觉得心潮澎湃,雄伟至极。
  今日才知,从外面看来,那两道门其实也并不宏阔,仿佛用一支轻骑兵就能轻易撞开。
  更令她觉得陌生的是,昔日繁华的街巷变得萧瑟,从前常去的楼阁亭台都闭了门,迎客的旌旗踩碎。行道上连吆喝的商人都未见几个。城中人心惶惶,弥漫着凄楚的气息。
  怎会如此?
  可王宫里,却仍是旧时模样。
  金碧辉煌的王殿两侧,站满了服饰各异的胡人和汉人,宝石金饰晃人眼。她竟不知,同时来的,竟还有西域其他各国的使臣。
  洛朝露踏入殿门的时候,感到无数双眼睛在望着她。
  这一回,她穿的不是艳丽的舞裙,而是莎车王妃华贵端庄的服制。
  两名莎车使臣在前开道。她沿着长长的毡毯往前走,知道尽头是王座。幼时她父王常抱着她于膝上,在那座上觐见来使。
  眼中人影重重而显得朦胧的王座变得清晰起来,她立在阶前,听到一声低斥:
  “见了王上,为何不跪?”
  朝露抬眸,扬起下颚,毫无怯色的眸子盯着王座前的那个近臣,平淡地回道:
  “从前作为乌兹王女,自然要跪王。今日我为莎车王妃,以使臣身份而来,只需行礼,无需再跪。”
  朝露看到坐于王座上的洛须靡起身,将一旁莎车使臣递上的国师掷在她面前,道:
  “王女和莎车王子的婚约,可有凭证?可行了礼入了洞房?”
  朝露反问道:
  “你与我阿母也无婚约,更无婚礼,你不照样自称我阿母的夫君,以大梁驸马自居。”
  “你!……”洛须靡眼珠子一瞪,望见左右近臣纷纷垂头,避开目光,一时被噎得语塞。
  朝露覆手在背,在殿前赚了一圈,冷笑一声道:
  “叔父,你人头都快要落地了还在意我的婚事,真是令小女感激涕零。”
  洛须靡横眉敛目,怒道:
  “休得胡言!你在咒本王什么?”
  朝露收了笑意,开始说道:
  “叔父既然娶了我阿母大梁公主为妻,自然知晓中原有句古语叫做‘唇亡齿寒’。北匈久攻高昌不定,都已调兵进军莎车。莎车与乌兹本就接壤,莎车一旦失守,下一个便是乌兹。叔父还有心情在此议论我的婚事,真是不知何为迫在眉睫。”
  “容我提醒叔父一句,乌兹可不比莎车连年兢兢业业进贡北匈。叔父称王之后,摒弃父王那套一碗水端平之策,不仅不再上贡,且只近梁臣,劝退北匈人,早已惹怒了单于。如此作想,北匈骑兵一到,叔父这颗头颅,确实不会在你项上太长久了。”
  见洛须靡面露慌张,与身旁云纹青袍的大梁使臣交头接耳,朝露笑了笑,打断道:
  “我今日前来,奉劝叔父与莎车结为同盟,出兵共同对抗北匈。我只给叔父一个时辰答复时间。若得不到结盟之请,莎车王为求自保,可是愿意主动献城为北匈骑兵开道,使之顺利进入乌兹的。”
  “叔父大可想一想,单于忍了你多时,他会觉得,是莎车这块肉肥美,还是乌兹这块肉更想咬上一口,尝一尝呢?”
  语罢,洛朝露一刻也不停留,径直领着莎车使臣离开王殿,不给人一丝考虑的时机。
  兵贵神速,她要的就是洛须靡的惊吓,朝臣的慌张,大梁一众文人使臣的胆怯,促成这一场同盟。
  只要李曜回不来,那么她的胜算极其之大。
  ……
  王殿内,西域诸国的使臣随着六神无主的君王散去。乌泱泱的人群里,一道黑色的身影抬手,压了压绸布镶宝石的帽檐,看不见大半张脸,只留一道薄韧的唇角,不经意露出淡淡的笑意。
  出了王宫,行至驿馆,一名亲卫朝他躬身行礼道:
  “人带到了。”
  洛襄握着乌兹王庭舆图的手顿了一顿,道一声“传”。
  被拎着上来的比丘尚且年少,眼眸清冽得像是一泓冰泉,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僧袍不见尘色,衬得整个人明朗如玉,生气勃勃。他头一回见到高高在上的佛子,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本不该抬头窥视天颜。却不成想座上的佛子第一句开口道:
  “受戒不足一年的比丘,应着绛色海青,为何着白袍?”
