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我帮你补上。”
公子说着便已经走进乌篷,从包袱中翻出一张巴掌大小几近透明的牛皮,又拿出画笔和彩墨,这才将我拉至矮几旁坐下,剪亮灯烛。
“抬头。”他一边说一边将宽袖挽起,眼睛被烛光照得发亮。
我顺从地将头仰起,露出整条颈项给他,两只手却在身旁紧紧握住裙裾,强令自己稳住阵脚。可是,当公子将破损处补好,笔尖轻轻从我脖颈上划过的时候,我还是很没出息的轻颤了一下,带动那支笔滑出去,在颈间勾出长长的一道。
“对不......”
我慌着着道歉,公子却先我一步,“是我不好,总是做不到皇爷爷那样......”
他说着便将手巾蘸湿,轻拭我的脖子,我喉咙动了几下,看他垂眸的样子,轻道,“公子,你不要总是自责,你这般,清欢会心疼。”
他抬起眼睛,凝我,半晌,眸中似乎浮上一层清润,却又在此时又一次垂下眼睫,“好,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临岸的庙宇中敲响了钟,我正在为自己提起了他的伤心事而自责,现听那钟声沉厚贯耳,便急着转移话题,冲他笑,“公子常念的那句诗叫什么?说船的,还有寺钟的?”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答。
“哦。”我最不通文墨,接了一个字便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子看破了我的心事,怕我尴尬,一边提笔接着在我颈上描画,一边笑道,“我倒是想起了另外一句诗,画眉深浅入时无,鸳鸯两字怎生书。”
“啊?”我听到鸳鸯二字,已是心旌神摇,再望向公子,却见他长指执笔,与我对望,眼中有悲悯之色。
“清欢,委屈你了,”他说,轻轻抿了一下唇,“不能像那些真正的女子一般,觅一位意中人,画眉举案,只让我这样一个人,用这根笔为你描画伤口。”
小船在这时摇了几摇,我想伸手扶他,他却先一步抓住案几,苦笑,“皇爷爷当年造出你们几个,为的是让你们护我周全,殊不知,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神识,又怎能与这世间的情爱相隔?所以方才那老船家问我,我虽帮你推却回绝,心里,却很是为你难过。”
说完见我神色又变,忙解释道,“不是让你嫁给小离,你不喜欢他,我又何曾看不出?我想的,是以后。”
“清欢的以后,以后的以后,都是公子的,”我再也听不得他这么说,起身,脑袋差点撞上乌篷,“只要留在公子身旁,清欢就高兴,和公子相比,别的男人就像粪水秽杂,清欢一个都看不上眼。”
连珠带炮地说完,我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忙掩住嘴,去窥公子的神情。公子显然也被我这番话惊到,愣怔着,目光在停我的脸上不动。
波动船摇,烛焰被拉扯得跳跃起来,忽长忽短,在空气中划出烟痕,朦胧了公子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寺钟的声音也弱了,仿佛在遥远的天边。
我终于回神,强定下心神后,冲公子道谢,行礼,脚踩棉花一般出了乌篷,像是一个刚刚归阴的游魂。
喜宁在船板上将我截住,他手中端着个漆碗,里面盛着公子常喝的补药,“清欢,”他在背后唤我,“去给公子送药吧。”
我摆手,头也没回,“你进去伺候吧。”
喜宁抓头,“怪了,往日我要伺候,你总是不允,今日怎么这般推避了?”
我不语,只去望挂在天幕上的月,默默吐露出三个字:完蛋了。
可是第二日,我预想中的尴尬场景却并未出现,当微熹初露,我躲在思安和喜宁身后,惴惴不安地看着乌篷的布帘被公子掀开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当即从船上跳下去。
“清欢。”
公子唤我,我浑身一紧,差点跳将起来,“是。”
公子听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笑了,“今晨怎么不进来侍候,我的鞋子都差点穿反。”
他面色如常,像是昨晚的事已经被他忘了,或者说,他全然没将我那番莽撞之言放在心上。我抒出一口气,连忙奔至他身旁,在他周身转了一圈,捋平前胸后背的纹路,又将他系得乱糟糟的腰带解开,重新束好。
喜宁在一旁观我,笑,“这清欢,昨晚像换了个人,今晨,便又似换了个人,我啊,是再也看她不透了。”
我瞪他一眼,喜宁吐吐舌头,走到船舷旁,手搭凉棚望向远处,看到云缭雾绕后,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的时候,回头冲公子喜道,“前方便是章台了吧?听说此地民熙物阜,是一处安身的好地方啊。”
公子也走至船头,看那远处的城池和城外那座栽满柳树的山,此时秋天刚至,章台又是南地,所以柳树也都还绿着,若一团团浓碧色的烟雾,绕在山周,整座山仿佛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了。
公子眉眼凝起笑意,“但愿,能在此处多住些日子。”
“公子若是喜欢,咱们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我走到他身边,言辞恳切。
“天荒地老?”他转头凝我,见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便续道,“好。”
当时我还不知什么叫一语成谶,听着公子答应,心中已然欣喜非常,只催着船家快些行船,好快一些到达那个他许了我“永远”的地方。
章台,我在心中暗暗许下诺言:这一次,我再也不要离开了。
船近码头,我收拾好行囊准备下船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我,回头,见那老船夫在冲我招手,他身后站着的小离与我四目交接,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假意去捞水中的船桨。
我见公子他们已然走远,便独自留下,随他来到乌篷中,问他,“老儿,我们公子已经回绝你了,你为何还要纠缠?”
