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朱瑾双耳处出现了幻听,轰鸣阵阵。
许久,她才收紧手臂,兀自喃喃道,“阿颜,我觉得,我身边又空了……”
她似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生离死别。
“阿颜,答应我,一定要活着,不管怎样,命最重要……”
窗外的飞雪愈发肆虐了。
午膳过后,白祁派人叫走了夕颜。
只过了半日,地面已经铺满厚实的积雪,脚掌踩上去,“咯吱”声不绝于耳。
夕颜踏入殿门时,白祁正伏在桌案前,单手撑着额头浅眠,听见声响后,他低低开口道,“夕颜,过来。”
男人凤目并未睁开,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倦与暗哑。
小女娘款步上前,独属于她的馨香回荡在鼻息,白祁长臂一揽,将她置于膝上。
下颌搁在她的颈窝处,白祁闭着眼睛,轻声说了一句,“夕颜,我想你了。”
浓烈的酒味萦绕而至。
他的力气有点大,夕颜吃痛,偏了偏头,玉颈上的掐痕便这般暴露在外。
白祁感受到了她的抗拒,终于睁开双目。
他将女娘的双手死死扣在身后,呼吸慢慢变重,凛冽的气息混着酒气,沿着迤逦的发丝喷洒在她脖颈。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他的承诺带上了重重的鼻音,听起来,像是无尽的忏悔。
夕颜在心中冷冷一笑,唇畔处尽是嘲讽,可道出的话,却与所思所想大相径庭。
“世子,你喝醉了。”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直叫白祁软了一身筋骨。
“叫我阿祁,”他的五指扣向女娘的头顶,迫使怀中人转过脸来与他对视,“我说过,往后,叫我阿祁,你若再忘,我不介意给你长长记性!”
白祁的温柔,永远只有一瞬。
下一刻,夕颜只觉肩膀一痛,挣扎间,她已经被白祁抵在桌案。
男人大掌一挥,桌案上的书籍笔墨便落向地面。
熟悉的场景一闪而逝,夕颜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
她惊呼出声,“阿祁,别……痛……”
“痛?”白祁一笑,“夕颜,不要妄自菲薄,你哪里是不堪欢眷之人,嗯?”
这话说的,当真是,即直白又混账!
屈辱感再度来袭,夕颜颤抖着肩膀,直到白祁的吻即将覆上脖颈,她终于下定决心,张口咬向他的肩膀。
“嘶……”
白祁吃痛,终于恢复了几分澄明。
他挺直背脊,眉心处有愠怒汇聚。
夕颜吓得面如死灰,急急推开禁锢,匆匆一跪。
“阿祁,若是被段刺史得知,他一定会以夕颜‘魅惑世子’为由,重重惩罚夕颜的,夕颜不想被赐狼牙鞭,请世子开恩!”
这个理由,合情又合理。
门外,似乎传来了声响。
再仔细去辨,原来是寒风吹落了枝头的积雪。
白祁呼出一口浊气,自顾自的说了句,“的确一叶障目了……”
夕颜眨了眨眼,眼泪一滴一滴坠在猩红的地毯上。
“阿祁,段刺史说了,南梁,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白祁嗤笑,“是你自己要求的,事到临头了,又在我面前哭什么?”
夕颜点头,墨眼已然被眼泪镀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嗯,夕颜只是……舍不得阿祁,想同阿祁,好好道个别……”
“你休想!”白祁右手握成拳,狠狠掷在桌案,腕处青筋隐隐,“给我乖乖滚回邺城,若再敢再踏出府门半步,我便把你双腿打折了!”
第34章 较量
“是。”
夕颜急急伏下身,不敢与他对视。
醉酒的白祁,情绪更不稳定。
犹然记得前世,也是送她去南梁之时,夕颜哭得梨花带雨,匍匐在他脚下一遍遍的祈求他留下自己。
女娘如狸奴般呜咽颤颤,细声细气的说着情话。
明明是卑微到了极致,却醉得男人,滚烫如焰。
情到浓处,他无法自持,女娘白玉般的肌肤,点点都是痕迹。
为防耽误了计划,第二日醒来,段屹川便将她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幽禁室,直到她身上的淤痕如数消退。
那是她经历过的,最绝望的半月。
暗无天日的室内,静谧到令人悸恐。
时间仿若停滞不前,昼夜颠倒,夕颜像是濒死的一尾银鱼,不管她如何大口的喘气,都无法排解胸腔内的窒息。
窗外风雪呼啸,夕颜乖顺的跪在一边,白祁见她不语,饶有兴致的抬步走到她身前。
他蹲下身,五指勾起女娘削尖的下巴。
“我都忘了问你了,你这般迫不及待的往穆云承身边跑,究竟为何?”