  比丘愣住,不禁望向座上眉目冷俊的佛子,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僧袍。
  “小僧原本的袍破了……”
  “又为何要还俗?”那座上的人冷冷道。
  比丘俄而才反应过来他所言何事。一说起此事,他一腔血流直往头顶上涌,不管不顾地高声道:
  “我与王女是两情相悦,请佛子成全我还俗。”
  安静了片刻,落针可闻。比丘被这无言的气场所震慑,冷汗涔涔。
  却不料,佛子未像寺中主持长老那般斥他,甚至连责备之意都没有,只温声问了一句:
  “一面之缘,谈何相悦。她和你说了什么?”
  比丘像是得了鼓舞,不由心神荡漾地想起此生难以忘怀的那一幕。艳若桃花的少女不知从何处而来,扑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扯住他的衣角,泣不成声地对他一诉衷肠。
  他想着想着,虽然因自己佛心不坚有些赧然,但面上不由泛着喜悦的潮红,言之凿凿道:
  “王女说,很想我,想要和我在一道……”
  话音未落,只觉身侧掠过一道疾风。比丘懵怔间,发觉佛子座上已空无一人。
第57章 争夺
  黑云压城如浓墨翻涌, 滂沱大雨将整座王庭囚在雨幕之中。
  城墙夯土被雨水打湿成浑浊的乌黑。三两点火光自那城墙角处来,被风吹得飘飘荡荡, 随时欲灭。
  凄风苦雨中, 火光渐近,隐隐可见王庭中出来一队人,一袭宽大的蓑衣斗篷之下, 罗袍锦衣金腰带被瓢泼雨水浇湿, 黯淡无光。
  来人一刻不停穿梭在七弯八拐的巷道,最后疾行步入一间宽敞的驿站之中。
  驿站茅草檐下伶仃的孤灯被风雨浇湿,一星灯光良久不曾灭去。
  戾英大步进入里间,脱下雨水淋漓的斗篷, 掸了掸沾了不少雨珠的宝石腰带。瞧见这破败的地方先“啧”一声, 落在房中久久独立的男人身上。
  “如何?”
  声音夹在嘈杂雨声中显得低沉,透着一丝急切。
  戾英多日前收到一封急函,当日便依照指令出莎车, 马不停蹄秘密入乌兹,此时慢悠悠道:
  “佛子神机妙算,知道洛须靡答应结盟后定会暗自扣下她作为质子。若非我带着乌兹先王和我父王的两封国书作为婚约前来施压, 我的王妃怕是又要被永困王庭出不来了。”
  “她不是你的王妃。”洛襄摩挲着掌中光滑的墨黑琉璃珠,漠然看他一眼道, “你心知肚明,此不过是权益之计。”
  戾英望一眼案上男人手边一动未动的茶盏,径自夺来饮了一口, 嗤笑一声, 睁大眼睛道:
  “我可是抛下莎车围城之急, 大老远一刻不停来救人,不为我的王妃, 难道为谁?”
  洛襄敛了敛被雨气浸湿的袖口,淡淡道:
  “她为你游说乌兹王发兵相援,莎车之围不日便解。你投桃报李,本是理所应当。”
  “她为何这般好心为莎车,最后所谓何谋何事,佛子比我清楚。”戾英挑了挑眉,转动茶盏,道,“我一路上看到佛子多处布兵,真是叹为观止。我倒是好奇,佛门不涉政的戒律,佛子如此助她,不知又是以何为代价?”
  洛襄不语,望着窗外密集的雨帘,道:
  “她何时能到?”
  “我将婚书呈上,洛须靡迫于我一众使臣压力,已同意放她出宫。只不过她母亲大梁公主仍要留她一叙,母女情深嘛。估摸半晌该出城了。”戾英慢条斯理饮一口茶,抬眼看到立在檐下的男人负背的手握紧,不由微微一笑道,“乌兹王宫已戒严,佛子进不去,可是着急见她?”