他听我叫他老儿,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强攒起笑脸,和和气气地冲我道,“公子只是说他做不得姑娘的主,所以老朽才想再来问一问姑娘的心意。”
说完,轻咳两声,小声道,“公子才情,自是我们这些粗鄙人不能比的,可若是论到讨生活,姑娘跟着这么一个......”他似是想找个词,怎奈脑袋空空,词汇贫瘠,所以想了半晌,才说出了“白面书生”几个字。
他笑,皱纹深深,“公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姑娘难道要伺候这样的人一辈子不成,不是太委屈了?”
“而且,”他没注意到我的牙齿已经硌住下唇,继续道,“我们家虽算不得富裕,但守着几条船,吃穿用度是一概不愁了,而公子清寒,连船资都要与我还价一番,我想他本来也应是清贵人家,不想他面上挂不住,才勉强做出些让步。”
他笑,眼中一扫而过的轻视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姑娘,这些事儿事关前程,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再定夺啊。”
“把小离叫进来吧,”我很没规矩地在矮几上坐下,翘脚,看着老船夫,弯起眉眼,“有些话,还是当着他的面说明白地好。”
第三十九章 迷失
小离进来的时候脸上红晕未消,见了我更是连耳根都烫了起来,躲在他爹身后,缩着脖子,就像河中觅食的鸭子。
我笑,两手撑在矮几上,“你怕什么,你爹都敢拿你和公子相提并论呢?”
我言辞不善,老船夫自然是听出来了,于是冲我道,“姑娘若真是看不上咱家小离,咱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哪敢?”我打断他,起身,抱臂慢悠悠晃到父子二人身旁,歪着脑袋打量两人的面孔,被风吹得面皮粗糙的两张脸,红中透着黑,眼尾过早被蚀出了纹路,像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一般。
我并不歧视靠苦力营生之人,只是,这天下无论何人,天子也好庶民也罢,都不能折辱我的公子。
“你爹说公子清贫,鄙他手无缚鸡之力,无一事可为,你却能靠着家里的几条船,在这世上苟活,甚至,还觉得我宁可选择嫁于你,也不会留在公子身边,这便是你们父子二人这几日存的心思,我说的不错吧?”
见二人瞠目,我冷笑,“他一朝落魄,跌入泥沼,所以世人皆可欺他踩他,就连你们父子二人,也敢羞辱他,在他那一身清骨上多加几脚,”声音蓦然停下,我抬手,猝不及防地拧住老船夫的下巴,双目中凶光毕现,“你竟然敢在我面前欺侮他,老儿,你有几条命可抵?”
老船夫被我捏痛,两手抓住我的腕子,指甲嵌入我的皮肤,却只抠掉一层油彩,他惊,口型挤出“妖怪”二字,却只能张嘴,发不出声。
他再也不会发出声了,我冲那张憋得通红的脸一笑,五指猛收,捏碎了他的下颌。他喷出一口血,身子软软堕下,却死不瞑目,两颗发黄的眼珠子从下方瞪视着我。
背后传来小离的惊叫声,他奔向老船夫,在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的时,扭头望我,眼中不止有恨,更多的,还是惊恐,看见怪物的惊恐。
“你......你......”他的脸白中透青,嘴唇哆嗦,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蹲下,看他渐渐蓄起泪的眼,想起那串通红的野果,胸中忽然腾起一丝不舍: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我表露心意的男子。
“你......”
他的嘴唇又战栗了一下,突然抽出腰后杀鱼的匕首,朝我面门处捅来,“我要杀了你。”
每个字都杀气腾腾,他眼中的泪干了,双目通红,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在他眼中,再不是那个有些刁蛮伶俐的漂亮姑娘,而是个食肉饮血的怪物。
我冷笑,手噌地捏住他握刀的手腕,他吃痛,松了劲,刀“嗵”地落在船板上。
“清欢。”他不知是想乞饶还是别的,瞪大眼睛,吃力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身子一战,有那么一刻,脑中浮起放过他的念头,可惜,它只是一闪而过,连残影都没有留下。
“对不起,若有来生,我定会偿你。”
平声说完这几个字,我抬手攥紧他的脖子,用力一扣。骨头断裂的“咯嘣”声在耳畔炸开,那根脖子像被抽去了颈骨,塌在我的掌中。
小舟忽的晃动起来,布帘从外掀起,现出立在甲板上的三条人影。
“清欢......”公子先是唤我的名字,随后目光便落到甲板上那一滩滩黑红色的血污,和横仰着的两具尸体上,“你……杀了他们?”