夕颜被迫仰头,诺诺道,“夕颜内心是抗拒的。”
“是吗?”白祁轻笑,“我想夕颜亲口告诉我,芍药口中的,躲在穆云承怀中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夕颜。”
男人的眼神太过犀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将她里里外外全部看穿。
夕颜收敛神色,声音平静,“不是,夕颜一直在院落中,从未出过府。”
“那日大火,知道我是如何将你救出来的吗?”白祁试探的收紧五指。
夕颜吃痛颦眉,似乎在很用力的去思考。
良久,她泄气般软了身躯,“夕颜不知,夕颜想不起来了,阿祁,你饶了我吧……”
白祁握着女娘的下颌,仔细端详了片刻,终于松开。
“半个时辰后,同朱瑾一起,从后门离开,回邺城吧。”
见女娘面上带着疑惑,白祁淡漠起身,“段刺史那边,我自会帮你说清楚。”
面颊拂过暖熏熏的炉风。
夕颜被白祁扶起身,披上雪氅,亲自送到了后门。
马车驶来,朱瑾掀开帘布,伸手将夕颜拉上车厢。
白祁的命令和着风雪吹进耳畔,“护好她。”
外头的风雪愈发变得大了,马车行驶在道上,朱瑾握住夕颜的指尖,担忧道,“阿颜,或许,世子真的劝下了段刺史……”
“劝不下,”夕颜笃定道,“段屹川的忠,如同白祁揉不进沙子的双目,白祁越是劝,段屹川便越想将我碎尸万段。”
当年,他不就如此对待夕颜的吗?
如今她不过是个替身,段屹川更不会坐视不理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个时辰,马车后便响起了翻飞的马蹄声。
月光将满地的银装照亮,森寒的兵器泛着寒芒,直直朝马车行驶的方向逼近。
驭车的老叟急急拉住缰绳,下一刻,便被利刃架上了脖颈。
车厢一顿,段屹川浑厚的命令传了进来:
“下车!”
朱瑾握着夕颜的柔荑下意识的收紧。
夕颜报以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然,女娘才爬下车厢,带着劲风的狼牙鞭便裹挟着倒刺朝她面门抽来!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只听“啪”的一声,倒刺钻入皮肉,细小的伤口密密麻麻,直接沿着手臂与后背,撕开一片血红。
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周身,夕颜还未来得及张口,另一道鞭刑又紧随其后。
“段刺史,手下留情啊,姑娘身子弱,您会打死她的……”
朱瑾声嘶力竭,抬步就要上前以身相护,却被夕颜以巧力推开数米。
夕颜计算着鞭尾落在身上的距离,急忙匍匐在地,护住脸颊与要害。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紧着嗓子,没有放出半点声响。
今日所受的委屈,她势必要一点一点,如数奉还!
就这么生生挨了近十鞭,磁沉的声音终于自头顶坠下,“老师,够了!”
夕颜吐出一口鲜血,从臂弯处探出一角。
白祁正大口喘着粗气,冷峻的眉眼再也没了昔日的随性与不羁。
“世子若执意如此,便从老夫的尸首上踏过去!”
说着,他将手中的狼牙鞭递给白祁,“打死老夫,你便能抱得美人归!”
“老师,不过是个女人,你何至于此!”白祁凤目猩红,握住鞭柄狠狠掷出去很远。
“不过?”段屹川颤抖着指尖指向白祁,“你瞧瞧你,为了个夕颜,你变成什么样了?她离开北齐前,如何与你山盟海誓?去了南梁,转眼便爱上他人,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啊!”
白祁被戳中要害,薄唇紧抿,许久,才反驳道,“若非送她去南梁,她也不会爱上别人。”
段屹川不想同他争辩,只是闭了闭眼,言简意赅,“世子自己选吧,若是送她去南梁,一切好说,若执意留她在身边,请赐老夫一死。”
“老师何必强人所难?”
白祁咬咬牙,进退维谷。
这时,伏在地上的小女娘终于喃喃开口,声音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
“阿祁,我去,我去南梁,您别与段刺史生了嫌隙……”
“闭嘴!”白祁扫视她一眼,目光冰冷,“再多说一个字,我割了你舌头!”
段屹川听出了白祁还未死心,冷冷一拂袖,“世子若一时无法抉择,那我们便这般耗着,反正北齐大败,国之将灭!”
