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端鹤,你怎么了?”
却倾将云裳扶起,却见到江端鹤仍蹲在地上。
——她的语气,不像是关切,更像是诘问。
“没,没什么。”
江端鹤艰难地站起身,远远瞧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有时候,他也真恨极了自己强大的感知能力。
即便不曾亲眼去瞧,也都知晓周身发生了什么。
可,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还不如浑都不曾发觉。
——不知晓的话,到底还能欺瞒自己,好歹哄一哄自己。
*
江端鹤委屈,却倾却从来不觉得。
她心底的疑影尚未消去,对江端鹤也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江端鹤,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却倾立在门口,淡淡道出一句。
“啊?嗯。”
江端鹤仿佛有些紧张,一紧张,便不禁张望四方。
二人回了房中,好歹十几日的恩爱夫妻。
——竟也会相对无言。
还是却倾先开了口。
“江端鹤,那参汤,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却倾,我没有。”
江端鹤嗓音有些干涩,眼神飘忽不定。
“你骗我呢,对不对?”
却倾探出身子去,向着他这样说道。
“江端鹤,你撒谎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一早便同你说过的。”
却倾面色凄然,眼底波动着,总仿佛涤荡着不尽的失望。
江端鹤垂下头,满面上,皆是深深的愧疚。
“嗐。”
却倾重重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砸在一张八仙椅上。
正在二人相顾无言的当口,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
——是温禾柒。
他一眼便瞧见了却倾,只愣了愣,便上前几步,解释道:
“江大人,微臣唐突冒失,还请大人降罪。”
“无妨,你有什么要说的,但说吧。”
江端鹤挥挥手,坐回了他办公的椅上。
却倾真要起身离开,却被江端鹤唤住了。
“来人,给夫人沏茶,却倾,你暂且先在此等候一会。”
却倾动了动唇,仿佛想说些什么。
她到底是疲于开口,便又坐回原处了。
“江大人,您让臣下查的事,都已然查明了。”
温禾柒正说着,边将手中的证物盒放在江端鹤桌前。
“这些,便足以证明她做了么?”
江端鹤只略略望了一眼,便拧眉,像是质疑着问道。
温禾柒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丝帕子,擦了擦额前的汗。
他走上前一步,向江端鹤解释道:
“大人,其实要说禁知姐能做出这样的事,臣下也是决计不信的,可……”
尹却倾本是随意望向一边,听闻臧禁知的名字,便偏过头瞧向江、温二人。
江端鹤自然注意到却倾的目光。
——他板直了身子,轻轻咳过几声,便正色道:
“你可知道,污蔑官员乃是大罪。”
温禾柒身形剧烈一颤,随后便迅疾跪下。
“江大人明鉴,臣下虽愚钝,却也决计不敢捏造证据,污蔑他人,况且,况且禁知姐对臣也有恩,臣……”
“好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江端鹤挥挥手,不耐烦道。
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却倾的神色变化。
——却倾最是重感情,听前半句时还没什么,一说恩情的事,便有所动容。
“江大人,还请您看在臣下曾为您效劳的份上,治臣下的罪前,且容臣下辩驳几句。”
温禾柒提起澜衫前摆,跪下身,恳求道。
江端鹤不动声色,意味为默许他的请求。
随后,温禾柒便从证物盒中取出一只石臼,以及几块晶石。
“大人请看,这只石臼,是臣下在臧禁知居所中的库房中寻见的,此物所存放之处,乃是一方木柜,其上蛛网密布,显然已为陈旧,可这只石臼上,却是一尘不染,臣下深觉心疑,便取出,寻人特特查探。”
江端鹤接过石臼,微微颔首,说道:
“在场查案人员众多,皆可作证,想来你也不敢作假。”
“是,臣下派人仔仔细细查过此物,虽已清理过了,但还是从其上查出些许的奇异粉末。此药罕见,臣下寻遍满城药师,才问出此药作用。”
“此晶块产自满井泽,尝为贵族制作佩饰所用,后来有人发觉,以此物制作的项链,长年佩戴,可侵蚀人的神识,以至于记性衰退,甚至痴傻成疯。佩戴尚且如此,更不必提服用了。”
江端鹤手上把玩着一块晶石,闻言,愤然摔出几尺。
温禾柒忙跪下,劝道:
“大人息怒。”
江端鹤则是感知着却倾的动向。
——他知道,她很快便去捡起方才他砸出的晶石。
江端鹤长吁一口气,仿佛好容易镇定了心绪,便道:
“这也不能证明,却倾汤羹中的药粉,便是禁知放入的。”
“回大人,臣下原也是不信的,可……”
“说啊,否则我便要严刑拷打,治你一个诬告良臣之罪。”
江端鹤声色冰冷而狠戾。
——他早已习惯了审判。
“大人还请看此物。”
温禾柒复又从证物盒中,取出一条红玉珠串。
这样物件,江端鹤或许不认得,可却倾知道。
——那是她特地带给臧禁知的。
她瞪大了双眼,目光如炬。
“这是臧禁知的?”