“我......”我悚然无措,惶惶然立起身,看着公子惊诧的脸,他眼底是潜着一抹厌恶吗?我太过惶恐,一时间竟难以辨明,只觉一股凉气锁住咽喉,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子的双臂被喜宁和思安搀住,他却用力甩开他们,抬步走到舱中,去看那遍室的血腥,眼角慢慢镀上一层微红。
须臾后,他抬头望我,苍白的唇哆嗦着,“清欢,我并非不明白你的......你的......”他吞下“心意”二字,可即便如此,我的耳根子还是烧了起来,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只是他们二人,也并非要迫你,”公子单手握拳,另一只手撑在矮几上,堪堪稳住身子,“他们无非是想再争取一番,你拒了便是了,何须杀人?”
他顿了一下,声音中多了丝哽意,“即便人微言轻,难道就不能为自己为亲人争取一番?难道身为小民,想为自己做一次主,就要赔上性命?”
他盯视我,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清欢,我现在又算得上什么,贱民都不如?难道,我便也是可以任人鱼肉了吗?”
他如此自轻,我心如刀刮,终于叫出声来,“不是这样的......”
我跪下,膝行至他身旁,拽住他的袍角,“不是这样的,公子,清欢不是杀人无度的怪物,我杀他们,是因为......”
公子用尽力气把袍角拽出,凄然道,“因为什么?清欢,他们父子,并不是拱卫司的人啊。”
语罢,他便不再看我一眼,旋身步出乌篷。我听到喜宁和思安在小声劝慰,却被他呵斥住了,他从不这般疾言厉色的,想来这次,是彻底对我死了心。
他不要我了,我像是死了一遍,身子软得站不起来,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船的,只依稀记得,我像个游魂似的跟着他们三人来到了章台城,却在迷醉人眼的灯火中与他们失散了。
此后几日,我都在章台城中游荡,走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蜷在路边一条逼仄的小巷中,抱膝而坐,想了许多,许多许多。
想那年我和思安喜宁刚破混沌,入了这尘世,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公子的脸。那时他才十四岁,满身的青涩,见了我们三个,吓得躲到太祖身后,只从太祖腋下探出半个脑袋。
“皮影......活了?”他眼睛明澈,就像天边的寒星,我一时呆住,片刻后,却掩嘴笑了,惊得他轻呼一声,又一次钻到太祖身后,只露出一角明黄色的衣袍。
“孙儿莫怕,皇爷爷造出这几个皮影,是要在危急时刻护你性命的。”太祖将公子牵出来,指着我们三个,“他们都是杀手,比朕的拱卫司还厉害的杀手。”
说完,见公子似乎更怕了,太祖便笑道,“你看,他们都是因为你才在这世间活一遭的,不如,孙儿给他们三个取个名字吧。”
公子听了这话,终于褪去惧意,走到我们身前,将我们三个上下打量后,转身看殿外那弯细得只剩下一个残影的月亮,思量须臾,轻道,“平安喜乐,岁月安宁,这一老一小,便唤做思安和喜宁吧。”
他一顿,旋身望我,一手背在身后,眼中含一抹嗔意,“至于这个笑话本皇太孙的,就叫她清欢好了。”
“清欢啊,”太祖搓掌,“此名会不会太过轻浮?”语罢,却又点头答应,“也好,孙儿不能满脑袋都是国泰民安,小小年纪,看起来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沉稳,”他笑,“闲暇时,也应该为自己寻一晌欢愉,不错,就叫她清欢好了。”
我把脑袋藏在臂弯中:我是为他而生的,可是,他现在不要我了,我该如何自处?
头顶有冷雨滴下,落在檐上,叮咚作响,像是文华宫中,中秋夜宴,宫人们在击磬。我抬头,任雨水浇湿面庞,全当这是我的泪,潸潸而落。
我想起从前,但凡落雨之日,公子总是分外紧张,反复叮嘱我们三个不要淋了雨,化了身上的油彩,他也常常不顾身份有别,跟在后头为我们撑伞,伞只有一柄,挡住了我和公子,便遮不住喜宁思安,最后索性,四个人缩在一起,共用一把。
公子被我们三个围在中间,他身上很暖,还有好闻的沉香气息,常令我痴迷。
可是现在呢?我使劲吸了下鼻子:便是全身油彩化尽,也再无人为我遮挡风雨了。
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想是被雨水所侵,快要溶化了,可用尚存的一缕余光,我却看到了站在巷子尽头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开始我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目光昏沉看错了,直到他叫出我的名字,飞快地朝我走来,俯身,用手中那柄油绢伞遮住我的身子。
“清欢,”他本想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肩头,却碍于我已挑明心意,又收了回去,沉声,眸光凛凛,“秋雨连日,你当真不怕淋坏自己?”
我吸溜着鼻子,“我找不到你,你不要我了......”
公子胸口微微一滞,不再言语,搀着我的臂肘起身。我倚在他身上时,雨水冲刷掉了我最后一点眼力,他于是拉住我的手,牵我向前。