最后四个字,已经说得十分直白。
夕颜周身冰冷,伤口的鲜血在身下的白雪上晕开点点红梅,她不住的颤动着双肩,像极了濒死的幼鹿。
白祁被女娘的抽噎揪的心中不适。
他其实是厌恶这种羁绊的……
他厌恶自己的心被眼前的女人牵动,厌恶自己做出送她出青州、让老师寒心这种莫名其妙的举措,厌恶自己明明恨极了那个女人,却一见到她的影子,就无端被勾了魂……
他开始重新思量。
一年了,或许他真的该做个了断了……
“老师,你说得对……”
雪越下越大,将白祁的发染上一片雪白。
有几片落向他的睫羽,随着眨眼的动作,滴落至他轻狂不羁的嘴角。
那双一贯如鹰隼般睿智的眸突然变得空洞、孤寂,凉薄的唇也仿佛盛上了亘古不变的哀伤。
“不过就是个女人,老师若是执意,那便送了吧。”
那便送了吧……
昔日的夕颜,听到这一句轻飘飘的宣判,心如刀绞,悲恸到哭不出声来。
如今听到了同样的宣判,呵……
夕颜侧过头,对着朱瑾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第35章 “老师,你有过心痛吗?”
那抹笑,一闪即逝。
白祁抬步,将浑身是血的女娘抱起。
“等她伤好了……”
“换身衣服,直接扔上南阳河,若连自救的本事都没有,还做什么细作,死了算了!”
白祁没有说话。
他招了招手,朱瑾流着泪将小女娘背在身上,小心翼翼的爬上马车。
马车里有备用的衣物。
朱瑾多燃了几块炭火,拿起剪刀,将衣衫褴褛的贴身衣物剪开,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拭着。
“阿颜……”
一开口,嗓间便像是堵了石块,最后不得已,朱瑾只能远离了些,生怕自己的眼泪落入女娘的伤口,加重溃烂。
“瑾姐姐,你要为我开心才是,”夕颜闷哼一声,弯着眉眼呢喃道,“我就要陪着他了……”
说到这里,她一双墨玉眼中满是憧憬,“他是个温柔的人呢,那样的日子,真怀念啊……”
朱瑾瞧见了她眸中压抑的雀跃。
“你觉得值,便好。”
朱瑾偷偷从衣袖中拿出止血的粉末,在夕颜耳边耳语道,“段刺史不让包扎,我不放心,待会儿离他远些,别让他闻到药味……”
夕颜睨了朱瑾一眼,掩面一笑,“嗯!”
月色与飞雪交织着,将南阳河面盖上一层如玉的锦被,任凭寒风如何肆虐,也吹散不开。
夕颜独自来到河畔,试了试冰面的厚度。
坚硬如铁。
她小心翼翼的踏上冰面,不多时便有梁军巡视而来。
“何人在此游荡?”
夕颜拢了拢大氅,软着嗓音道,“听闻昨夜有战事,小女担忧家人,只能趁夫家人睡着了,偷偷渡河,想去瞧一瞧年迈的父母…..”
“去去去,上面交代了,任何人不得过河,违者,杀无赦!”
将士推搡着,夕颜脚下不稳,忽然摔倒在地。
脚踝处的鞭伤裂开,滴在冰面上,红的刺目。
将士发现了端倪,急急抽出长剑。
可他刚将剑尖抵上女娘胸口,后颈便被人掐住。
“好了,别神神叨叨的,这指不定是被拐卖的女人,刚逃离虎口,就遇上了你这么个活阎王!”
夕颜不着痕迹的收起腕处的暗器,定睛一看,来者,可不正是穆云承派给她的暗卫?
他的官职显然比眼前的将士高,对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顶,“也是,也是……”
夕颜便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暗卫,慢慢朝南岸而去。
“姑娘,你从何处来?末将在土丘处等了许久,都不见你出来。”
夕颜笑了笑,并未作答。
战事开始的猝不及防,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得知青州城下有暗道,穆云承的进攻只到南阳河,便止步不前了。
白祁也算勉强保下了自己管辖的那一半青州。
段屹川遂了心,绝了后患,企图找到白祁,缓和一下二人之间的不快。
可到了大殿,才发现白祁正一动不动的立在桌案前。
似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白祁并未回头,只是执起桌上的酒樽,仰头饮下一口。
段屹川抬步走到白祁身边,伸出瘦骨嶙峋的大掌,拍了拍他的背脊,“世子,王上病重,是时候准备一下继位之事了。”
“老师,你有过心痛吗?”
白祁转过头,段屹川愕然,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被白彧暗杀,命悬一线,却一滴眼泪都没掉过的小猎豹,此刻竟哭成了一个孩童。
眼泪混着辛辣的酒水,沿着他刚毅的下颌滴落,直至滚动的喉结。
他低喃一句,“老师,给我检查一下吧,我好像也中了还魂蛊了。”
说着他抬手抓着衣襟,收紧五指,“这里,像是有千万虫蚁在啃噬……”
段屹川抓起白祁手腕,仔细聆听着他脉搏的跳动,半晌,他问道,“何时开始痛的?”
白祁恍惚,那张被狼牙鞭抽打的脸闪过脑海,她躲在鞭下哀求,声音如泣如诉: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世子,您饶了我吧……”
“怎就把你当成了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