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不上男人的步伐,身后的女娘低低咕哝一句,“我不能出汗……”
穆云承“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只是刻意放缓了脚步。
他不是不明白女儿家的小心思,只是,他心里装着故人,再无心应对其他。
街上的百姓皆是闭门不出,战鼓声不曾停息,将士步履匆匆,人人胆战心惊。
夕颜低着头,跟着穆云承进了府门。
男人脚下一顿,便觉身后人不偏不倚的撞到他的背脊。
他眉心一蹙,不解的转过身,但见小女娘正单手扶额,脸上的自责尽显,倒是让他说不出一句呵斥的话来。
夕颜笨拙的模样与她玉软花柔的气质相差甚远,穆云承轻笑一声,无声的摇了摇头。
“世子……”
她刚一开口,就见不远处正忙碌着的婢女背脊一僵!
独特的嗓音,轻清软语的吐字,当即便叫那婢女做出了转头瞧一瞧的举动。
若是一般的婢女,夕颜倒是觉得无妨,穆云承的人,本就谨慎。
然,这个背影,却是叫夕颜整颗心都跳至嗓间!
半年过去了,少女已然出落的窈窕婀娜,可夕颜还是一眼瞧出了此人是谁。
这婢女,正是芍药!
难怪自己在白祁身边那么大动静,都未曾见到她的身影,原来,她早已混到穆云承身边!
芍药转头的动作只是一瞬。
夕颜无处遁形,电光火石间,她抬步上前,急急伸出手臂圈住穆云承的腰身!
府门口的穿堂风吹得强劲。
夕颜的心跳也很强劲。
而穆云承的心跳,似乎也微不可查的乱了一拍。
“夕……”
穆云承刚要开口,怀中人忽的抓起他的掌心,食指微微弯曲,在他的掌心俏皮的挠了挠。
像是被寒风呛住,穆云承只觉喉咙处一紧,剩下的“颜”字,被他生生吞入腹中。
女娘微微抬起下巴,将耳语般的话音沿着他的脖颈,送入耳际,“有细作。”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穆云承当下便明白了细作的方向。
他撩起雪白的大氅,将怀中人紧紧包裹。
女娘的腰,如刚抽条的柳枝,软到他不敢大力去揽。
夕颜脚下一软,急急揪住穆云承的衣襟。
愣怔之余,她被雪松味环绕,便这般晕乎乎的被穆云承一个横抱,转身藏进寝房。
芍药没有看清来者是谁,只能急急往寝殿而来,可穆云承却沉声吩咐一句,“都退下!”
高等婢女伸手将芍药拦住。
贯会察言观色的婢女只是眼神一凛,芍药便匆匆垂下眼眸。
寝殿门应声而关,很快,房内只剩下夕颜与穆云承二人,针落可闻。
穆云承将怀中人放下,歉意道,“夕颜姑娘,多有得罪。”
“是我应该谢你才是……”
夕颜与他对视,却只捕捉到他一如既往的自持与宁静。
男人眉眼如画,温润高雅,愈发衬得她羞赧慌乱。
无端的,她脖颈处涌出细密的汗珠。
她心中一惊,急忙拉开距离。
“我……我不能出汗……”
又是同样的呢喃,这一次,穆云承终于听出了端倪。
他不解的扬了扬眉尾,轻声问道,“为何?”
夕颜咬了咬下唇,艰难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拿到了丢失的那一处暗道图。”
穆云承无辜点头,但依旧好奇,“嗯,所以,你为何不能出汗?”
清润动听的声线飘到夕颜耳边,将她的耳尖染的绯红。
她避开穆云承的注视,艰难道,“事出紧急,那图……在……在我的背上……”
穆云承哑然。
一向云淡风轻的男人,这一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将手虚虚握成拳,置于唇边轻咳一声,提议道,“我去叫个会动笔的婢女来。”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开,可行了几步,又收住步伐。
“你方才说,有细作,”穆云承淡淡垂眸,“夕颜姑娘,你能否保证,细作只有一个婢女?”
夕颜被他提醒,不确定的摇摇头,“不能保证。”
穆云承转身,走到桌案边,修长的手指执起一张宣纸,静静铺开。
“夕颜姑娘……”
见他欲言又止,夕颜抬手褪去身上的玄色大氅。
“世子,你来画,夕颜信你。”
第30章 他觉得有些口渴
寒鸦惊上枝头,万籁俱静的夜色忽然多了几分喧嚣。
女娘转身,解开盘扣,慢慢将衣衫褪到腰间。
黯淡的烛光在不远处的屏风上投下暗影,随着烛火的摇曳,人影幢幢,甚是暧昧。
夕颜死死抓住大氅置于身前。
月色如银,将她的周身笼罩出一抹寒玉般的光晕来,屏风上的点缀在她腰窝处投下斑驳几点,平添了几分夺魄。
穆云承觉得有些口渴。
他执起桌案上已经凉了的茶盏,暗自饮下一口。
丝丝凉意入腹,他喉结滚动。
可下一刻,嗓间的灼热再度来袭,竟比方才还要汹涌几分。
穆云承觉得奇怪,他望了望茶盏中所剩无几的茶水。
明明是生津止渴的良物,怎么饮下后,喉间却愈发紧绷?