江端鹤颦眉,发问道。
“是,此珠串上有臧大人的法术残余,臣下也与臧大人身边人求证过了,她的确曾佩戴此物。”
“怎么了,不过一条手串,便能证明她曾前往药房,在却倾的药中动了手脚么?”
江端鹤将布条砸在桌上,沉声道。
“一条手串,的确不能证明什么。可这珠串,是在大人从前故居处,一间药房中寻见的。药房气味清苦,更是因着要煎药,成日里烟雾缭绕,臧大人何故要去那种地界。况且府中也有许多人说明,曾在药房附近见过臧大人,行迹诡异。”
江端鹤声调都低了许多,只说:
“许是给自己寻些治伤的药,也未可知。”
“那敢问大人,可曾听闻臧大人请求此事?”
温禾柒这一句话,足以让现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
——他们都知道臧禁知最是守规矩的,也看重臣下本分,决计不会随意出入江府药房,取拿其中药物。
“虽说人证物证具在,可要我相信臧禁知能做出这种事,也是极难的。”
江端鹤放下手中物件,神色哀戚。
——到真像是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忠心得力的部将而难过。
温禾柒复又讲述道:
“其实,官场上一直便有传言,说臧大人对大人您宠爱夫人的行迹,有所不满。”
“臣下为保真切,特特也拜访了曾与臧大人共事的曾凡顺、顾云易两位大人,两位大人都说,臧大人曾向他们抱怨,说是江大人偏重美色,连军部大事也不放心中,更说更说夫人是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却倾猛然起身,眼眸中充斥着难以置信。
第32章 茶香四溢
臧禁知会征战南方, 摧毁她的故乡。
——却倾也并非是不能想见的。
甚至于臧禁知与自己的杀母仇人有关之事。
——却倾也已与她绝交断情,此后永生不再相见。
而今,却要告诉她, 臧禁知一直拿她当祸水妖姬。
“却倾, 你……”
江端鹤骤然慌了神,意欲出语劝慰她。
却倾一把将证物箱中的物件都扫下桌面,近乎是嘶吼着说道:
“这我怎么能容忍。”
江端鹤并未曾料到,却倾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
却倾愤懑到了极处, 也顾不得身边仍站着一个并不甚熟识的温禾柒。
她垂首望着他,一样一样将证物盒中的物件拾起, 自顾自道:
“当初, 也是怎样地待我好。一早知道是作弄出来的, 意欲欺瞒哄骗,还不如就冷言冷语地说到底。”
却倾越说, 便愈发恼怒。
无可泄愤, 只得将手中攥着的晶石奋力砸了出去。
江端鹤微阖上眼, 抬手扶额。
——他今日见得如此情状, 如何能不担忧自己的来日。
温禾柒见江端鹤为难神色,便忙向着却倾道:
“夫人仔细手, 夫人仔细手。”
却倾紧紧握拳, 深深摒气,面色都红了大半。
“简直是狼心狗肺,败坏德性。”
江端鹤才终于起身,轻声对温禾柒吩咐道:
“禾柒, 今日辛苦你了, 先走吧。”
随后,他便走到却倾身边, 牵起她的左手。
——金色的法力迅疾在手腕处环绕。
“你这样,可不是要苦了自己去,还疼么?”