  洛襄垂眸,一颗一颗捻着垂在虎口上的佛珠,不知多少遍循环往复,冰凉的琉璃已染上指间的灼热。
  他的心中,时而一片空茫,时而如烈火烹油一般煎熬,急于想要向她求证一件事。
  风中摇曳的灯火映在他面上,明明灭灭,疾风骤雨鼓入他宽阔的袖袍,一刻不息。
  一炷香后,待洛襄思定,步入雨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踏雨而来:
  “报!禀告佛子、王子,梁军已疾行至王庭外,王宫忽然大门紧闭,无人得以进出。”
  洛襄倏然抬眸,脚步立住。
  她没有按照原本计划在兵变前出宫。
  她知道全盘计划,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留在宫中。
  雨声喧嚣,水雾中的天地江山变得模糊不清。
  洛襄眉头锁紧,轻声道:
  “不对。”
  戾英跟上他,追问道:
  “如何不对?你可是担心宫变有失?”
  戾英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亦生了隐忧,当下也顾不得伪装,一一分析道:
  “同盟已成,乌兹王已调了一支王军前往莎车,王庭因此失了几乎一半兵力,守卫空虚。就算梁人赶到,也未必阻止得了吧?我出宫之时,发觉宫中禁军与来时不一样,调配已变,说明邹云正在逐步控制禁军,换成你们的人。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看起来似乎很顺利。”
  洛襄摇摇头:
  “洛须靡色厉内荏,即位后不思强兵,军权散落。宫变结果,毫无悬念。”
  “那你还担心什么?”戾英更是不解,扫一圈严阵以待的军队,惊道,“难道,你打算强攻?”
  洛襄没有应声。
  他隐隐觉察,此事并非表面如此简单,说不出的怪异。眼前看似没有一丝破绽的结冰水面,下面藏着他暂时看不透的暗涌。
  她就像是湖面的倒影,不见全貌,只得一个暗沉的轮廓。
  面对她,他始终太过被动。他素来不喜这种被动的感觉。他自小惯于掌握,却一回回与她失之交臂。
  洛襄抬手,任由纷乱的雨珠落在他的掌心,被他的灼热化作一道道水流,难以尽数握于手中。
  手臂垂落,他唤来亲卫,令道:
  “全军备战待命,我欲亲自入宫。”
  此为下下之策,若非迫不得已,他本不愿出兵。
  戾英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看到万无一失的表面,但他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
  王宫内。
  雷声大作,骤雨如注。
  绵延的水汽自半开的雕窗缝隙之间慢慢涌入,沾湿了窗前一袭迤逦在地的雪色袍衫。
  洛朝露往内收了收湿透了大半的裙裾。
  她被关在自己原本的寝宫中已有一个时辰,时不时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惴惴不安。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一借到兵便随着莎车使臣即刻出宫,却被母亲的近侍留在宫中。众目睽睽,远嫁的女儿没有理由拒绝日日思念的母亲的接见。她怕被人看出破绽,便顺从了指令,等在此地。
  可母亲一直未来见她。
  妆奁蒙尘,边上一支散落的宝石钗环已覆上一层薄灰。她拿在手中,捏在掌心。
  幽暗之中,宝石的光辉映出她黑沉的眸底,闪动一星半点的灼亮。
  微颤的指腹不断抚摸其上反繁复的雕纹,随着门外传来的厮杀声越握越紧,好几次尖锐的钗头差点攥破手心。
  她不断回想着计划以安定自己狂跳的心。
  邹云若能全力控制禁军逼宫,此为上策。
  若是邹云控不了禁军,城外还有两支大军为她所用,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攻入王宫。此为中策。
  在她的撺掇下,洛须靡将一支王军调离了王庭支援莎车。还有原本驻守王庭的梁军主力尚在歧城与北匈交战。因此,她的人应与洛须靡的兵力相当,且她这一方是出其不意,胜算更大。
  成了,她便是乌兹的新王。就算不成,只会被当做禁军叛变,她仍可以摘得干干净净,后路是以莎车王妃的身份离开乌兹。只不过弃了邹云这颗黑子。此为下策。
  一步一步,她自认为算无遗策。
  雷声隆隆之中,外头传来几声闷响,是看守的甲兵倒地的声音。
  朝露闭上了眼,听到背后的两扇门被“砰”一声撞开,轰然倒塌。
  倾颓的殿门之后,雷电交加,风声大作,倾盆大雨随之涌了进来。
  她再睁眼时,看到铜镜里一道铠甲上的银光,一步步朝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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