夕颜感觉身后人许久未动,她侧过头,不敢直接去瞧,只能垂眸提醒一句,“世子,我有点热,你再不动手,暗道图就没了。”
“嗯,是云承唐突了。”
穆云承执起笔,刚要抬起眼帘,就见女娘半垂着鸦睫,脖颈处细密的汗珠划过身后的墨印,有些狼狈,可又平添了几分顾盼生辉。
无端的,他又觉得渴了。
桌案处的茶盏已然见底,女娘背后的图画也开始模糊,穆云承挣扎不得,只能强忍住嗓间的不适,认真描绘起来。
烛光微漾,美人乌眸里的粼光也随之涌动。
穆云承见她无所适从的屏住呼吸,又大口喘息,只好先开了口,以此来缓解尴尬的静谧:
“夕颜姑娘,那日弄花你的口脂,云承十分不安。”
夕颜轻笑,“世子不必介怀,我有办法打消白祁的疑心,他没用上狼牙鞭,更何况,世子不是派人去邺城护我安危了吗?没有他们,我怕是已经暴露了……”
“狼牙鞭?”穆云承咀嚼着这三个字,眉宇间升起疑惑来。
“那是白祁惩戒后院的刑鞭,上面带着倒刺,抽在身上痛不欲生,可也不会丧命,”夕颜歪着头想了想,最后不确定道,“后院的女人,应该都是最怕它的,反正我是很怕……”
穆云承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夕颜叹息一声,不在意道,“不过,他有最好的金疮药,所以,也不会留疤。”
“对女人尚且如此狠心,还能指望他善待百姓?”穆云承的话语,不知何时已经带上了寒意。
最后一笔收尾,穆云承狠狠握了握笔杆。
夕颜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试探,“世子,我已经十六周岁了,白祁给了我两个选择,被他豢养,或者成为他权利的玩物……”
说到这里,她嗓间一哽,“你之前答应我,要助我远离白祁,可我无法真正与他撕破脸去,且不说姐姐还在他手上,单凭他的本事,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他抓回去,到那一日,他定会将我折磨致死……”
“你有何想法,不妨大胆说出。”穆云承放下笔,怜惜的抬起脚步。
雪松的气息裹挟着脸颊的热浪在鼻息处散开,夕颜心跳突突,瞬间便止住了喋喋不休。
后背一暖,上好的狐狸毛遮上她无所适从的羞赧,夕颜只觉一直收着劲的僵硬也软在这令人心安的遮挡中。
她笼了笼大氅,转身望向身后人。
穆云承此刻眼睛是闭着的。
直到听见穿戴整齐的声响,他才慢慢睁开双目。
无意瞥见眼前人红透了半边的玉颈,穆云承一向自持的心忽的生出莫名的抗拒来。
他偏头躲过女娘的注视,将染着雪松味的锦帕递到她面前。
夕颜这才发现,自己的额间早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她接过,轻轻擦拭着,试图找回方才的从容,“我会想办法让白祁允我到南梁做细作,世子,你能否……”
“好。”穆云承一口应下。
到了此刻,他对眼前人的猜忌,才算低于信任。
“夕颜姑娘,”穆云承走了两步,将桌案上的暗道图收起,似乎挣扎了很久,才问出这句,“你在危难中吸引我的动作,是从何处听说的?”
夕颜一怔!
事出突然,她接连两次在他掌心试探,这样隐晦暧昧的前世小动作,她该如何解释?
夕颜眨巴着湿漉漉的墨眼,思索着对策,“什……什么动作……”
穆云承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恢复澄明,“罢了,许是巧合。”
巧合?是,巧合……
夕颜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低低转移了话题,“世子,那婢女,你打算如何处置?”
“夕颜姑娘认为呢?”穆云承将问题抛给了她,似乎在等着她的抉择。
四目相对,穆云承的神色瞧不出喜怒。
下一刻,寝殿外便响起了频频跪地的声响。
“郡主,世子不许人打扰,哎,郡主……”
是穆云笙!
她怎么来了?
夕颜不知所措的立在屏风后,见穆云承俊逸出尘的面容慢慢有阴霾汇聚而生。
“兄长,阿笙找你有急事!”
那语气,早已带上了急不可耐,之所以还停在门外没有用强,无非是顾忌穆云承衣衫不整,在给他时间收拾罢了。
穆云笙敲了敲房门,停了约莫半炷香后,终于用力踹开房门!