却倾泪眼朦胧,眼神中却是坚定和决绝。
“要是,身边人,各个都同臧禁知那般,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那才真是,要苦了去。”
江端鹤的手略顿了顿,开口轻声道:
“禁知平时,到不像是这般的人,兴许是有何苦衷,也未可知。”
“苦衷?”却倾闻言,方平息下去的怒火瞬息间便又被挑起。
“她有的是苦衷,可我呢,我可是喝了这许多日子的苦药,非但没能医好身子骨,还伤了神识根本。”
讲述完,她便甩开江端鹤的手,晃晃悠悠着坐回椅上。
“这教我,日后,该如何自处,又如何对待她与我的情谊呢。”
“却倾,身子我会为你医好的,别怕。”
江端鹤将却倾揽入怀中,缓缓说道。
——既已损坏的根本,从来不是江端鹤能轻易修复的。
“多谢你,江端鹤。”
却倾只觉着疲乏得很,紧紧依偎在江端鹤身上。
“还好有你,始终如一。”
江端鹤环抱上却倾的手,微微一滞,面上全无喜悦之色。
……
而对臧禁知的处罚,很快便已定下了。
这一次,江端鹤提笔书信,却倾便为他研墨。
她但在其旁瞧着,一言不发。
江端鹤出语解释道:
“感念她也是,在我身边当了多年的差事,一直尽忠职守,从无错处。想来如今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会禀明陛下,念她初犯,只消流放便是了。”
江端鹤并非是不愿处死臧禁知,他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却倾如今厌恶臧禁知,已然到了极点。可她一向宽仁,况且人类对于死去的仇敌,也总是心软的,倒不如留她一命,反正臧禁知此生,已然是不可能再翻身的了。
他对自己的举措得意洋洋,自以为拿捏了人心。
尹却倾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偏垂下眼眸,凝神沉思着。
——她不禁想起当初母亲离世之时,她有多恨,只恨不能手刃仇敌。
直至江端鹤轻轻唤了她一声,问道:
“却倾,依你看,这样的处罚如何?”
“嗯?”
却倾是才从思绪中脱离,一时心下满是惊骇。
——不知何时开始,她竟也如此恶毒了么。
“却倾,我也是念着与禁知多年的情分,否则她有心害你,我杀了她也是不够的。”
江端鹤复又猛地一拍桌面,发狠道。
见了江端鹤这幅样子,却倾竟是一时的恍惚。
——平日里,他若是知道有人要害却倾,定会即刻便发怒,怎么今日,直至眼下才……
照理说,他与臧禁知的关系,也并算不上是亲厚,何以会这样宽仁。
却倾隐隐觉着此事不对,但当下也并未发作。
*
落寞朱门,蒙灰落漆。
才至夏中,门前竟已残叶零落,也无人清扫。
——这是臧禁知的府邸大门前。
温禾柒领了一队人,齐整排列在当口。
“唉。”
温禾柒不忍长叹出一口气。
温禾柒虽与臧禁知不甚熟悉,可也实在是尊重着的。
——他自然是不愿担这样的差事。
可上头有令,他也有的是缘由安慰自己说没法子。
温禾柒走上前,用力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约莫是一刻钟的时分,臧禁知才打开大门。
都城境内的高级将领,多修行术法。因着受物种习性影响,多少会有些怪异的生活习惯。
温禾柒也一直有所听闻,说臧禁知一直独居。
——可真要见到这院中的孤寂,也还是有所震惊。
立在门口的臧禁知,只着一件窄小的短上袍,露出腹间狰狞的创伤。
她一早便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而今更是日复一日的瘦削憔悴下去。
温禾柒望向她腹间,沟壑般凸起的骨骼,一时怔愣出神。
还是禁知先开了口,问道:
“温禾柒,是你,怎么了?”
温禾柒是才反应过来,解释道:
“臧大人,还请您同我们走一趟吧。”
臧禁知面色平静,仿佛早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她走出门去,任凭两个士兵钳制住自己。
从头至末,她只说出一句:
“力气还是太小了些,回军中后,得着重练一练两臂。”
那个士兵显然不想管她,骂道:
“还不快些。”
臧禁知自己还不甚清楚,便已在皇帝那儿被编排了不少罪名。
“罪人臧禁知,戕害命妇,贪污银饷,勾结外臣,擅自带兵攻打属国,动乱朝局,数罪并罚,无可饶恕,念其为官多年,特赐恩典,流放满井泽,永世不得再进入我朝境内。”
臧禁知颤巍巍俯下身,沉沉一叩首。
“臣……草民臧禁知接旨。”
这一磕,是她一直效忠的君王。
这一磕,更是从前的恩情,往日的荣光。
臧禁知参军多年,一直跟在江端鹤身边,也曾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她终于不过一介贱民。
臧禁知接过旨意,浑身乏力地倚在牢笼边。
——从前征战时候,仿佛还不曾这样疲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