她大步行至屏风处,杏目圆瞪:
“好啊,又是你!她究竟给我兄长灌了什么迷魂汤!”
门槛处有婢女伸头往房内望着,芍药顺势挤了进来。
“阿笙,出去。”穆云承声音清冷,闪身将夕颜挡住。
“兄长,青黛姐姐才去世一年,你这么快就把她忘了?”穆云笙胸口起伏,抬步就要去扯穆云承身后的夕颜。
“出去!”穆云承发了怒,声音如山顶积雪处流淌的泠泠泉水,冰冷刺骨。
穆云笙短暂的失神了片刻,紧接着,巨大的委屈沿着双眸汇聚成泪,可她却强忍着,泪便一直挂在眼睑,倔强的不愿落下。
“来人,将这狐狸精拖到本郡主的房内!”
芍药抓住机会,第一个冲到屏风之后。
只是一瞥,便被穆云承抬手扫出内阁,可饶是如此,她还是瞧见了那双世间罕见的墨眼。
穆云承转身,把惊慌失措的小女娘揽进怀,大掌扣向她的后脑,将她的面容纳入胸膛,全数遮挡。
那动作,温柔备至,全然不似白祁的强势与霸道。
指尖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顺滑的发,穆云承沉声命令道,“来人,把郡主押回广陵,未经允许,不得踏足青州。”
穆云笙眸光一闪,瞧见了夕颜脖颈处的淤青。
她绝望的笑了笑,嘲讽道,“便这般迫不及待,要在两军开战之际与她一度春宵?”
有将士进了内阁,对着穆云笙拱手一揖,“郡主,得罪了。”
穆云笙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如鹌鹑般躲在穆云承怀中的夕颜,眉梢一挑,“狐媚子,我兄长在成婚前,从来不舍得动青黛姐姐,即便你有幸得了她一双墨眼,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第31章 “夕颜冤枉。”
“堵上她的嘴!”
寒风吹倒屏风,穆云承的声音盖过了穆云笙的嘶吼。
夕颜微微侧过头,贪恋的将小脸往满是雪松气息的怀抱缩了缩。
就是这一闪而逝的窥视,她还是与芍药对视了一眼,脖颈处的淤青也被她尽收眼底。
夕颜捕捉到了芍药眸中深深的诧异与惊喜!
四周再度恢复安静,随着房门被人关闭,夕颜缓缓抬起眼眸。
穆云承胸口微微起伏着,似被穆云笙气得不轻,可饶是如此,他依旧尽力平复着呼吸,眼底的阴霾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融化。
明明所有人都带着脾气,可有的人,就是可以在身居高位时,泰山崩于顶而不动声色。
穆云承的下颌生的十分好看,便这般自下而上的瞧着,他的清澈已经溢出眼底,如暗夜中的星辰之光,狂风无法吹散,急雨也无法浇灭。
感受到灼人的注视,穆云承低头。
四目相对,一晃而逝的熟悉漾在心头,女娘的细腰不堪一握,让他无端又开始渴了。
他礼貌的松开禁锢,转身来到桌案边。
接着,他又想到,茶盏已经见底了……
穆云承微微呼出一口浊气,终于想起了正事,“夕颜姑娘,那个婢女见到了你的容貌,要杀要剐,听你发落。”
夕颜一怔,他,竟是这般敏锐……
杀了芍药也行,鉴于她之前的行为,让她死上十次也不为过。
否则,一旦让芍药见到白祁……
白祁轻狂不羁的面容在夕颜的脑海一闪而逝。
紧接着,一个大胆的假设应运而生!
“世子,我想到来你身边做细作的办法了……”
女娘扬唇一笑。
战鼓声响彻南阳河两岸,随着第二日日暮降临,两军的厮杀终于在南阳河处拉开帷幕。
白祁有战靴相助,一路将梁军打退到南岸。
北齐军成功进入暗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在南阳河以南的地下之城。
然,令白祁没有想到的是,穆云承竟早有部署。
蛰伏了一年的北齐军,在这一场进攻战中,意想不到的溃不成军!
狼狈后退时,南阳河的冰面早已被穆云承命人凿开。
河底的陷阱又折了白祁最得意的精锐。
这一番较量,仅仅只持续了一夜。
夕颜被穆云承悄然送回河岸以北,借助暗道,她成功回到被段屹川禁足的院落。
而芍药,也在穆云承的示意下,全身而退。
天边泛起鱼肚白,夕颜清理了鞋底的污泥,命人打来热汤。
朱瑾执着帕子,一点一点,将她背脊上的墨汁擦去。
血腥味在府邸弥漫开来。
一方小院,如坐落在乱世中的桃花源,直到白祁阴霾着脸踹开院门,才将这一方净土卷入厮杀。
白祁如刀削般的俊脸此时已经沾了血渍,他阴沉着一双凤目,攫住安静坐在院落秋千上的女娘,神色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